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云灭下去了,萧融本想继续待在马车上,但他一想起来虞绍承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就有点坐不住了。
万一真让虞绍承一刀把屈云灭砍了,萧融感觉自己死的就太冤了。……
让马车停下,萧融也从车上跳下来,然后紧赶慢赶的追了过去。
虞绍承这一路走的不安稳,原先的六千人马,在他叛逃期间就折损了好几百,中途还有不想投镇北军的逃兵,又没了几百,如今就剩下不到五千人马了。
这五千人全都穿着南雍的铠甲,一个个风尘仆仆的,虞绍承也知道自己这一行人看起来是什么模样,所以在斥候汇报碰上镇北军后,他老老实实在一里之外就停下了,然后让传信兵去报信。
屈云灭自然不能赶过去见他,而是经过他的首肯之后,让虞绍承过来见屈云灭。
虞绍燮已经在这伸脖子等着了,见到萧融,他还很开心的对他笑了笑。
萧融:“……”
他苦大仇深的扭过头,继续望向远处。
不久之后,虞绍承就单人单骑的跑了过来,在离他们有两丈远的地方,他紧紧的勒住缰绳,然后轻松的翻身下马,并精准的认出谁是镇北王,一路小跑过来,对他半跪行礼。
“在下虞绍承特来拜见大王,愿大王不弃,留在下于镇北军中抵死效力!”
他这跪姿无比标准,不愧是出身南雍的官二代,一旁的萧融睁大了双眼,上上下下打量虞绍承的长相,打量完了,他微微一顿。
怎么长得这么正常?!……
屈云灭跟萧融的反应差不多,但他诧异的点在于虞绍承长得一点都不像一个将军。他心想,又是一个跟原百福差不多的粉面郎君,真烦人,难道南雍现在连将军都往士人方向培养了吗。
虽说虞绍承的长相不合他心意,但他喜欢虞绍承的精神头。带着兵马叛逃出南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南雍的战力几乎都在淮水一侧与金陵当中,这人能带着这么多兵囫囵着个儿的逃出来,已经说明了他的实力如何,更何况经过了这一路的急行军,虞绍承仍然双目带光、不见一分的懈怠,可见此人体力有多充沛。
没有武侠加成的纯古代战场上,作为将军最需要具备的东西就是顽强的体力,不然杀几个人就没劲了,还怎么往下服众。
除了长得不太好,其他方面屈云灭感觉还是比较满意的,甚至看着虞绍承,他有种看到了年轻时自己的错觉。于是他让虞绍承起来,而且当场就给了他任命,让他暂时担任自己的卫兵统领,负责保护一众先生的人身安全。
萧融:“…………”
走了一个庄维之,又来一个虞绍承。
虞绍承对这样的安排没有任何异议,毕竟他初来乍到,能有个职位就不错了,而且卫兵统领这个职务挺好的,离镇北王近,离他哥哥也近。
麻溜的站起来,虞绍承特别爽朗的应了一声是,然后对着一旁的虞绍燮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虞绍燮则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与有荣焉的向他投去了夸赞的目光。
虞绍承顿时更高兴了。
萧融一脸木然的看着这副兄友弟恭的画面,屈云灭见都快午时了,就准备命大军停下,补充草料干粮,休息一段时间再继续上路,而他转过身,正好看见萧融神情莫名的盯着虞绍承看。
屈云灭:“……”
他问:“你怎么下来了?”
萧融慢半拍的看向他:“我不放心大王。”
更是不放心自己。
屈云灭:“……”
本来他心里还觉得有点怪,听完这句话,这春风就跟直接吹到他心里似的,让他瞬间就缓和了神色,临走之前,他还关心了萧融一句:“今日天气好,多在外走走是对的,晒晒日光对你身体有益处。”
萧融胡乱嗯了一声,等屈云灭离开了,他才继续默不作声的偷听这兄弟俩说话,虞绍燮和虞绍承有两年没见过面了,俩人都挺想念对方,但也不至于直接就表露出来,虞绍燮问了问虞绍承这一路是否安稳,虞绍承则问虞绍燮最近过得怎么样。
萧融瞬间竖起耳朵,他怕虞绍燮说什么不好的话。
然而虞绍燮是笑着回答的:“很好,镇北军是个好去处,为兄不会坑害你的。”
虞绍承脸红:“阿兄说的这是什么话,能和阿兄在一起,承儿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萧融:“…………”
他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这是亲兄弟之间的对话吗?这是他能听的对话吗?……
那边两人又互相关心了几句,然后虞绍承才说自己要去安排手下部将,虞绍燮让他快去,等到前者骑马走了,虞绍燮才想起一直在这站着的萧融来。
他邀请萧融:“萧弟,可要一起回去用饭?”
在外行军的时候每天吃饭都不固定,具体什么时候停下,全看天气如何、地段如何,总之一天两顿是有的,这时候的人们也就是一天吃两顿饭,像萧融这种一天吃三顿、没事还加餐的,整个中原都很少见。
好在他已经找到镇北军了,一点吃的而已,哪怕他一天吃七顿,镇北军也供得起。
唯一感到疑惑的就是高洵之,天天变着法的给萧融做美食,怎么身体就是一点都不见好呢?……
萧融盯着虞绍燮,把虞绍燮都快看毛了,终于,他动了,他一把抓住虞绍燮的胳膊,然后带他回到自己的马车上。
在虞绍燮懵逼又紧张的注视下,萧融万分费解的问了他一个问题:“为什么你和你弟弟相处的这么自然?”
虞绍燮:“……”
好家伙,白紧张一场了。
这个问题令虞绍燮哭笑不得:“我与承儿自幼一同长大,血浓于水,当然相处起来十分自然,怎么,萧弟问我这个,是担心与你弟弟相处不好吗?”
萧融定定看着他,然后否认:“没有。”
虞绍燮:“……”
你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向萧融解释,虽说他十二岁离家游学,但他走得不远,始终都在射阳湖那一带,虞绍承时不时的就去给他送点东西,两人从没生分过。而萧融很少提及他的家人,但听他的口气,似乎他在外游学的那些年,他几乎没怎么回过家。
这倒是可以理解,毕竟萧融会的东西是真多,他一定拜了许许多多的老师,其中不乏隐居山林的大才,所以才能带着一身本领横空出世。
思来想去,虞绍燮最后只能劝他:“亲人许久未见,是会生分一些,但一母同胞的情谊不是几年分别就能割舍掉的,观萧弟的品性,我便知晓萧弟的幼弟也是一个恪守孝悌、谦恭仁厚的好男儿,你着实不必担心他会忘了如何与你相处。”
萧融默:“这个我确实不担心。”
虞绍燮笑起来,然后听着萧融说完后半句:“所以我担心的是我不会跟他相处。”
虞绍燮:“……”*
在镇北军行进到交城,也就是黄土高原这一带的时候,阿树他们已经到了新安了。
张别知他们脱了铠甲,装作普通商人的模样过了淮水,从淮南入南雍,然后再一路重复跑马、坐船、跑马、坐船的模式。
张别知:“…………”他晕船。
这一路把他火气都给坐出来了,怎么南方水系这么多,难怪军中开始有风言风语,说是要练什么水军,虽说他从雁门郡跑过来的时候没有经过陈留城,而是从管城南下的,但他也看得出来,那陈留绝对同样是个水系发达的地方。
这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啊,士人就是讨厌,非要撺掇大王迁都到河流甚多的区域,连跑马都跑不爽快,没得让人憋闷。……
张别知此人,今年刚刚年满十八,五年前屈云灭带着大军赶走占据了章武郡的胡人,救下了一众的百姓,张家便是其中之一。他们是章武郡本地的一个富户,离豪族还有一部分差距,张老太公感谢镇北军的搭救,也想给自己找个靠山,便把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了简峤。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当时整个镇北军就是一个光棍集团,但张老太公还是一眼看中了在其中不算最好看、不算最勇武、乃至还有那么一点点窝囊的简将军,甚至力排众议,连女儿带儿子都一起扔进了镇北军。……
幼年时候,张别知是蜜罐里泡着长大的,八岁时遭逢大难,他们家躲进地窖才逃过死劫,后来胡人试图治理这片土地,他爹三番五次被请过去,要么是要钱,要么就是威胁人,偏偏其他邻居不知情,还以为他爹投靠胡人了。
那段时间张别知过得不太好,走哪都是冷眼,他又是个暴脾气、小霸王一般,非要跟人打、跟人骂,只要不被关在屋子里,他就天天都出去惹事。
再后来,镇北军来了,他的新靠山也到了,曾经积攒的那些怒火让他彻底变成了一个惹事精,偏偏简峤是他姐夫,无论如何都得搭救他一把,更让人讨厌的是他居然有几分本事,真要动手脚,一般人都打不过他。
如此一来,就导致他这人口无遮拦、欺软怕硬、喊打喊杀、且不知好歹。
总结:这就是个地位有点高的无赖。
没跟萧融有交集的时候,张别知对他还没什么感觉,如今来接他的祖母了,张别知就觉得他这人事真多,一个士人而已,凭什么劳动自己来接他的家人。
他心里这么想,居然也敢在阿树面前这么说,而阿树在外都是很安静的性格,他就这么沉默的听着,有时候张别知觉得他在发呆,其实根本没听自己说的牢骚,但每当这么想的时候,他就会发现阿树的眼睛在往左看,等他说完了,阿叔的眼睛才会静静的垂下来。
张别知要是学过心理学就好了,那他就会知道阿树这是在认真背诵他说的每一句话,留着以后用来告状呢。……
到了新安,阿树归心似箭,他当初在这也没待多久,但还认得回去的路,张别知不耐烦的跟着他,终于来到一个小门前面,阿树克制着激动的心情,然后轻轻的敲了两下门。
张别知:“……”
你是敲给耗子听的么。
他一脸不快的推开阿树,直接咣咣的砸向这只能供单人出入的小木门,砸的门板直晃悠,仿佛下一瞬就要塌了。
这房子当初还是萧融去找人租下来的,价格还可以,不高也不低,里面有两间正屋、一间角屋,还有一个小院。
阿树怕他真把这院子砸出个好歹来,赶紧又挤了回去,这时候,门突然开了。
一个头发花白、满脸都是皱纹,表情也十分警惕的老太太伸出了脑袋。
她不看阿树,直接看向张别知:“你便是刚才敲门的流氓?”
张别知:“……”
他差点气的蹦起来:“你说谁是流氓!我是来接你投亲的好人!”
殊不知他这话一出,老太太勃然变色,赶紧摆手:“什么?!老身已是花甲之年,怎么能再与你成亲呢,更何况好女不侍二夫,不可不可。”
张别知:“…………”
他的脸都要气绿了,“我、我什么时候说要让你跟我成亲了!你——”
阿树一看就知道这是老太太又犯病了,而且还挺严重,他怕张别知冲动,于是连忙拉着老太太看自己:“老夫人,是我呀,我是阿树,你还记得我吗?去岁我同郎主一起出远门了,郎主说过以后要来接你和小郎主,老夫人,这些你都还记得吗?”
老太太往后缩的动作一顿,她抬起头,疑惑的看着阿树:“你是……阿树?”
阿树眼睛一亮,连连点头:“没错!”
老太太瞬间激动起来,当场就要落泪:“阿树,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啊,三十年前你娘子没有等到你,就这么撒手人寰了啊!”
阿树:“…………”
三十年前他爹都还是个奶娃娃呢。
张别知看着阿树一脸便秘的表情,终于感觉痛快了。
敢情这老太太对谁都这样,不是单独针对他。
好在出门买东西的萧佚很快就回来了,见到门口多了一群人,他瞬间就以为是有人要刁难他们,等看到阿树的身影,萧佚才呆了呆,然后他的眼圈就红了。
快九个月没见,萧佚长高了一点,但变化也不是特别大,有他在就好办多了,老太太虽然糊涂的要命,最起码还听孙子的话,听阿树说萧融要让他们去陈留,萧佚二话不说就开始收拾东西。
收拾的中途,他才问阿树萧融过得怎么样,身体有没有好点了。
阿树:“……”
他还是别回答了。
也是这时候阿树才把萧融交给他的第二件事告诉了萧佚,萧佚听完了有点愣,但在他心里,萧融与他就是一家人,他想办的事情,自己一定要替他办到。
把家里的事都留给阿树,萧佚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出门去了。
萧融临走前叮嘱过他很多事情,首先他不能再和原先大哥的熟人相交了,这样会引来麻烦,其次萧融让他不要随意拜师,作为萧融的弟弟,萧佚以后免不了的会被人关注到,要是随便拜了一个没什么名气的老师,有可能以后的大文人就不愿意收他了,毕竟这时候名气真的很重要,那些文豪们也喜欢对比互相的地位。
萧融认为自己不过是公事公办,临走之前给这个小孩把该打算的都打算好了,殊不知他这态度已经让萧佚非常感动了,而且他没有丢掉责任的意思,字里行间都是以后要带着萧佚一起生活的,也难怪萧佚对他这么死心塌地。
因此他走了以后,萧佚严格听他的话,这几个月他一直在家读书,出门也只是参加一些文集,文集就是此时文人的聚会,萧佚有几分才气,又跟萧家沾边,哪怕他年纪小,一些文集也愿意让他参与进来。
走到某个文集聚会的地方,萧佚抿了抿唇,感觉有点紧张,过了一会儿他才进去。……
不过一日的工夫,佛子弥景自天竺朝圣归来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新安士人圈,而且佛子一回来,哪都没去,直接就去了镇北王治下,如今跟镇北王的丞相同吃同住,准备着一同搬迁到陈留去了。
不过大消息不止这一个,据可靠内幕,镇北王要在陈留举行一个千人文集,当场出题,并供人回答辩论,一共三道题,谁能把这三道题全都答出来,便能领一万金!
一万金那是什么概念,四百万的大钱,八千万的小钱,足以让一个人直接跃入豪族阶层啊!
财帛动人心,文人也不能免俗,虽说很多人听到一万金的时候都瞠目结舌,但他们还是习惯性的鄙夷镇北王这暴发户一般的行为,还调侃他是不是准备开完这个文集,就直接把参与的士人全杀了。
显然光这一条不足以让他们决定动身,然后那个拥有内幕的人就叹了口气,说他兄长就在镇北军当中,其实这一万金跟他们南方士人都没什么关系,镇北王根本不认为南方士人能答上北方士人出的题,这一万金,最终肯定还是要归了北方士人。
众人:“…………”
岂有此理!你个大老粗还嫌弃起我们来了,况且文学一事与南北有何干系,我们这些南方士人,当初也有一半是从北方搬过来的!
现代为个粽子都能让网友争到脸红脖子粗,更何况是这种关乎文人面子的大事,他们当场又把镇北王批判了一遍,中心思想就一个,钱可以不要,但一定要用事实驳斥镇北王这种看不起他们的行为!
萧佚作为挑起这个话题的人,在看到他们义愤填膺的时候就已经悄悄离开了,新安在南雍是数一数二的大城,文人特别多,新安加上隔壁的会稽,两个城中的文集几乎占了南雍所有的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一则在金陵,只要有一个爆发点,很快这件事就会传遍整个新安,继而传遍整个南雍。
萧佚感觉这事办成了,便高高兴兴的回家去,准备跟阿树他们一起上路。……
另一边,高洵之、虞绍燮、萧融,他们三个人席地而坐,一起盯着眼前已经熄灭的火堆。
听到一万金这个数字,高洵之几乎要把眼睛瞪出来:“一万?!阿融,咱们没有这么多钱!”
萧融用树枝扒拉扒拉火堆,然后又揉揉自己的耳朵:“我知道,可是如今没有又不代表以后没有,这文集一开起来,便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是十天半个月,这么长的时间,那些来参加的人又都是外地来的,他们要用饭、他们要住宿,还要买笔墨纸砚等等的东西。样样都要钱,样样都是商机,那些豪族肯定想要分一杯羹,镇北王仁慈,当然不会与民争利,只要他们挨家出点赞助费,这文集就交给他们来办。”
虞绍燮:“……他们要是不出呢?”
萧融挑眉:“那就交给他们的死对头来办,一个人糊涂不可能所有人都糊涂,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高洵之听得愣愣的,“这赞助费便能凑够一万金?”
萧融抽回树枝,果断的摇头:“肯定不能。”
高洵之:“…………”
那你说这个做什么。
萧融看他一脸忧虑,不禁笑了笑:“这只是其中一个办法,文集开起来了,市集也能开起来,这钱流动起来才叫钱,不然就是藏起来的一堆死物。我这么做是想盘活陈留的人气与财物,那一万金不过就是个噱头,丞相放心吧,不会有人能领走这一万金的,他们冲着一万金而来,却又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这一万金,届时领不到的人走了,这文集不就白办了,所以一万金并不重要,好好建设陈留,拿出让那些文人看了便不想走的东西,这才是重点。”
他这话说的另外两人一头雾水,他俩都是文人,却想不到有什么东西是自己看了就不想走的。
萧融也没解释,而是又拿树枝戳了戳火堆,感觉已经差不多了,他才眼睛一亮:“应该能吃了。”
把火堆下面的泥团挖出来,敲碎之后香味立刻就飘了出来,萧融眯着眼尝了一口,顿时爽了。
他指指这个,然后看向旁边的两人:“你们说这个能不能拿到市集去卖?十五大钱一只算贵吗?”
虞绍燮:“……”
高洵之:“……”
是镇北军苦了你了,瞧瞧把孩子逼的,都掉钱眼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