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万万不可!

作者:你的荣光

弥景这话一出,全场寂静无声。

然而弥景连暴怒版本的鲜卑皇帝都见识过了,这世上还真没什么场面是能吓到他的。

在众人的注视下,弥景娓娓道来:“两位先生所说俱有道理,君子不应立于危墙之下,然而这南雍朝廷,当真是一堵危墙吗?大王千里迢迢从雁门郡迁都至陈留,即使弥景从未踏足过金陵,也知道金陵定是慌乱无比,如今大王的镇北军同金陵的延卫军和申家军隔淮水而互望,最担心双方爆发一场大战的人并非是初来乍到的大王,而是已经经营多年,且无法承受这样一场动乱的金陵诸人。”

萧融感动的看着弥景,好兄弟!

延卫军和申家军都是金陵军队的名字,前者的前身是开国皇帝贺夔组建的那支指哪打哪的常胜军队,然而现在延卫军已经成了酒囊饭袋混日子的地方,官家子弟一成年就会进入延卫军,虞绍承之前就是在这里做护军都尉。

相比起来申家军还是有点实力的,由南雍最有本事的将军申养锐带领,在国舅孙仁栾彻底掌控朝堂以后,他就不再上战场了,代替他成为主将的人就是申养锐,可惜这人只有实力,没有家世,在南雍的大染缸当中,他的作用就跟当初投靠朝廷的镇北军一样,只能算是消耗品。

延卫军十五万人,而申家军只有七万人,延卫军驻守京城,密密麻麻的拱卫着皇宫,而申家军待在金陵最边边角角的地方,同时也是离淮水最近的地方。

要是有敌袭,他们就要第一个冲到前面去。

其实一开始南雍的兵马比这还少,这十年来孙仁栾可没闲着,一直都在招兵买马,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朝廷本来就风雨飘摇的,要是连兵都没有,说不定哪天就被人踏平了。

至于那些酒囊饭袋,他不是看不见,然而他也需要这些人凑人数,不管他们能不能打仗,至少这数字拿出去能吓唬人。

想到南雍此时的状况,高洵之和虞绍燮确实沉默了下来,他们顺着弥景的提醒,开始思考这些因素的影响。

屈云灭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俩人,才这么几句话,就让你们倒戈了???

这就属于冤枉人了,高洵之和虞绍燮不过是沉思而已,都没表露自己的态度呢,然而屈云灭不管不顾,直接就给他们判死刑了。

他觉得这俩人没用,也觉得脸上带笑的萧融很是不顺眼,但他最讨厌的,还是这个几句话就把形势逆转的弥景。

屈云灭把头转向弥景,脸色阴沉的看着他,从他的脸色转变为讽刺的时候,萧融就直觉不好。

果不其然,下一秒屈云灭就开口嘲讽弥景:“佛子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真是好极,这也是佛祖的教导吗,让你为了所图之事,可以无视一个人的性命之虞,当年在长安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活下来的吗?”

萧融瞪大双眼,霍然起身:“大王!!!!”

你疯了!怎么能说这种话!

萧融无比紧张的看向弥景,然而弥景只是微微垂着头,没有回应这句话,就算弥景没回应,似乎是不打算跟屈云灭计较的意思,萧融还是眼前一黑,他赶紧走到屈云灭身边,看似在对他请示、实际上很强硬的对他说:“大王,我有一事想与大王单独商谈,请大王移步,可否?”

高洵之和虞绍燮两人的动作像是复制粘贴出来的,他们先是呆滞的看看弥景,然后再呆滞的看看萧融,最后才呆滞的看向屈云灭。

屈云灭坐在原地不动弹,萧融咬着牙又问了他一遍,他才猛地站起身来,他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迈步出去。

萧融的神情也不怎么好看,他朝另外三人告罪,然后快步追了出去。

等他俩都走了,高洵之这才发现自己又能呼吸了,他先是放松了脊背,然后想起来弥景还坐在这,他赶紧向弥景解释:“大王不是那个意思,他这是有口无心,佛子——”

弥景抬起头来,对高洵之笑了笑:“丞相不必担心,弥景看得出来,大王只是对萧公子的计策十分担忧,弥景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的。”

闻言,高洵之也朝他笑,不过他信不信这话,那就不好说了,他们两人当中,反而是弥景的神情更真诚一些,而虞绍燮望着弥景,表情有些怪异。

摇摇头,他又把注意力放回到了已经离开的萧融和屈云灭身上,这种一言不合就插刀子的待遇,他曾经也遭受过,不过他没有弥景这么惨烈的过往,所以感觉就还好,更何况他和屈云灭对峙的时候,往往都是他说话更狠,所以他就是想记仇,也没那个胆子。

但大王的这个毛病真是该改改了,言语无心,却如冰锥刺骨啊。*

他们到了附近的一个花厅里,这花厅也是用来招待客人的,如果不是公务,只是闲聊的话,就能带着客人到这里来。不过镇北军人缘太差了,目前还没有人是只为闲聊来找他们的。

这花厅从布置好的那天起,就没有人来过,如今总算是派上用场了。

找卫兵要了一盏灯笼,萧融把它放在桌子上,然后就对着屈云灭一顿猛烈输出:“大王为何要说这种话?!你难道不知道佛子过去经历过什么吗,同样是经历过十年前的惨剧,大王怎么能如此揣度佛子的过往,还用这话来中伤他,难道你想把千辛万苦才请来的佛子赶走吗!”

屈云灭本来看着一旁的花盆,闻言,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站起来:“对!此人心术不正,我要赶走他!”

一堆人阻止萧融去南雍的时候,萧融没事;刚刚屈云灭中伤弥景的时候,萧融也没事;而现在,这看似只是一句屈云灭的气话,却突然让萧融头重脚轻了一下,他用力晃了一下脑袋,这才没让自己晕过去。

屈云灭他认真的,他真的想要赶走弥景。

萧融用一只手扶住旁边的椅背,他的手用力抓着椅背上面的木雕花,用力到指节都在泛白。

他没有大吵大闹,只是声音不太平稳:“告诉我理由。”

灯笼放在桌上,他们两人都站着,屈云灭没能看出来萧融气色上的变化,他只是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以至于没听清萧融问了什么问题。

他不禁重复:“你说什么?”

萧融忍着天旋地转到都有些想吐的感觉,这回他的声音总算是大一些了:“我说,告诉我理由!”

“我真是受够你的独断专行了!从一开始你就对佛子有意见,明明我说了那么多次,他来了对镇北军有许多的好处,若你实在不喜欢他,让他搬出去不就行了?!当日佛子住进王府,是你亲口同意的;劝佛子留下,也是你亲口做了保证的,为何只过去一个多月你就反悔了,反悔总应该有理由吧?你说啊!”

屈云灭此时的神情异常可怕,他的脑子里不断回想着独断专行四个字,虽说一开始萧融在他面前用过更加难听的词汇,但那些加一起,都没有如今的这一个让他感到疼痛。他独断专行?

他独断专行?!

从遇到萧融开始,他要什么自己就给什么,连迁都到这莫名其妙的陈留来,自己都答应了,谁都能说他独断专行,就是萧融不能!

屈云灭死死的盯着他,却一言不发,萧融越问,他越是不想回答,然而萧融跟他一样倔,他不回答,萧融就一直问、一直问,直到把屈云灭问到爆发。

“因为他不在乎你!”

萧融被他吼得整个人一僵。

爆发之后的屈云灭像是一头失控的老虎,每一句都跟炸雷一样,震得萧融耳朵嗡嗡的。

“你在他的眼里就是一颗棋子而已!我不管他说的多有道理,那万分之一的危险他为何不提?!如今说着只是万分之一而已,等它真的发生在你身上了,那就是万劫不复!到时候谁能去救你,谁又知道需要去救你,若他是拿自己做赌注,我什么都不会说,可他当做赌注的是你!”

萧融怔了好半天,许久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尽量轻柔的对屈云灭说:“可这事怪不得佛子,这计策是我提出来的,他不过是分析利弊而已,更何况只有万分之一可能性的事,就近乎等于不会发生啊。”

屈云灭的下颌动了动,这是他对某人失望时才会有的下意识动作,萧融一愣,他好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但他又不知道自己哪说错了,接下来他就听到屈云灭解答了他的疑惑。

“你以为胡人踏破雁门关的可能性有多大,你以为天降整整一月大雪的可能性又有多大,那些死去的人从未算到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你算到了,却还敢说这近乎等于不会发生吗?”

萧融:“……”

他被屈云灭问的哑口无言,抿着唇,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大王说得对,我的确知道这一趟金陵之行根本不能算是万无一失,但我还是要去,而且要独自去。大王,建功立业哪有容易的,将士们在前线厮杀,每一日掩埋的尸体多如小山,那些人难道就比我卑贱、活该拿命去搏吗?我身为幕僚,也不应永远躲在遮风挡雨的屋中,这世上有许多种战场,大王要打鲜卑、要打异族,我都不会拦着大王,那大王也不应该拦我,因为孤身上金陵,这便是我的战场。”

屈云灭脱口而出:“这怎么一样?!”

萧融反问他:“为何不一样?我无法上阵杀敌,唯一能拿出手的便是我脑中的计策,大王行兵布阵的时候,也是会走险棋的对不对,大王千里追敌、孤身进匈奴敌营,这不也是在用自身冒险吗?但我想大王不会觉得自己在冒险,因为大王知道,论勇武,无人能敌大王,那也请大王相信我,论计策,无人能敌过我萧融。”

屈云灭抿直了唇角,英雄惜英雄,如果是他的属下信心满满的告诉他,想要孤身去鲜卑,以细作的身份做什么事,他早就答应了,而且还会非常欣赏那个人,然而同样的事落在萧融身上,他无论如何都不想答应。

但不得不说萧融还是说到了他心里最不容动摇的地方,他生性自由不愿受任何人的束缚,将心比心,他也不想阻拦萧融去施展他的才华、赢得属于他的胜利。

屈云灭盯着萧融,十分费解、却又有些无奈的问他:“为什么你执意要以自身为饵。”

萧融轻轻的笑了一下:“这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不仅仅是我,每一个行走在这世间的人,都会不经意的走到悬崖边上,无论放手一搏、还是瑟瑟发抖的躲起来,我们都逃不开这一处悬崖。今日躲开了,明日或许又迷迷糊糊的走了回来,至少今日晴朗,我看到了悬崖,且知道自己脚下走的每一步路。清晰且了解的涉险,总比日后莫名其妙的一脚踏空好些吧。”

屈云灭:“…………”

他彻底不说话了。

萧融知道他这是被自己说动了,心一松,刚刚头晕的副作用就又回来了,萧融脱力的往后一倒,后腰直接撞到桌角,先是疼得他差点飙泪,然后他又感到腹腔有东西在往上涌。

萧融:“……”哦天。

他连忙捂住自己的嘴,这才把要吐的感觉又憋了回去,屈云灭已经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他扶住萧融,近距离接触下,他终于看清了萧融毫无血色的脸。

屈云灭是真的很想训他一顿,瞧你这点出息!情绪稍微激动一些,你就犯病,而且回回的症状都不一样,就该让罗乌给你狠狠的擀上三百遍,直接让你脱胎换骨!

然而现实中的屈云灭只是拧眉看着萧融,过了一秒,他就果断的做了决定:“走,我先扶你回房,然后我再去请罗乌过来。”……那位手持擀面杖的布特乌族大娘?

萧融一个激灵,然后虚弱的捂着自己的后腰:“可是我背上有些疼,还是不要惊动阿古色加族长了,找个寻常大夫来就行了。”

屈云灭眉头拧得更厉害了,但萧融坚持,他只好答应了下来,萧融比他矮,把他的胳膊搭在屈云灭的肩膀上有点费劲,为了能继续往前走,屈云灭只能忍辱负重的装成一个驼背。……

就在屈云灭思考为何侯府这么大的时候,他听到被他扶着的萧融突然气若游丝的开口:“大王,如今事情都说开了,您应该不会再生出赶走佛子的心思了吧?”

屈云灭:“…………”

他咬着牙往前迈步:“如果你不再提他,我也就不提这件事。”

闻言,萧融立刻闭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