回程时, 宝家云一直在哭。
他被两个CIB警员拖着,脚步虚软,一深一浅地往前。
刚回香江时, 从英国带来的嚣张神态再也找不回来了。
宝家云脸上涕泪横流, 仰着头,大口地吸气,时不时回头看向九哥,嘴里呢喃着无序的话。
九哥神色木然。
从戴上手铐的那一刻起,一切都结束了。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将半只脚掌踏上了回头路。
九哥一脚陷在泥潭里,踉跄一瞬, 肩膀上立刻重重挨了一下。
cib的警员冷声厉喝:“别动歪心思。”
九哥偏头, 对上一双充满锐利而威严的眼睛。
他好像从中觉察出一丝鄙夷。
从小生活在红灯区的人情世故里, 九哥变得极其敏感。
为了生存,为了保护弟弟, 他从小就学会了如何分辨情绪。
那些白眼、厌恶和避之不及的情绪,只要露出一点,便会在他眼里无限放大, 觉得毫无遮掩。
他像是被这眼神和情绪凌迟,恐惧、自卑、自厌。
一旦对上这样的眼神, 便清晰地知道自己低人一等。
那些红灯区的男男女女,像货, 像鬼, 像jiao配的狗,唯独不像人。
他们说的话, 许过的诺言,实际和狗叫没两样。
信的人会没命。
譬如他的妈妈, 譬如他妈妈的亲妹妹,宝家云的母亲。
九哥想着,脚步一深一浅地走着,长时间的奔波又淋了雨,他脑袋昏沉,连鼻腔里呼出的气都是灼热的。
宝家云半点力气都没有了,可还在抽噎。
走到半路时,他的毒瘾达到了顶峰,嚷着要抽一根。
没人理他,所有警员只拖着他往前走,过了一会儿那股劲过去了,宝家云也不哭了,变成双眼无神地絮叨。
离停船的地方越近,他说话就越清晰,“哥,你不算数,你说话不算数……你说过还会给我剪头发的,我本来想要剪个学生头,我还没剪过学生头……”
他越说越难过,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九哥神色动容,眨眼时有泪落下。
他不自禁地想,要是当年发烧时,宝家云没有背着他去黑医馆里治病,他们硬熬过难关,此时此刻会不会换一种境地?
好像不会。
如果一直留在红灯区,他们会和其他哥哥一样,被鸨爷和鸨妈利用,最后死在千奇百怪的脏病上。
就算最后逃出来红灯区,他和宝家云两个人,身无分文,毫无技能,又能做什么呢?
为了生存,他们没有选择,或许还是会走上这条路。
先做打手,接着做马仔,然后做头目,最后接触毒品,开始贩毒……
越想当个人,想努力往上爬,一步步做人上人的人,越欲壑难填,越会走上歪路。
那如果当年他们碰到的不是陆堑,而是别的什么好心人,是否也不会落入今天这步田地?
九哥难得迷茫。
他不断地假设,不断地重推,但一次又一次地否认了脑海中构建出的光明未来。
无论怎么想,最后他都还是像一块烂在泔水桶里的肉。
社会的砧板上,有无数块这样的肉,只要还有人饥饿,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将肉吞吃入腹,哪怕是臭了,也会被提去喂猪,榨取最后一丝价值。
时间久了,他们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是个人。
如今他将自己待价而沽,与警察交易,换取一个毫无自尊,毫无隐私的余生。
但至少体面。
九哥觉得等回警局交代一切之后,枪毙他都无所谓了。
他说得多,立得功劳大,说不定还能登上报纸,作为回头是岸的典型来宣传。
人活着的时候见不得光,是块烂肉。
死了反倒能堂堂正正做人了。
荒谬。
九哥嗤笑一声。
“笑什么呢!”刑事情报科一位警员平静发问,“你不服气?”
“没有。”九哥心里突兀升起怀疑。
差佬如此看不起他们,这些人真能兑现诺言,把许诺放在心上吗?
如果应下的承诺不兑现,等他和宝家云的会是什么呢?
简sir真的够分量吗?
他是那么年轻,他会为了做出功劳来,诓骗他们吗?
九哥转头看向简若沉。
简若沉脚上全是泥,一步比一步沉重,最后不得不用鞋边把另一只脚上的烂泥踢下去。
他踢泥巴的时候对上九哥的视线,忽然一愣。九哥单眼微眯,另一边眼睑上升,眉毛微微扬起,两边嘴角微抿。
这是一个带有怀疑和审视的表情。
押送警员的态度让九哥不舒服了。
九哥这样的人打心眼里是看不起自己的,会将很多东西臆想得特别坏。
他思索一瞬,决定转移他的注意力,“九哥,你真名是什么?”
“九哥。”九哥顿了顿,自讽道,“我生下来就没有名字,因为在妓院的孩子里排行老九,后面的孩子就都叫我九哥,跟了陆堑后能办身份证明,那时候没人给我取名,就用了这个叫惯的名字。”
简若沉走到他旁边,正当九哥以为他要开口打探证据,却听人平静发问:“那宝家云呢?他的名字是你取的吗?”
九哥惊骇:“你怎么知道?”
简若沉笑了声, “既然你们是从一个地方出来的,不应该你没名字他却有,他比你小几岁,应该比你后办身份证明,所以我猜是你给他取了名字。”简若沉说着,垂下眸子。
他语调很平淡,像是在和朋友聊天,没有半点质问和打探的意思。
如果不是简若沉身上穿着警服,九哥还以为他是自己认识多年的朋友。
简若沉接着道:“你一定很遗憾没有一个自己的名字。”
九哥愣住了。
遗憾吗?
他好像已经忘了遗憾的滋味。
不知从何时起,活着就只是为了活着,赚钱也只是为了填满日渐膨胀的欲望。
乍然回想,好像还真挺遗憾的。
当时,他以为陆堑会给他一个名字,毕竟那也算是给予他们兄弟新生的人。
可惜重新置办身份证明的时候,他们连陆堑的影子都没看到。
据说当时那人在陪哭了的江家小少爷。
“我不遗憾。”九哥道。
“哦。”简若沉应了声。
海警派来的船已经到了,一排排停在水面上。
推着九哥登上船之前,简若沉才突兀道:“等审讯做完,你给自己想一个新名字,我们走程序给你办新身份证。”
“警务处会按照那个新名字上诉,你有了自己的名字,进去之后好好做劳动改造。”
“我觉得宝九哥不算好听,你可以再想一想别的。”
九哥脚步一顿,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多年来他都没力气觉得苦,他贱命一条,能活着,活得快快活就已经很好了。
可如今听了简若沉的话,他却觉得自己好苦,勉力维持的硬壳被突兀敲碎了。
九哥低着头,哭得浑身颤抖,心里对差佬的最后一点怀疑也消失了。
活了这么久,第一次有人用这么平静的语气,像是看一个正常人一样跟他说出这样的话。
他第一次哭得这么狼狈,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
这号啕甚至是无声的,只是双唇大张着,表情歇斯底里,却仍旧发不出半点声音。
船开动时,九哥跪在海警快艇的舱位边,嗓子里忽然发出一声野兽一般的哀叫。
老天爷为什么没让他早点碰到简若沉这样的人。
如果他和宝家云小时候碰到的是简若沉,一切是不是就会不同?
他好后悔,后悔走错了路。
可是不走错该怎么活呢?
为什么啊?
为什么世道如此不公。
他像是要把一辈子的委屈都哭出来,从新界一直哭到了警务处。
简若沉一开始还觉得一切都在计算中,还能视若无睹。
等下了船,开车到警务处停车场,九哥还在哭的时候。
他就有点怕怕的。
怎么还在哭?
别脱水晕在审讯室外面啊!
宝家云坐在九哥边上都看傻了,他从没见过表哥这样,一副世界观受到冲击的呆滞表情。
他憋了几次,愣是没憋出安慰的话。
两个犯人,一个虚弱无比,一个嗓子哭哑。
诸位警官面面相觑,扯着身上半干半湿的黏腻警服,得出一个结论:
今日不宜审讯。
大家安置好两位犯人,办好拘留手续后立刻下班。
晚上,关应钧光明正大牵着简若沉,从警务处正门走。
翡翠的手串落下来,关应钧带右手,简若沉带左手。
碰在一起,主打一个夫夫关系一眼看透。
警务处的同事们嘴巴很紧,素质奇高,各个都当做看不懂。
今天过得太刺激,简若沉和关应钧一起回了离警务处更近些的紫荆公寓。
简若沉实在没精力在床上战斗了,洗完澡就装作不记得自己昨天许下的陈诺,裹着被子呼呼大睡。
关应钧洗完澡出来,一眼看见睡得像个卷饼的人。
被子裹得那么紧。
防谁?
他扯开一角,手探进暖烘烘的被子里摸了一下,简若沉迷迷糊糊抓住那截手腕推开,低声哄:“别闹我。”
关应钧靠在床头,透过黑暗懒洋洋看着他。
空调的凉风吹在身上,将心头的躁意吹得无影无踪。
“简若沉。”他轻喊了一声。
“嗯?”简若沉鼻子里哼出一声。
鼻音闷着,显得很软和。
关应钧稀罕极了,伸手去摸他的脸,“你也就偶尔对我这样。”
困的时候,或者腿软求饶的时候,才会这样软和,像个一口就能吃掉的芝心年糕。
简若沉反应了一会儿,又翻身背对着,“累了,腿疼,不弄,睡觉。”
关应钧从背后抱住他,扯了一半被子盖到自己身上,静了一会儿,听着简若沉的呼吸声,小声道:“快点升。”
快点飞,飞高一点,就不用再面对这么危险的现场了。
想到渔船爆炸的场景,关应钧还是后怕,他将简若沉翻了个面,找到那两瓣嘴唇亲过去,恨不得将人吃进肚子里带着。
简若尘“唔”了一声,象征性挣扎两下,没挣动就随便了。
浑身透出一股爱咋咋地的咸鱼气质。
关应钧这么没有安全感,哄哄吧,反正也不是他来动,躺着等人交代完就行。
简若沉哄道,“你快点,不能弄痛我影响工作,知道了吗老公。”
关应钧一下子愣住了,将人抱到胸前哄,“再喊我一次好不好?”
简若沉懒得作声,闭着眼有气无力踹过去一脚,“我要睡觉了,快点。”
不知道一次还是两次,他本来就累,弄的时候也没什么反应,只知道关应钧趴在他肩膀上,一边交代,一边掉了两滴眼泪。
简若沉摸着他的头发,“关警司,怎么都做总警司了,看到炸弹还掉眼泪啊?”
他说完,没等到关应钧回答,直接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时,身体状况倒没出什么大错,清理过了,清爽干净,次数估计也不多,关应钧弄地时候还是很理智的,不耽误上班。
中午,警务处开始审讯九哥和宝家云,或许是因为昨天哭了一场,又得到了许诺,这两人格外配合,倒豆子一样说了整整三天。
张星宗手都要写断了。
第四天,所有口供整合留存,原件收进警务处档案所,复印件则分门别类,分发给各个有需要的部门。
警务处CIB还没经手过这么丝滑的流程。
从追缉到结案上报,一共竟仅用了五天。
第六天起,他们就开始围剿九哥口供中提到的毒品种植区和工厂。
原本这种案子,做个两三年都不一定能结,没想到这次只做了一年不到。
简sir一来,破案速度就跟摁了快进键一样。
爽。
九哥被捕的消息放出之后,与毒相关的人犯人人自危,只要落到警务处手里的,一点反抗意识都升不起来,所有人都将九哥当作了最后一根支撑着自己走下去的竹竿似的。
竹竿一倒,他们便失去了斗志,半点都走不动了。
整个1995年的夏天和秋天,警务处拘留所里住满了前来警务处“做客”的毒贩。
CIB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密集的业绩和奖金。
众人吃饭时插科打诨,勾肩搭背地聊:
“娘啊,年年拜黄大仙祠,今年最有用!”
“小财神眷顾喽,去楼上道谢啊!”
“等开庆功宴,我一定给简sir敬酒!顺便……讨好一下关sir喽。”他挤眉弄眼。
大家又畅快地笑起来。
·
九哥的新名字是宝家逸,没别的意思,就是顺耳。
他将这个名字签在了口供记录表和认罪书上。
九五年十二月二十日,宝家逸被移交香江总区法院,在看守所等待开庭。
而宝家云被送去戒毒所,有专人负责拍照片寄给宝家逸看戒毒进度。
在看守所拿到宝家云戒毒照片的那一刻,宝家逸终于明白,为什么简若沉经手的犯人不仅不会恨他,还会敬重他,感激他。
他确实一言九鼎,值得所有人高看一眼。
这是一个真正能够一视同仁的警察。
在简若沉的眼里,罪人并不是牲畜,不会低人一等。
九哥在面对简sir的时候,才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羞愧与后悔。
才会觉得自己真的错得离谱。
他现在是宝家逸了。
哪怕死,也会顶着这个崭新的名字,做一回人。
九六年一月一日,元旦。
简若沉和关应钧在山顶别墅的露台放小卖部弄来的一块钱小烟花,红蓝交替的光亮起之时,电话乍响。
关应钧接起,开了免提:“喂?”
“关sir,我们跟着宝家逸给出的消息,真的在缅甸跟到了九面佛的踪迹!”
关应钧这才看了来电显示,兔子队的。
两人将小烟火丢进水桶,转头就和罗叔说要加班,囫囵吃了燕窝汤圆,转身冲回警务处做事。
罗叔叹道:“两个脑袋里只有工作的……”
他看向厨子,“今晚应该不会回来了,我们吃。”
好不容易能上桌吃饭的英国厨子道:“太好了罗先生,小少爷不在,那我们吃培根芝士金枪鱼面包和苹果派吧,正适合这样的节日~”
语气荡漾又期待。
罗彬文无情拒绝,“No,英式面包餐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已经不能接受半生不熟半软不软,又腥又臭的金枪鱼酱了。
“你如果想吃,可以做单人份。”罗彬文道。
他感觉自己的华裔血统觉醒了。
九六年一月五日,上午九点,宝家逸和宝家云的案件开庭。
CID恰好在休假,简若沉去旁听。
戒毒半年,宝家云看上去有些萎靡,但他好像长胖了一点,精神也稳定很多。
宝家逸真正站到被告席上的时候非常平静。
他看到听证席后面坐着的简若沉,甚至对着简若沉举了一躬。
两人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因配合警方调查,认错态度良好。
中午十一点十五,宝家逸被判处死缓,缓刑五年执行。
宝家云被判处无期徒刑。
没收所有非法所得,罚款1000万元,可以在监狱劳动抵债。
两兄弟出了法庭,对视一眼,相拥喜极而泣。
宝家逸还以为自己会死,他真想不到会是死缓。
死缓,只要表现好就能改成无期!
他还有机会,他还有机会!
简若沉竟真的说到做到!
听说九面佛的踪迹被找到了,这或许也是法庭判死缓的原因。
闭庭后,有十分钟的采访时间。
记者们站在安全线之外问宝家逸:“您开庭之前向场外鞠躬,请问是对着谁?为什么?他是你的同伙吗?”
简若沉:你……
宝家逸道:“是感谢简sir,感谢他真带着宝家云戒毒,感谢他对一个罪犯也能说到做到。”
记者有心存着刁难罪犯和警方的意思,见宝家逸认错态度良好,觉得没什么意思,又转头问宝家云,“你服不服这个判决?会不会觉得无期徒刑太久?”
宝家云摸了一下长到肩膀的头发,觉得长得有点难受,“法官说得都对,我觉得香江总区法院安排的监狱很不错。”
因为香江皇家警署以前都是酒囊饭袋,所以这边监狱里的都是因小打小闹进去的华人,一个九面佛手下的毒贩都没有。
他们进去之后一定不会被弄死。
宝家云满脸庆幸,“我对这个结果真的很满意。”
记者:……
这两个怎么一点怨言都没有?
简若沉这么大魔力吗?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听说您是因为剪头时坐在简sir身边,才被发现有鬼?”
宝家云:……
他真的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一回忆,他就能想起自己被骗得团团转的场景。
当时,他居然还想泡“刘玉成”。
真该死啊。
宝家云对着杵到面前的录音话筒答非所问,一副很不聪明的样子,“是的,我最后的愿望就是剪完头再坐牢。”
十分钟快过了,记者见问不出什么,就想转头去刁难简若沉。
宝家云看到简sir的身影,忽然浑身一抖。
不!
如果简sir问什么说什么,把他鬼迷心窍,受骗后还起了色心的丑态说去出去怎么办?
这个事情的丢脸程度,好比小偷偷到警察身上的手铐后被当场铐住!
他到了监狱,都会没脸出去放风的!
不!别问!
宝家云大叫:“等等——”
记者回头。
宝家云带着万分羞耻的哽咽开口:“你们的消息没错,我回香江后,第一时间去表哥的店里剪头,恰好坐到简警官旁边。他……”
宝家云硬着头皮编:“他说要给我介绍一个更好的理发师……”
简若沉挑眉。
这个真没有。
宝家云目露祈求,希望简若沉稍微给他一点面子。
他脸色涨红,羞耻得恨不得钻到地下去。
简若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还是张口替他圆了一下,帮他守住这不痛不痒的最后一点自尊,“是的。”
记者狐疑问:“什么理发师?是您的御用吗?能不能推荐一下?”
简若沉顿了顿,在数道期盼的目光中道:“我当时可能没说清楚。我要推荐的是监狱里的理发师,他们那里有可以把人推成光头的推子,技术特别好。”
可以把每一个刚入狱的香江犯人剃成卤蛋。
简若沉说完,对着面露呆滞的宝家云和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