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云灭在心里喊得再大声,也不会真的告诉萧融这些话的。
因为这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真不错,刚学会这么一句话,如今就用上了。……
如果他不提,萧融倒是不会有什么想法,但如果他提了,萧融肯定立刻就能举一反三,知道他曾经从丹然身上得到过教训,再结合前段日子屈云灭一看见萧融和丹然在一起,就非要问清楚他们说了什么的过往,本来遏制下去的好奇心,怕是又要死灰复燃了。
所以他宁愿憋着什么都不说,等待这颗定时炸弹自己爆开,也不愿意现在就让萧融意识到这件事。
起得太早,至今萧融也没用过早饭,正巧,他就在这里吃了,吃完以后,还盯着屈云灭一口一口的把那药膳喝干净。
高洵之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两人穿戴整齐、但姿态闲散,萧融用手托着自己的下巴,一眨不眨的看着屈云灭喝药膳,等到屈云灭皱着眉的把碗放下,他才喜笑颜开道:“大王真乖。”
屈云灭:“……”
他的表情表示他很不屑,但他下意识舒展开的四肢表示这货其实非常爱听萧融这样夸他。
高洵之:“…………”
死去的回忆开始攻击他,本来睡了一觉感觉好点了,如今他又开始偏头痛了。
默默揉着额角走进来,里面的两人看见他,屈云灭只是看着他的动作,萧融却疑惑的问:“丞相这是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么?”
高洵之摇头:“无事,就是昨晚没有睡好而已,对了,我刚刚看到丹然从东门跑了出去,她说是来给大王送昨日未取走的药,大王昨日出城了?”
屈云灭整个人都麻木了,萧融拿起桌上一只小脆瓜,咔嚓咬下一口,然后一边嚼、一边幸灾乐祸的看着屈云灭。
其实就是屈云灭不说,萧融也大约体会到了丹然身上的某个属性,她好像总是无意之中的就把别人不想说的事给泄露出去。
丹然要是个大人,而且为王府办事,萧融定是要好好管教一下她这个毛病,可人家就是个小女娃,而且也接触不到什么机密,更何况要是真的有机密,她反而会把嘴闭得紧紧的。
比如找熟人烘托回春堂气氛那件事,丹然知道,但至今也没说漏嘴过,可见她也分得清什么叫做轻重缓急,正可谓——大事靠得住、小事没法靠。……
高洵之一看屈云灭这个模样,就知道他是偷偷出去的,但他也没什么办法,就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跟屈云灭说起正事来。
他想问问屈云灭,关于这一次萧融遇险、他负伤,他打算怎么处理。
其实这么大的事情,应该拿到所有幕僚面前一起商谈,但高洵之担心屈云灭的态度会让大家感到不适,所以预先来探探底。
闻言,萧融也抬起了眼睛,在这两人的注视下,屈云灭沉默须臾,然后不咸不淡的回答道:“我准备派公孙元过去,将北扬州的驻军全都拉出来。”
高洵之吃惊的看向他,萧融的眼神也微微一凝。
而在这两人均不赞同的目光下,屈云灭故意停顿了几秒,然后才幽幽的说完了后半句:“以示威慑。”
两人:“……”
谁教你说话这么大喘气的。
逗了这一老一少一句,屈云灭自己也忍不住的微微勾唇:“你们大可放心,我知如今还不是南下的时机,左右负伤的是我又不是萧融,等上一等也无妨。”
萧融一听,立刻条件反射的提醒他:“大王此言差矣,不管是谁负了伤都要以大局为重。”
屈云灭动动耳朵,这种叮嘱他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知道反对也无用,他干脆就当没听见萧融的话,只是继续说自己的:“至于要让南雍付出何种代价,这就交给众先生商议吧,我只有一条要求,我要南雍的巴东郡和竟陵郡。”
这话一出,高洵之和萧融都愣住了。
巴东郡和竟陵郡都处于南北分界线上,淮水在义阳一带起源,而那两郡都在义阳的西边,并不在淮水的保护范围内。
但是没关系,人家不需要淮水,人家有更为险峻的天险,即绵延不绝、高耸入云的千里巴山。
虽说益州也是屈云灭的地盘,而巴蜀本身就是不分家的,可问题是益州上半年才被烧杀抢掠过,那边根本就是一团糟,到现在还时不时的就闹一场呢,连益州都那么难管,更何况是隔着千山万水、而且明显在地理上更容易受南雍掌控的巴东、竟陵两郡。
这属实是费力不讨好了,哪怕拿到手他们一时半会儿的也顾不上,顶多能得到一个治理此地的名义。
更何况萧融深觉这事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南雍怎么可能愿意割让地盘给他们,就因为一场闹剧,还是大多数人都不知情的闹剧,结果付出了这么惨重的代价,堪比打了一场全败的仗,哪个南雍人能受得了这种气,他要是南雍人,他让羊藏义以死谢罪的心都有了——嗯?
萧融突然眨眨眼,看向屈云灭:“大王当真是对这两郡志在必得?还是换成等量的其他代价也可。”
屈云灭想了想,其实他最想要的就是地盘,因为他知道人们最看重的也是地盘,但萧融不愿意让他出兵,而口头上的威慑又能起多少作用呢,南雍人还一个赛一个的缩头乌龟,不打到他们家门口,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怕。
默了默,屈云灭勉强妥协了:“要是他们实在不愿意给,换成其他的也行,但数量上绝对不能少,本王这伤不能白负了。”
萧融:“……”
他忍不住的笑了一声。
同样想让南雍大出血,但他可没有屈云灭这么狠,一下子就要从人家身上撕一口肉下来,他原本的打算是精准打击,只要他现在缺的东西。不过苦主是屈云灭又不是他,大王的多数任性要求他都没法满足,唯独在这件事上,他们占尽了优势,想怎么任性就怎么任性。
更何况大王有扩张和争夺的意识是件好事,底下人也会极力的赞成,文集马上就要开启了,以后观望陈留与淮水之北的人会越来越多,安稳的生活固然能吸引百姓,但明主的蓬勃野心更能吸引那些同样想闯出一片天的有志之士。
以前他还觉得屈云灭这驱动力只有仇恨的样子太没眼看,谁知道他为了报仇,也是愿意动动脑子的呢。
他要的越多,态度越张狂,羊藏义在南雍的日子越不好过,财产是个人的,地盘却是整个雍朝的,屈云灭此举是想要给羊藏义上眼药呢。
不管动力是什么,至少屈云灭这回没再喊打喊杀了,而是也准备用一用文人擅长的计策了,萧融有种看到自家狗狗终于学会叼飞盘的喜悦感,他立刻就站起身来,说要去请其他人一起过来商议这件事,争取今日就把章程定下来。
而萧融走了以后,屈云灭感觉也很好,因为萧融没有反对他,还看起来十分的支持他,这可太难得了,要知道平时他不管做什么决定,萧融都得反对一下。
屈云灭的嘴角挂着无意识的淡笑,注意到高洵之还坐在这,屈云灭还和颜悦色的叫了他一声:“高先生,可还有事?”
高洵之:“……”没有。
他是在心里回答的这两个字,但他不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发出声音,所以在屈云灭看来,高洵之就是幽幽的看了他一眼,然后便心力交瘁的站起来走了。
屈云灭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而渐渐远离的高洵之,脑袋上冒了整整一排的省略号。
以前他怎么就没发现呢?如今发现了他可怎么办呢?这两人谈天时候他根本就插不进去嘴啊,而且他俩的对话仿佛加了密,除了他们两人,旁人怎么听都是一知半解。
心好累,也好怕,既怕他俩关系太好,又怕他俩关系不好。
不想活了,跳河算了。…………
没过多久,萧融就把所有人都叫来了,宋铄是第一次来参加这种小会,和金陵上朝不同,坐在这的一共就六个人,别说听不清的问题了,他甚至能伸出手来,够到在场的每个人。
他不仅这么想,也这么做了,佛子端坐中间,看着宋铄伸出一只无处安放的小手,然后扒拉了一下自己脖子上挂着的念珠。
佛子:“……”
萧融啪一下把宋铄的手打了下去,宋铄委屈的捂着发红的手背,但是等萧融转头去跟别人说话了,他又嬉皮笑脸的看向佛子。
弥景静静与他对视,心里想道,又是一个不正常的。……
跟萧融想得差不多,在讨要赔偿一事上,大家迸发出了极高的热情,连弥景都参与了进来,不过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让南雍割让地盘是不可能的,而且哪怕他们给了,对自己也没多大的好处,还不如来点实惠的东西。
宋铄虽然是新来的,但他有个别人都没有的优势,他在金陵待过一段时间,而且负责抄写朝廷信函,他知道国库里大概的资产。
既然已经决定留下了,宋铄也不打算藏着掖着,这并非是因为他已经认准了屈云灭就是他愿意效忠之人,而是他怕一旁虎视眈眈的萧融又要打他。……不是没可能啊,萧融知道他的底细,要是他始终不开口,萧融肯定要生气的。
用一种动物来形容宋铄的话,他就是一只虎皮鹦鹉,长得好看、可爱,说话欲望特别强,但只有偶尔的时候才会说人话,性子还贱兮兮的,臭美得很,要不是他太脆皮,早就被人打死了。……
鸟类都有很强烈的展示欲,宋铄也不例外,他一开始还端着,后来渐渐的就放开了,到了最后整个屋子里只能听到他口若悬河的声音,他聪明有才华,每一次都能说到点子上,但他同样喜欢抢别人的话,让别人很是无奈。
没办法,谁让萧融捞来了一个年轻版本的宋遣症呢,这些缺点他只能忍着。
萧融对人才的容忍度很高,只要能干活,他才不管这人性格上有什么缺陷,但他也知道屈云灭做不到这一点,屈云灭很讨厌旁人洋洋得意、喋喋不休。
萧融抱臂看向屈云灭,结果意外的发现屈云灭不仅没有皱眉,甚至还神情平静的看着宋铄。
萧融:“……”生气。
他把头撇向一边,却恰好和身边的虞绍燮对视上了,虞绍燮今日发言的次数比较少,多数也是因为他抢不过宋铄,但萧融总觉得是因为他心情不如平时那样好了。
虞绍燮也是看着宋铄的,发现萧融转过头来,他还愣了愣,若是往常,他会低声询问萧融有什么事,要是得到一个没事的答案,他也不会收声,而是继续问他是不是想喝茶,还是饿了,想要吃些点心。
往日萧融根本就注意不到的待遇,今日突然消失了,这种落差感让萧融抿了抿唇。
视线再度错开,萧融盯着前面的地毯,不再看向屋子里的任何人,连屈云灭对宋铄那莫名其妙的优待,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了。
而虞绍燮只是愣了一会儿,早上的事情刚过去没多久,他不知道该怎样和萧融开口,但等他想要开口的时候,萧融已经把头扭回去了,虞绍燮下意识的便以为萧融这是还在生他的气,默了默,他也低下了头。
一共六个人,从这俩人发呆开始,渐渐的其余人也走神了,屈云灭率先发现了萧融的异样,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而高洵之如今是高度敏感的状态,一看见屈云灭盯着萧融,高洵之心里就开始恨铁不成钢。
又看,又看,又看!真不想让别人知道你是我养大的!……
而佛子注意到其他人的心不在焉,他同样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在一一看过众人的神色之后,他主动做了这个贴心人,“既然已经商议的差不多了,那今日便到这里吧,萧先生该去用饭了,大王也该回去休息了,大王认为呢?”
屈云灭:“……”
嗯,快到萧融的吃饭时间了。
其实佛子中午也吃饭,但他吃素斋,一般人没法跟他吃到一起去,而且佛子严格遵守过午不食的僧人法度,他可不像萧融一样,到了晚上还要再吃一顿。
萧融:“……”
你们都等着,早晚我要把这一日三餐的饮食规律推广到整个中原去。
得了屈云灭的许可,众人当场一哄而散,唯一感到茫然的就是说了一半的宋铄,怎么这就走了?他还没讲完呢!*
这段时日萧融吃午饭,屈云灭都得在一旁看着,若是饿了他也跟着吃一些,若不饿就只喝他那碗药膳。
一口就把药膳喝了个精光,屈云灭观察着萧融的脸色,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他正想问问萧融之前是怎么回事,却见萧融擦了擦自己的嘴,然后吩咐阿树,一会儿去回春堂把丹然请过来。
屈云灭一听丹然的名字从萧融嘴里冒出来,他就下意识的警惕起来:“叫她做什么?”
萧融看看他,这打量一般的目光让屈云灭更加的紧张,然而过了一会儿,萧融却回答他:“自然是因为我要同你们两人对对剧本,明日可不能出什么岔子。”
屈云灭:“?”
出去玩还有剧本?…………
半个时辰后,屈云灭知道了,不仅仅是有剧本,而且是有很多剧本。
屈云灭还只是不耐烦而已,丹然则是浑身上下都写着抗拒二字。
她不想跟敏吉一起出去!她、她怕啊!
拉着萧融出去,站在葡萄架下面,丹然可怜巴巴的祈求萧融:“萧先生,不让我去可不可以?公孙杞比我机灵,让敏吉带他出去玩好不好?”
萧融:“……”
公孙杞是公孙元的长子,如今年纪不过六岁,还是个爱玩泥巴的臭小子。
布特乌族新生儿不多,这些年大家疲于奔命,年龄断代有些严重,整个布特乌族与丹然同龄的孩子只有两个,那两个跟丹然玩得也不是很好。
所以她的玩伴多数还是中原人,而作为公孙元的儿子,不管镇北军怎么搬迁公孙杞都不会和丹然失散,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两个孩子还算是发小。……宁愿把自己发小舍出去,都不愿意和屈云灭单独待上一天,屈云灭,你这个敏吉当的也太失败了。
萧融温柔的笑了笑,然后十分无情的拒绝了丹然。丹然整个人都绝望了,但她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小孩,于是她很快又打起精神,问向萧融:“那萧先生同我们一起出去好不好?”
萧融低头看着丹然这卑微的模样,他无奈的叹了口气:“不行,我长得太好看了,若是我同你们一起出去,就达不到我想要的效果了。”
丹然:“…………”
她小脸憋得通红,有话想说但又不敢说。
而萧融看了看她,感觉她确实是非常抗拒这件事,怕她关键时刻掉链子,萧融便后退一步:“这样,让简峤在后面跟着你们如何?有简峤在,你应该就不害怕了吧?”
丹然默,其实还是害怕的,但敏吉的属下里,她最喜欢的就是简叔父,她也说不上来什么原因,反正在简叔父身边,她会感觉很开心。
最终丹然还是怯怯的点了头,见状,萧融也放心了。
第二天一早,被族人送过来的丹然僵硬的站在王府门口,等到屈云灭出来以后,她按照萧融吩咐的那样,带着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上前牵住了屈云灭的手。
屈云灭:“…………”
丹然怕他,他当然知道,只是他不理解丹然为什么会怕他,明明他对丹然很好,每回军中行刑,他都会在第一排给丹然留个位置。……
屈云灭只顾着批判丹然表现得太害怕,却完全没意识到他自己也不自然得很,长这么大他就没做过这种事,丹然的小手放在他手里,热乎乎的,也怪脆弱的。
不管怎么说,他们两个还是机械的迈起了步子,简峤把今日当做休假,他也迈步跟上去了,而注视着这三人离开的背影,萧融和那个送丹然过来的布特乌族人露出了一样慈祥的表情。
萧融:“多尝试尝试,也就习惯了。”
布特乌族人:“是呀,如今丹然也大了,要不了多久她就知道,@#¥%&#¥根本没什么可怕的。”
萧融疑惑的看过去,因为他听不懂那串跟天书一样的话语是什么意思,而他刚想问问,这人便朝着萧融挥手:“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今日我约了王家村的几个村夫,我们还要一起出去打猎呢。”萧融怔住。
王家村是哪他都不知道,但这个布特乌族人知道,而且显然已经和村民打成一片了,大家都是靠天吃饭的老实人,布特乌族除了医术拿得出手,剩下的就是打猎无人能敌了。
但萧融从未想过要让布特乌族人出来教中原人如何打猎,因为会不会打猎并不影响人们的生活,中原人自可以发展其他的生活技能,可对布特乌族来说,不去打猎的话,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了。
然而他没想过的事,布特乌族自己做了,先是医术、后是猎术,布特乌族融入中原的速度比萧融想象中的更快。
望着空无一人的王府门口,萧融突然莫名其妙的笑了一声,然后轻轻的呼吸了一遍,他又迈步进了王府。……另一边。
屈云灭觉得自己像个乐子。
他手里牵着丹然,身上穿着成为镇北王那年做的亲王服,由于一次都没上过身,内侧甚至被白蚁咬出了几个洞,好在没有露出来,于是萧融毅然决然的让他把这身衣服穿上了。
但真正让屈云灭郁闷的不在这里,萧融居然非要他把雪饮仇矛也背上。
这是个什么形象啊???穿着华服、身无铠甲却还要背上兵刃,身边还要带一个小童,他又不是出来杂耍卖艺的!
萧融:我能有什么办法,谁让你天天不是早上出去就是晚上回来,陈留百姓根本不认得哪个是镇北王,那我只能用这种招数了。……
很快,他们的第一站就到了,一个萧融指名让他们吃的汤饼摊,屈云灭先让丹然坐到凳子上,然后自己冷着一张脸对摊主说:“来两碗。”
他说完了,摊主却没有动,他立刻就拧眉看向摊主。
而摊主拿着跟丹然脑袋差不多大的大勺子,呆滞的看着屈云灭,直到他不悦的看过来,摊主才一个激灵,手里的勺子突然掉下去,但他又无比灵敏的在半空把勺子接住了,转过身之后,他哆哆嗦嗦的下面,以平时根本不可能有的速度把两碗汤面做好,继而哆哆嗦嗦的端过来。
他都没问屈云灭吃不吃肉糜,而是直接把木桶里面的一半都撒碗里了。
至于要钱,那更是不敢,他如今就盼着这位活阎王能快点吃完快点走人,千万不要动手宰了自己。
屈云灭望着这碗格外实惠的汤面,不禁陷入沉默。
丹然也一样,不过他们不是因为摊主太大方了,而是因为萧融提前在他俩的剧本里安排了这么一句话。
丹然:“敏吉,太多了,我吃不上……”
屈云灭:“……”
他服气了,接下来还是像剧本安排的一样,屈云灭拿过旁边的一个碗,把丹然碗里的匀了一半出来,接着这两人就开始呼噜呼噜的吃,一碗半的汤面对屈云灭来说不算什么,而且他吃得快,等他吃完了,他还要看着丹然吃。
但不管丹然吃得有多慢,他都没有催过她,等到丹然也吃完了,屈云灭便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帕子来。
萧融友情提供,陈氏出品、必是精品。……
丹然擦完嘴,蹦到地上,她本来转身就要走,前往下一站,但是临时想起来萧融的要求,她赶紧后退几步,然后重新牵上了屈云灭的手。
屈云灭看看她,没有说什么,而是从袖子里拿出一块银子,都没问问摊主这两碗面多少钱,径直就带着丹然走了。
小摊贩向来都是扎堆聚集的,能找到一个,附近肯定还有很多个。
汤面摊主拿着那块近乎四两重的银子,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
这一块就等于他一个月的收入了啊!
这下他可不觉得屈云灭是活阎王了,他觉得屈云灭是活财神。……
见汤面摊主没事,而且还得了那么大的一块银子,周边的小贩顿时全都聚过来。
“李伯,你没事吧?”
“那就是镇北王啊,诶,那女娃打扮怎么那么奇怪。”
“是回春堂那边的女娃!我二舅母就住在那边,说他们是什么布、布什么族,全都打扮的这么怪,哎呦,佛祖保佑,镇北王怎么还上街来吃汤面了呢!”
“听说镇北王受伤了,这几日应该都在养伤吧,所以就有时间出来吃汤面了?”
“……那镇北王还挺可怜的,只有受伤时候才能出来尝尝汤面。”
“那女娃和镇北王又是什么关系,我总能看见她,在回春堂里帮人抓药,她、她该不会是咱们的郡主吧,堂堂郡主居然给我们抓药?”
这些人面面相觑,郡主?他们连王后或是王妃都没听说过啊。
唯一离他们近的人是李伯,但李伯今天被镇北王送来的银子砸晕了,一开始不说话,等反应过来立刻就收摊回家了,估计是要尽快将那银子花出去。
虽说人们如今都知道,金银才是最保值的货币,但对普通老百姓来说,手里有金银反而是催命符,不如赶紧换成米粮藏起来。
城中有镇北军巡逻以后偷抢的事情就少了,可大家几十年的观念又不是那么好变的,他们还是更愿意谨慎的活着。
李伯走了,这段谈资却没有消失,对这些小摊贩来说,亲眼见过镇北王、还亲眼见过镇北王吃汤面,这俩足够他们吹牛一辈子了,而且没见过的时候他们是凭想象,这回亲眼见过了,他们顿时就油然而生一种自己似乎和镇北王亲近起来的感觉,尤其镇北王这人还挺好的,吃饭给钱、而且会带女娃,比他们隔壁的谁谁谁强多了。
而另一边的屈云灭和丹然,他们已经来到了第二站,一个价格比较亲民的早市。
这里卖什么的都有,但多数都是女人来买,骤然出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他们紧张,而被他们看着的屈云灭也紧张。
他对自己如今在百姓眼中的形象心知肚明,让他去学着旁人的架势,对所有人都笑靥如花,他就是下辈子都做不到。
昨日听萧融讲完他那剧本的时候,屈云灭其实就明白他是想做什么了,可是他真心觉得萧融太天真了。
他这副尊容只能止小儿夜啼,没看他自己的亲侄女都怕他吗,更何况是外面的这些人。
但萧融仿佛对这件事很有信心,他只要说一句丧气的话,萧融就瞪他一眼,最后他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然而眼看着萧融的计划要失败,屈云灭这心里也感到了些许的挫败,他不再看这些人,只抿着唇跟在丹然后面。
与屈云灭完全相反,丹然却是渐渐放开了,敏吉没有吃了她,也没有再欺负她,而且汤面真好喝啊,比阿娘和那罗做的饭都好吃,萧先生说了,今天不管她想要什么都可以,甚至为了完成任务,她一定要买很多很多的东西回去,其实长这么大,她还没有买过东西呢,她的所有物件都是阿娘和那罗给她的。
哪怕是这么一条上不得台面的小街,卖的都是几个铜板的便宜东西,丹然也觉得好开心,叶子编成的小动物她想要,木头雕出来的小人她也想要,逛到一半的时候,居然有一个口技艺人来这里表演,丹然听着他模仿各种声音,兴奋的都要跳起来了。
刚出生的事情丹然不记得,后来三四岁、四五岁了,应该是最无忧无虑的年纪,她却要跟着镇北军奔波,再后来屈云灭成了镇北王,算是安定了吧,可她的年纪也变大了,按照布特乌族的规矩,七八岁的孩子就该跟着一起干活了。
所以虽然她有玩伴,可她能玩的时间并不多。于孩子而言,只要有家人陪伴、在有爱的环境下长大,其实他们都不会觉得自己的童年有什么问题,至少在他们还小的时候不会。
只有大人才会怜惜幼童,就像现在的屈云灭这样。
屈云灭看着丹然同众人一起喝彩,在艺人表演到高潮的时候,她还会踮起脚尖,用力的鼓掌,屈云灭望着她矮小的模样,想要扯起嘴角笑笑,可是真这么做了,他又发现自己不是那么想笑。
屈云灭的目光都在丹然身上,自然就没察觉到,其实周围的人群已经看他很久了,发现他对丹然跟别的男子对自家女儿态度也没什么两样,大家都感到非常奇异。
下一瞬,屈云灭突然动了,他抱起丹然,高高的把她托在臂弯里,一下子,丹然就成了全场最高的人。
这可不是萧融安排的剧本,丹然也吓得大叫一声,她小时候最害怕高的地方了,她紧紧抱住屈云灭的脖子,叫他赶紧把自己放下来,屈云灭却不肯,让她赶紧看表演,看完他们就走了,后面还有好几站呢。
什么都没有正事重要,丹然一听,还真不挣扎了,她重新看向那个艺人,而艺人也很喜欢这个捧场的小姑娘,好在他离屈云灭远,看不见屈云灭的打扮,要不然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继续表演下去。
艺人按照丹然的喜好模仿声音,丹然渐渐又被吸引了过去,看着那个艺人把手伸进嘴里辅助,丹然也学他的动作,结果什么都没吹出来。
丹然感到不好意思,哪知道屈云灭直接嘲笑出声了,丹然又羞又恼,便大声叫他:“敏吉!!!”
很快,这场表演结束了,屈云灭把丹然放下来,这回丹然牵住屈云灭的动作十分自然,而且牵上以后蹦蹦跳跳的,总算不再是刚出来时候那个僵硬模样了。
而看着他们离去,后面的大娘大姐们,再加上一个站在人群中的简峤,全都被萌的歪了头:“哎呀~~~~”
真是太可爱啦~~~~接下来还有首饰铺子,水粉铺子,成衣铺子,等到全买完了,屈云灭就带着丹然去找其他小孩玩,当然了,是丹然去玩,而屈云灭在一旁坐着。
同样坐在这的还有两个老太太,她们一边做针线活,一边看着孙儿。
屈云灭觉得自己和她们格格不入,偏偏这俩人也算是活够本了,根本不怕屈云灭突然动手,她们好奇的问丹然是他什么人,得知是他兄长的遗腹子,俩老太太还挺同情他的。到这里话题还算是比较正常,然而下一秒,有个老太太问他是否婚配了。
屈云灭:“……”
一脸杀气腾腾的镇北王就这样坐在石凳上,被这俩老太太折磨了快一个时辰,偏偏不管他的表情看起来有多冷硬,他都没有走,而且除了实在回答不上来的,他都乖乖回答了,期间他的眼神也总是追着丹然,一看就是个负责任的家长。
看似这里只有两个老太太,实际上周围的屋子里,每扇窗户前都聚集了一堆人,他们对着镇北王窃窃私语,而在孩子们玩的沙包被丹然一个用力丢到树上以后,镇北王仿佛看见了什么救星,他立刻大踏步的走过去,在一众孩童仰望的目光下,扣着树皮轻松跳上树枝,然后把上面的沙包丢了下来。
这是萧融给他俩安排的最后一个剧本,英雄救沙包,完成了这个,他就可以回去换衣服了。
然而屈云灭刚从树上跳下来,就收获了一群孩子的星星眼,小孩哪管镇北王何许人也,还不如他们中间的孩子王官大呢,被这群孩子围在中间,听着他们发出的绝对真诚的赞美,屈云灭硬了一天的神色,总算是柔软了下来。
他朝孩子们笑了一下,也是这个笑,让在场的男女老少全都呆住了。
乖乖……镇北王笑起来那么好看呢!不都说他杀人如麻吗,可是自从他来了陈留,陈留的治安就变好了,免费问诊的回春堂也出现了,连街上的小偷小摸都不见了,本来听说他为了救自己的属下而负伤的事情,他们都觉得是假的,可如今再看,或许是真的啊。
一个对孩子都这么有耐心的人,怎么可能会随意取人性命呢!……
不好意思,他真的会。
但这跟百姓们也没什么关系,如果不是萧融的有意安排,恐怕屈云灭一辈子也不会出现在这些人面前,他的本性如何其实根本影响不到陈留的百姓,毕竟就是再残暴的人,也不可能没事就杀自己治下的百姓玩。
但百姓们不知道这一点,中原人骨子里就是求和、求稳、求仁、求义,不喜杀伐且厌恶战争,即使到了不得不战的时候,中原人也会在战前占卜,必须得到上天的授意,说明自己是顺应天命,这样才能获得众人的支持。
所以萧融一定要洗掉屈云灭这暴虐嗜杀的名声,哪怕新名声是靠着剧本堆砌出来的。
屈云灭回来以后,萧融本想问问怎么样,但屈云灭快速的越过他,进入房间以后还把大门关上了,萧融以为他不高兴了,等后面傻笑着的简峤说完了,萧融才知道,哪是不高兴,是不好意思了。
简峤由衷的为屈云灭感到高兴,谁愿意被百姓当做洪水猛兽呢,经过萧先生的计策,大王日后应当就明白被百姓爱戴是什么滋味了,都是多亏了萧先生啊!
简峤夸起人来就没个完,萧融耐着性子听了两句,然后就把他打发回去了,回了家,他依然夸个不停,只能说幸亏萧融是个男人,要是女人的话,张氏早就把简峤的床哭塌了。……
因为心情好,连看见张别知,简峤都没有训斥他,而是邀请他一起坐下跟他喝酒。
而张别知坐下之后,看着杯子里的酒水,他突然石破天惊的来了一句:“姐夫,我想以后跟着萧先生。”
简峤噗的把酒喷出去,正好喷在对面张氏花容月貌的脸上。
张氏:“……”
她淡定的起身,去擦脸了。
简峤:“…………”
只心虚了一瞬,他就把头扭向张别知:“跟着萧先生?!如今萧先生身边有卫兵保护,他也不会再出城了,哪里还有你的用武之地。”
张别知:“我总比那些卫兵强吧。”
简峤无语,的确,论身手还是张别知更厉害一些,可是:“你莫不是觉得留在萧先生身边,升官的速度会快一些,别做梦了,萧先生便是赏识你,也要先看你的军功才行,攻打鲜卑在即,听我的,先去盛乐多杀一些鲜卑人,待到回来之后,我便在萧先生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张别知皱眉:“我不是想升官,我是觉得……留在萧先生身边,我能学到更多的东西,萧先生的确是个有大才的人,同他一起在金陵的这些时日,若不是有萧先生在,我恐怕什么都看不懂,姐夫,我以后不想当个傻子。”
简峤:“……”
不得了,傻子不想当傻子了。
他要是说别的,简峤怕是还会觉得他有别的小心思,可他都这么坦诚了,简峤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恰好这时候擦完脸的张氏回来了,她没有立刻回到桌边,而是静静站在帘子后面,不想打扰了他们两个的谈话。
张氏没说话,这其实就是她也觉得可以的意思,夫君是将军,这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了,可她不想让弟弟也过这种生死由命的日子,更何况她弟弟的性格她知道,她一直担心张别知某日会闯下无法弥补的大祸,她已经很对不起夫君了,哪怕是为了他们这个小家,她也希望自己弟弟可以去更为平和的环境中任职,最起码不是像现在这样,待在人人都喊打喊杀的地方。
明白了张氏的态度,简峤便松口了:“那我有时间的话,就跟萧先生提一提。”
张别知顿时高兴的跟简峤碰杯:“多谢姐夫,以后我鸡犬升天了,定也让你升天!”
简峤:“…………”
不想当傻子的话,你还是先学学怎么说话吧。*
萧融还不知道马上就有个傻子要砸到他手里了,他正在王府的小径里徘徊。
他不是个喜欢低头的人,可仔细想来这件事的确是他的过错,而且他不想做个负心人,一想到昨日虞绍燮的模样,他连睡觉都不踏实。
其实白日里去就好了,可是白日人多,而且萧融总想拖延,这拖延着、拖延着,就到了现在。
再不进去的话,虞绍燮怕是都要入睡了。
盯着里面透出来的光,心一横,萧融迈步走了进去。
在虞绍燮的房门外,萧融视死如归般敲了敲门,虞绍燮听到动静,很快就来给他开门了,而在这扇门打开的时候,隔壁那扇门也开了。
虞绍承探出一个脑袋来,看见是萧融,他也没放心的立刻回去,而是疑惑的歪着头,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晚了还找自己哥哥。
萧融:“……”
还是虞绍燮见他神情凝滞,便四下看了看,发现虞绍承的身影,他便催了一句:“还不去睡?明日起不来可怎么办。”
虞绍燮并不知道虞绍承不爱睡觉的事情,因为小时候虞绍承总是半夜睁着眼睛,把虞绍燮吓了一跳,还以为他是病了,或者是染了什么不干净的邪祟,后来看哥哥那么害怕,他便养成了到点就进房间的习惯,有哥哥在,他就闭眼装睡,哥哥不在,他就做点别的。
托这么多年夜里活动的福,如今他眼睛比猫眼都好使,夜视无压力。……隔壁。
虞绍燮已经解了发冠,也脱下了外衣,他本就是个比较清秀的长相,如今又穿的柔软单薄起来,这样的他比平时少了一分整洁,又多了一分可亲。
他问萧融:“萧弟怎么这么晚过来?”
萧融坐着不说话。
他其实想说,但他说不出口,他真的不怎么会道歉。
虞绍燮疑惑的看着他,顶着这样的目光,萧融总算是张口了,但是照旧发不出声音。
萧融:“……”丢人。好丢人。
要不回去算了。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萧融纠结的头顶都快冒烟了,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好不容易才发出了一个声音:“我——”
而在他发出这个声音以后,一直安静的看着他的虞绍燮走了过来,他微微垂头,伸出一只手来,干燥又温暖的手极度温柔的放在他的头顶上,轻轻揉动,像是在抚摸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萧融呆愣的抬头,他看见虞绍燮正对自己轻笑,他的笑治愈又包容,好像自己还什么都没说,他就已经什么都懂了,而作为那个被指责的人,他不需要听到萧融把那两个字说出来,因为他早就原谅了他。
对着这样的虞绍燮,萧融油然而生一种他自己都搞不懂的感觉,仿佛……仿佛他做什么都没关系,指责了他没关系,污蔑了他没关系,伤害了他也没关系,因为他不仅把自己当成了朋友,还把自己当成了弟弟,而哪个哥哥,又会一直生自己弟弟的气呢。
这种无论做了什么都会被原谅、被容忍、被爱护的感觉,这种不管什么时候回头看、都有这么一个人在鼓励你、等待你的感觉……
还不等萧融把心里的感受说完,虞绍燮便对他说:“好了,回去吧,以后可不能再睡这么晚了。”
萧融甚至不想走,但是虞绍燮把他送出了门,而很久很久之后,萧融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双眼还是恍恍惚惚的睁着。他懂了。
他终于懂为什么虞绍承因为兄长被杀就追着屈云灭不放了。
屈云灭,你坏事做尽!!!……
睡梦中的屈云灭猛地打了个喷嚏,茫然的睁开眼,但是还没等意识正式开机,他的双眼就已经渐渐阖上,下一秒,规律的呼吸声又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