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融在心里把张别知骂了个狗血喷头。
这算什么,宇宙的旨意吗?即使没有正史上的大规模叛变,张别知依然要想办法闯个弥天大祸出来,最可恶的是,他都不知道自己闯了祸!
那地法曾是什么人,他、他——好吧,准确的说,萧融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萧融觉得这不是他的错,因为不管从这个时代看,还是从他那个时代看,地法曾都是妥妥的外国人,本国历史他还看不过来呢,哪有时间去看外国人的生平。
他能记住地法曾这个名字,都是因为他实在太有名了,作为亚欧大陆的一员,他自然而然的会听说过一些他的信息。
就像亚历山大大帝和凯瑟琳大帝一样,听说过,也知道他们什么身份,但细说的话,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过,萧融对地法曾的生平也不是这么的两眼一抹黑。毕竟柔然离中原还算是比较近的,而地法曾能崛起,或多或少与屈云灭有点关系。
因为屈云灭执着的非要灭了鲜卑,即使军中出现问题他也照打不误,不管他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鲜卑这个国家都彻底的从地图上消失了,而随着鲜卑的灭亡,中原和草原紧跟着就出现了极大的动荡。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于两地的百姓而言这自然是一场灭顶之灾,可也有人就此抓住机遇,登顶封建时代的巅峰。中原的获胜者是贺庭之,草原的获胜者就是地法曾。
然而萧融实在不知他崛起的全过程,他只知道是鲜卑灭亡之后,这个流浪的柔然人回到了自己的国家,后来又渐渐的收拢了政权。
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地法曾是后起之秀中的代表人物,三十多岁才当上可汗,那他今年多大了?
问完名字,萧融又开始问这群人的年龄。
混在其中,地法曾回答了一个二十五岁。
萧融:“……”
他看着地法曾的眼神有点复杂。
只差一岁的话,其实就等于是同龄人了,同样生于微末,同样长在乱世,而一个早早成名、也早早逝去,另一个却厚积薄发、荣耀一生。
收起这些毫无意义的感慨,萧融抿了抿唇,然后做了决定。
他指着地法曾:“从今日起,你跟着我。”……没办法,这人太厉害,他不敢怠慢他、也不敢对他太好,不敢放他走、也不敢让他留在陈留城里,这人简直就是个烫手山芋,收拢他吧,萧融深深怀疑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干掉他吧,萧融又做不出这么缺德的事来。
哪怕正史上的地法曾同中原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这是个目光一直放在草原上的皇帝,他的扩张目标始终都是其他草原,还有更北的西伯利亚平原,他可能是喜欢北边,也可能是看过南方风景了、所以好奇北边是什么情况,总之他从未南下过,在他的统治下,草原和中原几乎没什么摩擦。
但现在他的人生轨迹变了,那就什么都不好说了。……
不是所有蝴蝶翅膀都能引起好的变化,万一地法曾在陈留待的不舒服,开始仇视中原了怎么办;万一有人得罪过他,而其他人不知道,地法曾一直小心眼的记着,准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怎么办;更可怕的,万一他觉得陈留很好,镇北军也很好,所以他不想回草原了,他准备抢到自己手里怎么办。
一想到这些,萧融的小脑瓜都要炸了,他又在心里把张别知骂了个狗血喷头,然后十分慈祥的看向有些愕然的地法曾。
“如今回到陈留,我身边已经不再需要那么多的护卫,我观你身手不错,看面相也是个良善机敏的,用你们柔然人的说法,你应当是个勇士,对吗?”
萧融微笑着问地法曾,而地法曾愣了愣,回答他一句:“不,我是柔然人里的奴隶。”
萧融:“…………”
脸上的笑僵了僵,萧融掷地有声的说道:“无妨,我说你是勇士,那你就是勇士!好了,休要多言,去我身后站着。”
先把人放眼皮子底下看着,等他想出合适的办法来,他再决定要怎么处理他。
至于剩下那些眼巴巴看着萧融的人,萧融也没忘了他们,他今天来,本身就是为了安排他们的去处。
由虞绍承指出,身手最好的十个人送到军营当中,待日后攻打鲜卑的时候,带着他们一起出发。剩余的则几个几个的打散,有的派去官府,有的派去城外,有的送去接力镇北军做小工,还剩两个颜值高、很有异域风情的男子,直接去做王府的看门大爷。……
萧融要让城中百姓潜移默化的接受异族的存在,这样未来能省许多麻烦。如果想让百姓注意到城中有了干着官差的异族,其实把他们安排去守城门才是效果最好的,然而萧融要是真的这么干了,城中估计得吓出几场白事来。
所以还是算了,循序渐进的来吧。
这群雇佣兵们满头雾水,头一回见到雇主让他们做这些的,难不成陈留没人了吗,这种差事,不都应该交给中原人自己做吗。
他们其实不想做这些,人到了某个年纪就容易定型,看着胆大的人也有可能其实是个胆小鬼,过去这些年的经历告诉他们,长期暴露在中原人的视野之中,和他们更深层度的打交道,这不是什么好事。
或许吧,毕竟歧视和恐惧都是根深蒂固的,萧融也想象得到他们一开始会经历什么,但他不在乎。……
反正他的钱给到位了,他还表示,要是干得好,这些人可以直接留在陈留城,官府给他们发房子。
萧融现在别的没有,就是空房子多。
常年颠沛流离的人基本会变成两个极端,一种特别渴望安定,一种特别讨厌安定,鉴于这些人都有家有口,而且在中原有了各自的组织,后一种的可能性应该不大。
嗯?地法曾也成家了?那他是不是应该把他的老婆孩子也一网打尽?……虽然说着还没想好,但萧融的潜意识已经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短时间内,他是肯定不会放地法曾回去自由生长了。
这个问题萧融没有问,因为他问名字和年龄的时候,这群人已经变得有些警惕了,毕竟中原人什么时候关心过他们的名字,中原人挑选像他们这样的大兵,都是直接看身体的。
要是再问家庭,八成这些人又要开始想着逃跑。
该说的都说完了,接下来就要交给他们自己和时间了,而在打发这群人离开之前,萧融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
“对了,百宝街——就是本官命人建设的一条买卖街,不日便要开张迎客了,百宝街不仅零卖,也做大宗的批发生意,你们都来自五湖四海,总会认识一些商队吧?这样,谁能拉来一个认识的商队参观百宝街,我便赏他一个银饼,拉十个,我就赏十个,若能令商队动心,真正的和百宝街上的商铺做了交易,那我就按交易的数量给予一定的赏银。这两个是可以一起赏的,你们放心,都是凭本事拿钱,本官如今财大气粗得很,绝不会赖账。”
雇佣兵们:“…………”
这个他们知道,过了淮水之后,有个包袱不慎掉地上了,结果摔出了黄灿灿的一堆金子,看得他们眼都直了。
这可比虚无缥缈的定居更吸引他们,雇佣兵们最看重什么?当然是钱啊!
一瞬间这群人的斗志就起来了,不就是商队吗?行走江湖他们最不缺的就是兄弟,哪怕自己不认识商队,兄弟也认识!他们回去就想办法把人带过来!
其中一人还问萧融:“我能回金陵去叫人吗?”
萧融微笑:“你说呢?”
对方:“……”
好的,还是写信吧。*
地法曾默默跟着萧融回了王府,看见萧融身后跟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异族,门口的卫兵差点把刀举起来。
瞧瞧,异族在镇北军里就是这么不受待见,尤其地法曾长得还特别像鲜卑人。
不对,不应该说像,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同一种族,历史遗留问题才让他们变成了现在的死敌。
地法曾之前说自己是柔然的奴隶,萧融有些惊讶,可是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奴隶怎么了,屈云灭还是流民呢,时势造英雄,混乱的时代造就无序的尊卑,没有谁比谁更高贵。
萧融目前对地法曾还是不敢招惹的状态,他怕自己一句话就让地法曾态度改变了,所以他也不敢问奴隶是怎么回事,甚至都不敢让他累着,刚进王府,他就让地法曾去洗澡换衣服,然后再休息休息,美其名曰养精蓄锐,明日才好继续跟着他。
虞绍承:“…………”
他怎么看都觉得萧融这不是点了个护卫回来,而是点了个大爷回来。
萧融注意到他狐疑且不解的目光,他突然想起来,就是虞绍承把雇佣兵们安排到牲口棚旁边住下。……你也是个不省心的!
本来他也挺怕虞绍承的,但是这不是出现了个更可怕的地法曾吗,萧融突然就不怕虞绍承了,甚至还对他哼了一声,然后才转身离开。
虞绍承一脸无辜的看着他,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
就是自己做错了,也不该由萧融来教训他啊,这明明是阿兄的活儿!*
萧融没有回自己那里,而是径直去了屈云灭处。
天热之后,屈云灭的门多数都是大敞四开的,萧融走进来,他听到了萧融的脚步声,却依然没有抬头。
直到萧融搬了把椅子坐在他身边,他才满腹怨气的看向他:“你还知道回来啊?”
萧融:“……”
不等萧融说什么,屈云灭又阴阳怪气道:“在外面玩得快活吗?”
萧融彻底无语了:“大王,我不过是出去了两个时辰。”
屈云灭:“那你知道这两个时辰里本王处理了多少公务吗?”
萧融撩起眼皮:“那大王又知道从我来了陈留,我处理了多少个两时辰的公务吗?”
屈云灭:“……”
失策,不该提这个的,这下有理也变没理了。
萧融:你一开始也没理好不好?
再这么斗下去也不过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屈云灭默默闭嘴,他拿着毛笔,骨节分明的大手捏着笔杆,仿佛是捏着一个小暗器,屈云灭拧着眉,苦大仇深的继续书写,有时候萧融都纳闷他怎么还没把那笔捏坏了。
他安静了,萧融也安静了,但是刚写了两行,屈云灭突然察觉到不对劲。
其实萧融平时也有安静的时候,但他就是觉得,这回的安静跟以往不一样。
把毛笔搁到笔架上,屈云灭奇异的扭过头来:“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萧融眨眨眼:“没有。”
屈云灭疑惑的看着他:“真的?”
萧融:“假的。”
屈云灭:“…………”
他往后一靠,微微扬眉:“既如此便说来听听,我知不关我的事,因为这两日我可没再做过什么。”
萧融:“……”
瞧你这点出息。
抿了抿唇,萧融问他:“大王可曾担心过会有人对大王取而代之?”
屈云灭寻思这是个什么奇怪问题,这世上还有人能替代得了他?
但既然这是萧融问的,他便好好的琢磨了一下,而琢磨之后,他突然看向萧融:“你想取代本王?”
萧融:“……不想。”
现在就已经快把他累死了,如果取代屈云灭,那他还得接过带兵打仗的活儿,生产队的驴也不能这么往狠了用啊。
屈云灭耸肩:“那本王就不会担心。”
萧融愣了愣,他既感到暖心,又感到无语。
你以为能威胁到你地位的人只有我一个吗?笨蛋,那可是大有人在啊!
地法曾不过是一个可能性而已,还有人真的做过了,且做到了。
不过那件事的根本原因是屈云灭一心只知道复仇,穷兵黩武且不听下面人的劝诫,这才导致了镇北军内部的分裂。
如今他们打的是有准备的仗,给黄言炅的出兵信已经发出去了,各方势力也陆陆续续的回了信,哪怕一方只出两千人,最后林林总总加一起也能有好几万。
不管这些人到底什么水平,至少他们能减轻镇北军的压力,也因为这个,屈云灭都开始谋划不把所有队伍都拉出去,而是留下十万人镇守淮水与陈留。
没人过得好好的还非要造反,所以镇北军分裂一事,在萧融看来九成九的是不会再发生了,眼前还是地法曾的事情比较要紧。
见屈云灭一脸的不以为然,他沉默片刻,斟酌着说了一句,“多谢大王抬举,我也知晓这世上应当没什么人可以与大王一较高下,只是我今日见了一个人,论地位尊贵他绝对敌不上大王,论兵马雄厚他连大王的一根寒毛都比不上,但论身手与勇武……”
屈云灭听着萧融的话,本来闲散的坐姿渐渐变得挺直,他定定的看着萧融,等他把后面的话说完。
萧融察觉到他的变化,他愣了一下,而屈云灭看着他,突然露出一个和颜悦色的笑来,“继续,论身手与勇武,后面你想说什么?”
萧融:“…………”
他本来是想提醒屈云灭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但他忘了,谦虚这俩字跟屈云灭不沾边。
萧融没有回答他,而屈云灭的怒火已经开始up up。
“他是谁?”
萧融:“那个,大王——”
屈云灭:“说,他是谁。”
萧融呆呆的仰头,因为屈云灭已经站了起来。
处理两个时辰的公务都没让他窝火到这种地步,上一回感到这样的不服气和愤怒,还是他十四岁、没有长个子的时候。
不对,哪怕十四岁的时候他也没有这么愤怒过,彼时他知道自己还太嫩,可如今呢?他已经傲视群雄多年,此刻就是他最好的年纪与最好的状态,他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猛将!哪来的野男人,不过见了一次就让萧融以为他能比得过自己去了!
屈云灭简直要变身了:“是你自己说,还是本王亲自去将他揪出来?!”
萧融:“…………”
这用词怎么这么怪,他也没藏啊!屈云灭说的仿佛他把地法曾藏起来了一样。
萧融同样无奈的起身:“大王,我们这不是在闲聊么?何必要这么当真,更何况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旁人大约都不这么认为。”
屈云灭:“只有你一个这么认为也不行!”
萧融:“……”
他瞅着屈云灭:“那大王待要如何?”
屈云灭本来都要往外走了,闻言,他突然回转过来,低头看着萧融的脸,他慢慢露出一个冷笑来:“自然是要让先生看看,论身手与勇武,究竟是谁更强。”
说完,屈云灭大踏步的出去了,每个步子都杀气腾腾的。
萧融:“……”
按理说他应该拦住屈云灭,因为哪怕让地法曾住一年的牲口棚,也不如把他揍个鼻青脸肿更容易得罪他。
但萧融没有动。
一来,他需要知道跟屈云灭比起来,地法曾是个什么水平,毕竟地法曾崛起的时候屈云灭已经死了,无从对比他们二人的强弱;二来,这不是一场普通的输赢,柔然人崇尚武力,弱方天然就要听强方的话,不然柔然也不至于被鲜卑压制了这么多年,要是屈云灭赢了,那中原以后就能代替鲜卑了。
要是屈云灭输了……那就更简单了,他再也不用纠结了,直接把地法曾关起来,关到四方尘埃落定,他再也掀不起风浪的那天。……
虽说无论如何他都能得到一个结果,但屈云灭要是真的输了,这着实是有点丢人了。
尤其在萧融和屈云灭各方面都绑定的这个时刻,屈云灭丢人,基本就等于他丢人。……
屈云灭出去以后,只问虞绍承就知道野男人是谁了,他叫虞绍承把人带出来,此时的地法曾刚洗完澡,正坐在上好的雕花木床上发呆,跟虞绍承出去的时候,他的头发还在滴水。
上一次他俩同处一个空间,还是在淮阴城外的漆黑深夜里,那时候屈云灭看不到别人,地法曾也只能瞥一眼镇北王的英姿,然后就继续闷头杀敌。
这回才是他们两个的正式见面,他们是同一时间中、不同空间的统治者,他们是横空出世的耀眼流星,都用燃烧自己的方式,在各自的史书上留下了大片浓墨重彩。
这场面看的追出来的萧融热血沸腾,可惜没人能理解他的心情,听到动静看过来的人都只有一个想法。
——大王真是越来越胡闹了,怎么还跟一个异族护卫较起真来了。……
大概只有屈云灭正视了地法曾,他很不愿意承认,他的幕僚还真有点眼光。
地法曾跟屈云灭差不多高,但是比他还要再结实上一个度,虽说不是所有高壮男子都会拳脚,但显然地法曾不是那样的花架子。
屈云灭心里的怒火都减轻了不少,然而打败地法曾的心情,却是越来越高涨了。
他上下打量地法曾的模样,然后微微勾唇,不冷不热的说道:“柔然人,可敢与本王较量一番?”
地法曾望着他,然后坚定的点了点头。
镇北王是中原第一勇士,和这样强者切磋的机会大约一辈子就一个,他当然不会错过。
屈云灭是认真的,自然不会随便找个场地,他跟地法曾去了校场,而在他们身后,萧融喃喃:“名场面啊,一生一次的名场面。”
虞绍承没听清,他刚想问萧融说了什么,就见萧融一个箭步冲出去:“还愣着干什么,快些跟上!”
虞绍承:“…………”他想说——萧先生,你变脸变得也太快了,你还记得大王身上有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