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万万不可!

作者:你的荣光

没过多久,虞绍承就拎着自己的包袱出去了。

虞绍承在金陵的官职叫做护军都尉,而这护军都尉就像镇北军当中的副将,一个军中有很多个,至于具体职权如何,全看上官是怎么想的。

虞绍承刚刚年满二十,在军中正是比较尴尬的年纪,不论资历还是地位都不足以服众。再加上他是靠着父辈的封荫才获得这个官职的,这就导致了他的处境有些艰难。

真正靠搏杀拼上来的同僚看不起他,同是父辈封荫、但人家的家族没有没落,所以也看不起他,至于其他人,则因为他有实力、受上官的信任而排挤他。

这就是南雍官场的现状,不止军中、朝廷当中也是一样,尊卑这俩字就像是烙印,刻在这群人的脑海里,人与人的矛盾尖锐又明显,大家全都想着自己,没人会想朝廷和百姓。

更惨的是孙仁栾身为南雍实际的掌权者,他对这一幕竟然是乐见其成的,因为底下人有自己的小心思,才会听他的话,他们要是全都团结起来,那孙仁栾这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人,就要倒大霉了。

与之相对的,羊藏义倒是想要改善这一局面,他想让大家万众一心,共同拥护小皇帝,但他也不是真的对小皇帝忠心,他就是想把孙仁栾搞下去而已,孙家压了羊家整整十年,作为曾经见过羊家最鼎盛状态的人,他做梦都想带领羊家重回当年,继续叱咤风云、号令群雄。

连他俩都这样……南雍果然是彻底没救了。

唯一让虞绍承感觉到欣慰的,就是虽然官场很黑暗,但底下的将士们都很听话,世道太乱,很多人投军也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南雍格外的强调尊卑、这就导致南雍这边的人命案更多,世家殴打平民、折磨奴仆的事情屡见不鲜,而上官残暴的话,底下的人也只能忍着。

真要算起来,死在南雍这些达官贵人手底下的冤魂比死在屈云灭手下的多太多了,然而人家知道家丑不可外扬,屈云灭却从不在乎自己对外的名声。……

半个时辰后,领着六千将士的虞绍承就翻身上马,带着他们离开了,这六千人的表情都很麻木,在他们心里,不管去哪都一样,反正他们的脑袋都是拴在自己裤腰带上的,多过一日算一日。*

另一边的雁门郡,萧融等人还不知道有一份大礼已经在路上了,他们正在紧锣密鼓的安排迁都事项。

不是所有人都走,有二十万大军要留在这,这是屈云灭的命令,他敌视鲜卑人的本能已经刻到了骨子里,不留下足够的人马,他根本不放心离开。

而被屈云灭命令留守的将军有两人,一个原百福,一个王新用。

前者是屈云灭信任的人,后者则是屈云灭不怎么喜欢的人。……

萧融看着王新用木然的表情,感觉他都习惯了,只要有这种类似发配边疆的事,最后肯定会落到他手里。

屈云灭是计划秋天就要去打鲜卑的,哪怕迁都也不影响他做这件事的决心,所以没几个月,他就又要回来了,萧融沉思片刻,觉得这段时间应该出不了什么乱子,于是他就没有出言反对。

至于剩下的十五万人,有两万先行军已经带着不太重要的辎重离开了,最后的十三万则要在同一日,同镇北王一起出发。

将士有十三万,跟随搬迁的百姓也有将近十万,这些百姓有镇北军的家属、也有看中了雁门郡的安全性所以才搬过来的人。

他们之所以愿意住到地势险要的雁门郡来,就是希望镇北军能庇佑他们,结果这下子镇北军走了,哪怕还有二十万大军守着雁门关,但普通百姓怎么知道鲜卑实力如何,一想到鲜卑人有可能破关而入,他们就吓得连夜收拾行囊,非要跟着镇北军一起走不可。

出发前一天,萧融丢开因为算了好几天账、把自己算得头风都犯了的高洵之,他独自离开王宫,身后跟着两个卫兵,这俩人得了屈云灭的命令,甩也甩不开,萧融索性就让他们跟着了。

算起来,他在雁门郡已经住了将近两个月,虽然进进出出好几回,可他真正的看过这里的街景,就只有第一天来的时候了。

上一次他看到的雁门郡安居乐业,而这次看到的雁门郡仿佛大难来临,街上全是牛车、驴车,男人忙着往车上装家什,女人则砰砰的用面团砸菜板,这是要做足够的干粮带上路呢。

不跟着一起出发的人家也没闲着,全都出来观看别人收拾东西,他们脸上都带着忧虑,似乎在担心什么。

一个搬迁的决定,牵动的是几十万人的心啊。……

萧融倚着身边的矮墙,两手抱着胸,他的目光在这街边一角上慢慢巡过,巡过一处时,他微微一顿,又把眼珠转了回去。

第一日来的时候,萧融听到几个孩童唱蚩尤旗的童谣,那时候他还碰见了一个布特乌族的小女孩,因为这事触动了萧融的某些记忆,他对这几个孩子印象还挺深的。

而在一个紧闭的房屋前,他那日碰见过的小女孩,还有其中一个唱童谣的小男孩,正在互相道别。

小男孩大概只有五六岁,很矮,可能是伤风了,正在一个劲的吸鼻涕,他交给小女孩两块石头,而小女孩给他一小包东西,隔着布,也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小男孩的表情很是不舍,他跟小女孩说话,说的什么萧融也听不清,而下一秒,萧融听清了他娘的声音。

“狗儿,还不快去打水!”

小男孩表情一僵,快速的跟小女孩说了一句话,大约是再见,然后他就飞快的跑了。

小女孩望了一会儿他的背影,然后把那两块石头好好的收了起来,她转过身,正好撞进萧融的目光里。

萧融微微挑眉,而小女孩跟上次一样,又是呆呆的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嗖的一下,跑得比上次还快。

萧融:“…………”

他长得很可怕吗。

两个孩子都不见了,萧融却还是待在这,倚着墙的臂膀也更放松了一些。

真好啊,小时候的友情最珍贵了。

斜着目光,萧融看向天边不规则形状的云,半晌,他微微叹息一声,也转身离开了。

但他没有回王宫,刚刚碰见的两个孩子给他提了醒,连孩子都在互相道别呢,那格外重视雁门关的屈云灭,八成也在做同样的事情。

再次来到雁门关下面,萧融看着高耸的关隘,这回他是重重的叹了一声,然后才往上爬。

至少这回他没有受到屈云灭气运的影响,头不晕了、眼也不花了,爬半途的时候也不至于跟个哈巴狗一样呼呼喘气了。

屈云灭坐在城楼上,手边放着一坛酒,他自己没喝,而是时不时的就倒一杯,然后慢慢洒在自己面前的地砖上。

萧融上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整个城楼上都是蔓延的酒气,萧融皱了皱鼻尖,然后才慢吞吞的走向屈云灭。

后者又倒了一杯酒,这回没洒了,他抬起头,看向这个总是三番五次打断他独处时间的人:“饮一杯吗?”

萧融抿唇,忍不住的笑了一下:“不敢再饮了。”

屈云灭已经猜到了这个答案,他把酒杯拿回来,垂着眸说:“那日你不是酒后胡言,而是酒后吐真言吧?”

萧融先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然后才瞪大双眼:“冤枉!酒后胡言乱语怎么当得了真,酒醒之后才是句句发自肺腑,没有半句虚假。”

屈云灭扭过头,微微眯眼:“你可敢对天发誓?”

萧融:“……”

还不好糊弄了。

顿了顿,萧融当即要举手发誓,而屈云灭刚看见他张嘴,就皱着眉打断了他。

“算了。”

萧融一喜:“大王相信我了?”

屈云灭摇摇头:“我怕天雷落下来,连我也要一起劈着。”

萧融:“…………”

他干笑两声:“大王真会说笑。”

屈云灭勾了勾唇,没有再回应他,而是把手中的酒再一次洒了下去。

萧融看看他的脸色,感觉他心情应该不是很差,于是他开口问道:“大王是在给何人斟酒,是大王的爹娘吗?”

屈云灭嗯了一声,慢慢道:“爹娘,阿兄,小时候的长辈们,后来的兄弟们,还有陆陆续续死在这里的将士们。”

萧融愣住了,如果只是几个人,他还能舌灿莲花的劝一劝,可等屈云灭说完,他就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一句话,几十个字,无数的命。

萧融难得有说不出话的时候,他沉默下来了,屈云灭却又问他:“你说你家中只剩祖母和幼弟,其余的人都过世了吗?”

萧融顿了顿,他看着地上洇湿的酒渍,然后才回答道:“对,我家……并非是萧家主支,而是一个旁支,住的地方也不在本家,祖辈年轻时犯了过错,被主支赶出家门,祖父在官府中当一小官,勉强糊口,祖母照料中馈,一生生育了六次,最后养大了四个孩子。我爹是家中老三,大伯十七岁时患病死了,二伯出门为祖父求药,被匪盗杀了,小叔投军,死在战场上了。我爹是士人,但因家中没有封荫,也没有欣赏他的人,所以他生前只能靠给人写信养家,十二年前他因太过劳累、咯血不止,后来人就没了。”

说到这,萧融停了一下,继续说:“大伯未娶妻,二伯死的时候,二伯娘刚有身孕,她家人逼她落胎改嫁,大约是找了个庸医,没两天就撒手人寰了,他家还有个长子,但后来也没养住。我娘非世家女,我爹死后她靠织布养活家里,供养我在外游学,也供养弟弟读书认字,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她的眼睛看不清,夜间不慎掉进了屋外的池塘里,直到早上才被人发现。”

屈云灭听得整个人都愣住了,他从没想过萧融的家里会是这个境况。

他想不到萧融有过这些经历,这是对的,因为这根本就不是萧融的经历,而是他的便宜弟弟萧佚一点一滴告诉他的,去年萧佚因家中实在困难,便带着祖母前往新安投奔他在外游学的大哥,但好不容易来到了新安城,他才知道这里刚刚爆发过一场瘟疫,死的人都被丢到城外烧没了。

从认识的人那里得知大哥也染了瘟疫,萧佚不敢告诉祖母这件事,在小叔没了以后,祖母便大受打击,等到他爹也没了,祖母就彻底不认人了,虽然她不认人,可是她记得自己有两个孙子,要是让她知道大孙子没有了,萧佚根本不敢想祖母会怎么样。

于是他独自跑出城,不管不顾的在那堆死人遗物当中翻找,最终找到了他大哥的文书。

文书还在,身上的玉佩却没了,虽说他们家已经落魄了,可好歹他们也是萧家的旁支,家里清贫的同时,还有不少好东西,只不过他们从没变卖过。

那玉佩就是一样,萧佚擦擦眼睛,去找主事的人要玉佩,但怎么可能给他呢,人都死了不知道多少天了,值钱的东西默认就归了这些管事的,他再怎么闹,也不可能还给他。

萧融就是这时候碰上萧佚的,他听到萧佚冲着管事叫自己的名字,后来他才知道,人家叫的是萧容,同音不同字。

没了大哥,萧佚也没了最后的指望,他只能带着祖母再回临川去,可他才十三岁,还什么都不会,他怕自己养活不了祖母。

萧融就这么听着他抽抽搭搭说这些事,彼时他正想离开新安前去淮阴,就这样,两人一拍即合,萧融需要一个身份,而萧佚需要一个依靠,萧融拿走了文书,然后把卖甜面酱换来的银饼,留了十个给萧佚,让他在新安租一个小院,一边读书一边照顾祖母,并保证等他那边安顿了,就把他们接过来。

而萧佚把阿树送给了萧融,他看出来萧融身体不好,生怕这个大哥也死了,阿树是他们家以前仆人的孩子,家道中落后仆人被遣散了,但前几年这仆人得了重病,就把孩子送了回来,言说不需要给他工钱,只要让他有口饭吃就行。

虽说没了阿树,萧佚的生活会更艰难,但他真的不想再给别人收尸了。

萧融一直疑惑阿树为什么贴心的这么奇葩,现在可以破案了。……

对于这个便宜弟弟,萧融的感觉一直都很复杂,毕竟他俩没有血缘关系,一开始也只是互惠互利而已,可萧融跟萧佚相处了十天,这十天当中,他能感受到这个小孩特别的依赖他,仿佛是真把他当成了大哥。这也正常,家中连连遭难,萧融在他最害怕的时候出现,救了他一把,他自然会对萧融产生依赖感。

因为早就知道萧家的事,萧融倒不至于再产生多大的触动,他就是有点担忧,要不了多久就会见到便宜弟弟了,突然感觉压力增大……

萧融只是在回忆便宜弟弟,可他这副沉默下来的模样,看在屈云灭眼中就是另一回事了。

屈云灭一直觉得自己命硬,一生当中不是这个人离开他,就是那个人离开他,他以为狡猾又胆大的萧融过的是和他完全不同的生活,是吃香喝辣、毫无忧愁的生活,原来,他们其实没什么区别。

萧融:不不不,咱们区别还是挺大的。……

神情变了又变,屈云灭突然把头转回去,看着眼前的城墙,他掷地有声的说道:“不会再出现了。”

萧融茫然抬头,看见屈云灭神情坚毅的再度开口:“不论是发生在你身上的事,还是发生在镇北军中的事,都不会再出现了,陈留是大家的新居所,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来破坏它。”

萧融:“……”

虽然搞不懂屈云灭怎么突然就发出了这样的雄心壮志,但他肯定不会泼冷水,萧融立刻捧场的鼓掌,并大声喝彩:“好!我相信大王一定能做到!”

屈云灭:“……”

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萧融的捧场,他既感觉很高兴,也感觉很丢人。*

第二天,大军开拔。

二十多万人一起行动,这场面应该非常恢宏才对,然而萧融待在其中,这时候又没有个无人机让他看看俯视的画面,此时他唯一的感觉就是乱。

明明都安排好了,可真正出动的时候还是这么乱,卫兵把萧融要的马车拉过来,高洵之挤过众人,看着新马车的样式啧啧称奇。

这时候的马车都只有两个轮子,而萧融改成了四个,顺便延长了车板,再给车厢上加个盖,两侧的车厢还开了小窗户,因为这时候天气暖和,窗户就是个洞而已,里面有一小片布充当帘子。

至于门……不好意思,时间太紧,萧融又不是铁匠和木匠,一时半会儿研究不出那种可以灵活转动、还能随用随拆的合页,所以门这里,也是放了一个帘子,只不过这个帘子更加厚重,是用皮子做的。

棉花在这个时候已经传入中原了,然而因为种植难度有点大,而且大家不知道这东西很保暖,所以离普及还有很远的路要走,这也是天冷就容易冻死人的原因之一,没有能够长期保暖的衣物。

而车厢内部就更豪华了,有被褥,有茶具,还有萧融让人帮他收集来的鸡毛枕。

鸡毛有的是,鸭毛不太好找,而且萧融不懂怎么去味,所以比起味道特别大的鸭毛,鸡毛还稍微好点,反正在承受了好多次路途颠簸以后,萧融觉得什么都不如坐得舒服重要。

萧融看着高洵之一脸的新奇,然后微笑道:“丞相喜欢吗?我命人做了两辆,另一辆是给丞相准备的。”

高洵之一愣,顿时惊喜起来:“哎呀,那便多谢阿融了!”

说完,他就开开心心的去寻自己的马车了,而萧融也开心的看着他,有高洵之跟自己一起享受特殊待遇,就没人能说他什么了。……

弥景背着自己的包袱,出现在众人当中,大家一看见他,就会自动呈现摩西分海的效果,弥景则微微低头,对大家行礼,然后走向车队。

入夏安居时期,弥景是不该出门的,不过弥景不是那种特别严苛的僧人,只要他待在马车里始终不出来,那他也能跟着大家一起走。

他们这一路怎么也要走上一个月,毕竟人太多了,想想让佛子待在只能容纳一人坐的马车里一个月,属实是有点过分了,所以萧融造这么大的马车,也存了要让佛子同乘的意思。

屈云灭就在不远处,他看到萧融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又调整了一下表情,当时就明白他要干什么了,他高高扬眉,然后吩咐一旁的卫兵:“去,让佛子和高先生坐在一起。”

卫兵应了一声,然后快速跑了过去。

隔得远远的,萧融蓦地一顿,听着卫兵与佛子说完话,萧融先是疑惑的眨了眨眼,然后咻的扭过头来,看向屈云灭。

后者恰好转过身,用手梳理马儿身上的鬃毛。

萧融:“……”

还知道关心佛子了,难得啊。

也好,这下不用和别人待在一起了,萧融笑笑,回了自己的马车上。

在临出发之前,萧融终于看到了那神秘的布特乌族,他们一行人看起来比中原人强壮许多,不管男男女女都背着包袱,而且不骑马,就跟在大军旁边徒步行进。

他们只跟自己人说话,其他镇北军似乎也习惯了,这场景既泾渭分明、又很和谐。

终于,所有人都到齐了,屈云灭骑着马待在最前方,他回头看看,然后执起鞭子,朝着天空甩了一下。

“出发!”

瞬间,后面的所有将士就都动了,举着大纛的士兵则用力挥舞起来,一边挥舞一边在前面跑来跑去,用这种特殊的语言告诉后面,他们要离开了。

萧融掀开帘子,看着外面一张张或兴奋或沉稳的脸,半晌,他勾了勾唇,然后又把帘子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