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融很着急,但是旁人根本不懂他为什么着急。
虞绍燮还扭过头看了一眼高洵之,而高洵之隐晦的对他点了点头。
虞绍燮明白了,他晃了晃萧融抓着自己衣服的手,把萧融晃下去以后,他才坐到萧融身边,然后柔和着语气的问他:“融儿,是这个赵兴宗有什么问题吗?”
屈云灭原本一脸的状况之外,听到融儿这个称呼,他嗖的扭头,死死的盯着虞绍燮。……
这时候萧融也差不多反应过来了,他刚才太着急,暴露了一些不应该暴露的信息,而他僵硬的看着这三个人,渐渐的,他的神情开始自然的转化。
他作出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然后很有礼貌的对另外两人说:“大王,高丞相,可否让我同虞兄单独说几句话。”
屈云灭的眉毛顿时就扬了起来,他张嘴就想问,有什么话是需要背着本王说的?
但一旁的高洵之已经眼疾手快的把他拉到了后面,高洵之对萧融微笑:“自然可以,那我和大王先出去了,阿融你记得好好休息,不要说太多话。”
说完,他就推着不情不愿的屈云灭出了这个房间,出去之后,他还主动帮萧融把门关上了,而屈云灭看着他这胳膊肘往外拐的模样,十分的不痛快:“我没说我也要出来。”
高洵之把门关好,然后才恨铁不成钢的转身:“那你想做什么,难不成你还要明知故犯,在里面碍阿融的眼。”
屈云灭:“……”
他抱臂不吭声了,但是没过多久,他又冷硬着一张脸问高洵之:“他们到底要说什么?”
高洵之:“不知道。”
周遭再次安静下来,但同样没安静多久。
屈云灭不吐不快道:“你刚刚听到他叫萧融什么了吗!”
高洵之:“……”关你何事?!*
里面,萧融先不动声色的给自己解释:“我突然想起来,我曾听过赵兴宗这个名字。”
虞绍燮:“……”
是么,但你刚刚叫他赵耀祖,赵光宗,就是没叫过他赵兴宗。
萧融感觉他不太相信的样子,默了默,他继续努力的解释:“只是时间有些久远了,是好几年前听说过的,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同一个人,不如虞兄再给我讲讲他的事?”
虞绍燮对他眨眨眼,在萧融快要警惕之前,他叹了口气,点头道:“好吧。”……
但他根本没什么可讲的,因为赵兴宗这人干净的仿佛一张白纸,不论家世还是履历,都没有一丁点可疑的地方,然而越是这样,萧融心里的紧张感就越高。
因为他完全想不到赵兴宗会从哪个角度影响屈云灭的气运。
虞绍燮说完了,萧融却还是一脸的魂不守舍,虞绍燮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萧融察觉到他的声音停了,他便抬起头来,先是对虞绍燮道了声谢,然后让他先不要管赵兴宗的事情了,等他好一点之后,他再让人把赵兴宗请过来。
虞绍燮嗯了一声,然后离开了这里。
但他刚打开门,就看见外面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不管屈云灭还是高洵之,他们都没有走。
虞绍燮先把门关上,然后才对这两人打招呼,而屈云灭拧着眉的打量他,也不知道他在打量个什么劲。
屈云灭问:“如何?”
虞绍燮:“还是有些精神不济,依我看这两天就不要再让人过来打扰融——”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屈云灭直接转身,然后推门进去了。
虞绍燮:“…………”
算了,大王不听他话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默默吐出一口气,虞绍燮也转身,面向高洵之站立。
虞绍燮张口,想要说什么:“高先生……”
高洵之却对他摇了摇头:“莫要声张,知道的人越多,阿融的身体越差,天机不可泄露啊。”
虞绍燮愣了愣,慢慢的,他抿直了唇角,然后慎而又慎的对高洵之点了一下头。
高洵之便知晓他是个靠得住的,除了政见不一时虞绍燮表现得尖锐了一些,平日里的他最是贴心不过了。
微微一笑,高洵之拍拍他的肩膀:“好了,去忙吧,我也走了。”
虞绍燮同样笑了笑,然后出于礼貌的问了一句:“高先生要去哪?”
高洵之继续微笑:“去上香。”
顺便看看能不能跟道君商量一下,以后神异之处还是留给阿融,至于这身体受苦,他完全可以代劳嘛,许多大夫都说过,他身体健康得很,经脉五脏堪比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反正都是生病,谁病不是病呢?……咳,希望道君也能认同他这套歪理。*
屈云灭进来的时候,萧融正靠着床头沉思,听到脚步声,他抬起自己的脸,看着屈云灭一步步朝自己走近,最后嘎吱一声坐在了他的床边。
萧融:“……”
屈云灭的体脂率跟一头猪差不多,但他的体重跟他的身高是一样的数值,身上没多少脂肪,结果还这么重,只能说明他浑身都长满了肌肉,难怪身上这么硬,他刚刚抓屈云灭衣服的时候,不小心还抓了一把他的腹肌,那手感……还是别提了。
跟抓一块大理石有什么区别。
对着虞绍燮,萧融起码还会努力去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行为异常,但对着屈云灭,萧融连应付都懒得应付了,反正屈云灭猜不到真相,而对于那些猜不到的东西,屈云灭从不为难他自己。
就像萧融想的那样,屈云灭确实没有费劲的去猜,但理由并非是萧融认为的那种,他只是觉得真相不重要而已。
他望着萧融,好半晌才说了一句:“你能活到本王回来吗?”
萧融:“…………”他算是服了。
萧融一脸麻木的看向屈云灭:“大王放心,就冲着你这句话,我也一定得活到那个时候。”
屈云灭:“我知你是在说笑,但我不是。”
萧融一愣,他这才好好的看了一眼屈云灭,而看到屈云灭平静的神情之后,萧融顿了顿,他也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认真又平静的对屈云灭说:“我比大王想象的健康,只要大王能够平安无事的回来,城门之上,大王自能看到我迎接大军凯旋的身影。”
听到这话,屈云灭总算是不盯着萧融了,他垂下眸,屋子里的气氛好像也没有那么严肃了,但这气氛根本没维持多久,因为屈云灭又兴师问罪一样的抬起了眼。
“赵耀祖是何人?为什么你刚醒就要找他?!”
萧融:“……”
我还想问你呢!一个哲学家怎么也能跟你的气运扯上关系,你是不是打算杀了他啊!*
赵耀祖,哦不,赵兴宗,一款连萧融都搞不懂的未解之谜。
哪怕躺床上,萧融也没闲着,他让张别知出去详细的调查赵兴宗,结果还是一无所获,他甚至为了弄清楚赵兴宗到底有什么问题,把屈云灭当成了人形测试器,用屈云灭的态度来测试应该怎么对待赵兴宗。
最后得出结论,赵兴宗这个人,你可以杀了他,也可以把他放在身边,但就是不能放他走,也不能让他在陈留城里肆意生长。
怪哉……什么意思啊,难不成只要他只要离开了镇北军的监视范围,他就会开始搞事,跟整个镇北军作对?
可他就是个哲学家啊!哲学家还能抢了军阀的活儿?
萧融百思不得其解,这一点在见到赵兴宗本人以后更是坐实了,发现赵兴宗就是那一日在戏园哭得稀里哗啦的士人,萧融实在是无法想象他振臂一呼、就纠集大军来攻打陈留的模样。
更何况在发现萧融就是传说中的萧令尹之后,赵兴宗差一点就给他跪下了,他脸上的震惊和害怕都不是装的,虽说也没害怕多久吧,在萧融特意的温柔攻势之下,他很快就重新热情起来,一再的对萧融表忠心,表示他是真想为镇北王效力。
萧融维持着慈祥的表情,实际上在心里已经把赵兴宗当成了一级污染物,他不敢把赵兴宗直接放在王府里,也不敢让赵兴宗离他们太远,而他又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看着这个人,思来想去,干脆萧融把他送给了佛子,让他每日跟着佛子处理一些杂事。
正好佛子是一人居住的,而且入夏安居没结束的时候,他总是十分清闲;再加上佛子是佛门中人,信仰早就根深蒂固了,也不怕他被赵兴宗洗了脑,说不定还能反过来,让赵兴宗接受一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思想,别再想着搞事了。
赵兴宗没有察觉到萧融对他的警惕,恰好他也是十分崇拜佛子弥景的人之一,对于这个安排,他完全没有意见。
而赵兴宗兴高采烈的从议事厅出来,恰好碰到回来的屈云灭,看到萧融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那个骂他登徒子的人是谁了,他以后可是打算一直跟着镇北军了,这种误会当然要赶紧解除。
他连忙对屈云灭行礼,表示那日他是被剧情刺激到了,实际上的他很是尊敬镇北王,绝没有冒犯镇北王的意思,经萧令尹首肯他日后就是镇北王的属下之一了,他一定会好好干,让镇北王看见他的能力与诚意。
屈云灭听着他这一长串的示好,脸上的表情始终都没怎么变过,赵兴宗得知屈云灭是镇北王的时候很是震惊,但屈云灭得知赵兴宗就是赵耀祖的时候,心里就一个想法。——果然。
那么讨厌的人一般不会一下子冒出两个来,如果他们是同一人,那就说得通了。……
屈云灭讨厌赵兴宗,是因为那天赵兴宗让他哑口无言了,而他讨厌“赵耀祖”,这完全是萧融的责任,萧融为了弄清楚赵兴宗身上的问题,便故意说一些含糊其辞的话,勾起屈云灭对赵兴宗的杀意、或是让他忍不住的想要把赵兴宗发配边疆,偏偏他刚做好决定,萧融就来一句他其实是开玩笑的,把屈云灭弄得老大不痛快。
但他不会因为这件事就记仇萧融,他只会记仇让萧融这样戏耍他的赵兴宗。……
屈云灭越是没反应,赵兴宗越想让他对自己改观,在他说个不停的时候,屈云灭抬起手制止他:“行了,本王只关心一件事,他将你安排去了哪?”
赵兴宗眨眨眼,反应过来这个他是萧融,他连忙说,萧令尹让我去帮佛子。
屈云灭点点头:“安排得好。”
以后凡是他不喜欢的人,他就将其安排去跟佛子作伴。…………
文集过半,该来的人差不多都来了,愿意参加的人此刻也差不多都把文章交上来了,或许有那种想要最后一刻闪亮登场的士人存在,但终归不会太多,在众人炒热了气氛之后,人人都恨不得立刻就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很少有人忍得住文章被展示的诱惑。
当初萧融打的是千人文集的旗号,而真正参加的人总共有六百多。
这只是参与比赛的人,还有许多人过来看看,但是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下笔。
能达到这个效果,不能说让萧融满意,却也不至于让他觉得自己白费精力,最起码陈留的房产已经销售出去了十分之九,他再也不用担心那些房子因为没人住而腐烂倒塌的事情了。
而在赵兴宗成功投靠了镇北军之后,陆陆续续的又有一些士人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只要他们品性没什么问题,萧融就全部接收下来,但这些人没有赵兴宗一样的待遇,他们的落脚点基本都在官府。
等到第三道题公布的时候,外面的热闹基本就和王府无关了,因为第三题的意义不大,而镇北军也即将出发。*
萧融问:“如今收到了多少个回信?”
张别知答:“二十三个,淮水之北有十六个,南雍地界上就只有七个,还包括了建宁太守黄言炅。”
萧融:“他说没说要带多少兵马?”
张别知:“没有,他那个人吝啬又残忍,就是带了许多的兵马,也肯定是老弱病残居多,说不得还是从他们建宁附近征来的农夫与流民呢。”
萧融诧异的看着他:“你怎么知道,你又没见过黄言炅。”
张别知一脸的理所当然:“我姐夫告诉我的啊。”
萧融:“……”
对,他差点忘了,简峤对张别知不设防,只要不是军事机密,基本上简峤知道什么,张别知就知道什么。
难怪丹然喜欢简峤呢,他俩就是一路人。
萧融摇摇头,不止是黄言炅,旁人大约也会这么敷衍了事,这就不是他们能管的了,好在这些人多数都是充当后勤部队,真正的上阵杀敌也轮不到他们,因为屈云灭根本不信任其他势力的兵马。
这二十三家响应的势力,从愿意贡献一千、到愿意贡献一万不等,淮水之北因为畏惧屈云灭,所以派出的兵马多一些,南雍基本都是敷衍,派个一两千人就算完成任务。
比较让萧融意外的有两个人,一个是上党太守,他居然把上党本地的驻军全都派了过来,而且他本人没来,这是表明了要让这些驻军完全听从镇北王号令了。
另一个则是东阳王贺庭之,他只派了两千兵马,但他居然本人亲至,而且一来就在城外的大军中跟众人寒暄,不仅跟将领们寒暄,还跟将士们寒暄。
别人要是问他为什么只带这点兵马,他就一脸凄风苦雨的说自己虽然承蒙先帝恩惠,当了一个东阳王,但在实力上他和镇北王完全没法比,东阳近日连下大雨,他留了四千将士在那里帮助百姓抵御河洪,这仅剩的两千人,便是他能拿出来的所有了。
一边说他一边拭泪,堂堂东阳王混成他这个模样,他真是给武帝他老人家丢脸啊。
光卖惨还不够,他还借此提到,正因为自己带的兵马太少了,有负镇北王对他的期望,他也知道此事十分丢脸,但讨伐鲜卑是中原男儿都不能推卸的责任,他必须来,所以他才厚着脸皮加入了大家的队伍,不过为了惩罚他自己,他决定与将士们同吃同住,绝不踏入陈留城一步,哪怕他身为东阳王,其实是应该进入陈留城,被镇北王奉为座上宾的。
人们被他这大义凛然的模样感动得不要不要的,连连劝他,天灾人祸又不是你的错,贵为东阳王你怎么能在城外风餐露宿呢,快进城吧,好好在城内歇脚,等即将开拔的时候再回来也不迟啊。
贺庭之一直都羞愧的摆手,在摆了三次之后,他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们这么坚持,那我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得知这件事的萧融抽了抽嘴角,他问宋铄东阳王在城中做什么,宋铄告诉他,自从进了城,他就没从百宝街广场上出去过。
他一直都在跟那些士人攀谈,言语之中也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不过就是夸奖他们、然后再说说自己的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在做什么,可就是这种阳谋,才不好让人阻止他。
人家就是聊天而已,你们镇北军总不能小气到连这个都不让吧。
萧融的反应不大,倒是宋铄,气得直磨牙:“装腔作势的摘桃小人。”
萧融看看他,发出一声轻笑:“会装腔作势,也不是什么坏事。我倒是希望大王偶尔也能装腔作势一些。”
宋铄瞥他一眼:“那你便继续希望着吧,我看大王这辈子是学不会了。”
萧融:“…………”
其他人也在陆陆续续的赶来当中,但镇北军不会等他们,若是赶不上,那就只能到雁门关去跟他们汇合了。
萧融只暗中关注了一下东阳王带的人都有谁,又让人去旁敲侧击的问了下周椋有没有来到他身边,得知没有之后,萧融便不再关注这个人了。
东阳王的崛起条件比黄言炅苛刻,只要小皇帝还活着,他们就不用担心东阳王能成什么气候。
在文集接近尾声的时候,第三道题还是没有人答出完美的下联来,这很正常,毕竟是有千古绝对之名的对联,萧融当初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故意将这道题安排在了最后,仅仅几天的时间,有些人连带有瑕疵的下联都对不上来。
萧融本以为这第三道题没什么用,结果还是有用的,因为它帮忙暴露了一些人的本性。
有人在对不出来以后,竟然恼羞成怒,说出题人是故意侮辱他们,因为上联讲的是寡妇的心情,而他们都是读过圣贤书的男人,不屑于做这种对子。
——寄寓客家,寂寞寒窗空守寡。
这就是上联,确实是个寡妇写的,但这寡妇的才华千百年来不知道吊打了多少盲目自大的读书人,果然应了那句话,败犬才会狂吠。
萧融都懒得理他们,让人统计了一下他们的名字,然后跟他们定好的前三名对了一下,发现没有重复的,萧融就放心了。
没人答上三道题,而前两道的争议也很严重,所以那一万金肯定是不能给出去了,但为了不打击大家的积极性,萧融还是排了前三名出来,同时分别发放奖励,每人都给一套房子,然后第一名给两千金,第二名给一千金,第三名给五百金。
即使没有一万金,一千金也非常多了,更何况得了名次的三人当夜就被请进了镇北王府,旁人不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只能看到他们晕陶陶的走出来,都不用过夜,当晚他们和镇北王同宴饮乐的消息就传到了其他士人耳中,据说镇北王亲自给他们敬酒,高丞相萧令尹还有许许多多的重要人物都在底下作陪,一晚上丝竹声都没断过,镇北王还当场许下诺言,如果他们三个愿意的话,高官厚禄立刻就能到手。
直接被镇北王请过去宴饮,和先赢了比赛再被请过去宴饮,那感觉完全不一样,首先前者几乎没什么人知道,其次后者能给人带来一种“我努力了、这是我应得的奖励”的快感。
这三人的虚荣心被大大的满足了,第二日就有两个人过来表示自己答应了,剩下那个是金陵人,他这次过来是凑热闹的,没想到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他舍不得直接拒绝,却又不敢独自答应下来,毕竟他也有家族需要顾忌。
高丞相得知他的心情,顿时体贴的告诉他,这个邀请随时都有效,哪怕他拒绝了镇北王,他们这些人也不会怪罪他,只会一直期待着他能改主意。
他们陈留的大门,永远像他这样的大才者敞开。
“……”好感动。
他回去以后,一定会努力说服家人的!……
这三人倒是开心了,其余人可没有那么高兴,冒酸气的、不服气的比比皆是,直到告示牌上又贴出一个新公文,说是XX年千人文集已结束,XX年(下一年)千人文集筹备中,彩头仍旧是一万金,镇北王期待着这一万金被人赢走的那一天。
一看明年还有机会,这群人就又斗志昂扬起来了,今年他们没准备好而已,明年他们一定要一雪前耻!
在心里暗暗发誓之后,这些人就都走了,只剩一个人站在告示牌前面,盯着那个手写的XX年。
这是天干地支纪年法,但其实人们还是习惯称呼这一年为圣德六年,只有需要算命的时候,人们才会称一声XX年。……循序渐进的将人们心中的年号模糊掉,南雍那个小天子的存在感,也会跟着减少一点。
连这么细微的事情都要纠正,是天生的细心呢?还是跟他一样,对改朝换代势在必得呢?*
文集一结束,离大军出征就只剩下两天了。
而越是离出征的时期近,萧融这心里就越不安。
这回不是系统的作用,就是他单纯的放心不下,正史上屈云灭从叱咤风云到急转直下,就是从攻打鲜卑开始的,所有积压的负面影响都在这场战争中爆发了,之后的他简直就是坠机一样的掉落,再也没有起来的可能,直到摔个粉身碎骨、一败涂地。
但他不能跟着去,首先他不懂怎么打仗,其次后方需要有人留守,再次……他不希望再出现淮阴城外一样的情况了。
没法在打仗的时候帮到屈云灭什么,萧融就只能尽量的在出征前替他把一切都打算好,该带的全都带上,陈留这里只留足够打守城之战的物资就行了。
之后他还让张别知把简峤叫了过来,苦口婆心的跟他说自己的顾虑。
简峤:“……”
他望着萧融,觉得萧融应该已经不记得他一开始说过什么了。
一开始的萧融可是因为大王说过不带他出征,而被气得当场跳脚啊。
那时的他认为大王不带他就是作死,如今怎么变了?
简峤又不是张别知,他还是有点情商的,所以他没把这个问题问出来,而是默默听着萧融的话,听着听着,他突然听出不对劲来了。
因为萧融居然告诉他,若军中有变,就让他先下手为强,不管是谁直接杀了就是,屈云灭不至于问都不问简峤一句,就把他的头也砍了,到时候不管有什么问题,简峤都可以推到萧融的头上,等回了陈留再做定论。
简峤整个人都呆住了:“军、军中要有变?!”
萧融:“不一定,只是未雨绸缪而已。”
简峤感觉自己要疯:“萧先生,你可是发现了什么,大王身边有叛徒吗?!”
萧融:“没有,都说了只是未雨绸缪。”
简峤才不信,这世上需要未雨绸缪的事情多了,怎么萧融不提别的,专门提这个,但看萧融不愿意解释的模样,简峤慢慢把嘴闭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谨慎的问萧融:“那萧先生可否将怀疑的人选告诉卑职。”
萧融想了想,对他说道:“你可以信任王新用。”
简峤:“…………”
换言之,原百福和公孙元都不值得信任。
然而这两个人才是简峤的朋友,那个王新用向来被他们排斥在外。
简峤感到荒谬绝伦,也感到彻骨的冰冷,这跟李修衡不一样啊,那两人……那两人……
这时候,萧融突然叫他的名字:“简将军,这不是你咂摸心中滋味的时候。”
简峤愣愣的看向萧融,而萧融拧着眉的看他:“我说了,这只是未雨绸缪,它可能发生也可能不发生,在镇北军中,除了高丞相,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越是这种时候,你越要守护好大王的后背,若没有发生,那自然是皆大欢喜,若发生了,你也不必惊慌,因为你早有所预料、也有所准备,届时你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拦住大王,让他想起这世上不是只有人背叛他、还有更多的人在陪伴他,然后——再把叛徒清理干净。”
简峤:“…………”
萧融的语气这么轻松,搞得简峤心中的凝重都淡了一些,他还是无法接受这件事,但就像萧融说的,此时大王才是最重要的,有什么情绪,他都可以等回来以后再慢慢的消化。
萧融见他一脸的备受打击,他忍不住道:“你也不必这样,我不过是考虑了所有的可能性而已,有九成的可能都是风平浪静。”
简峤沉默,他想萧融还是不懂,这种事情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于他们这些同生共死多年的兄弟而言,都是毁灭般的打击。
他答应了萧融的请求,然后就要转身出去,而萧融看着他迈步,突然,他又站了起来。
“等等。”
简峤回头,听到萧融又叮嘱了自己一句:“若什么都没发生,千万不要将此事告诉大王,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也希望这只是我的多疑心作祟。”
简峤看了看他,突然把身子也转了过来,然后他对萧融弯腰,行了个本不该他行的大礼。
萧融愣了一下,而简峤在行完之后就转身离开了。……
简峤离开以后,萧融沉默了好久,虽然屈云灭身边有个不怎么值得信任的原百福,但也有简峤这样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他的人。
只是人们向来都只能看到伤害自己的,却看不到一直都在保护自己的。
抿了抿唇,萧融突然站起身,然后跪在床边,撅起屁股,把床底下的一个包袱拽了出来。
院长的大宝剑一直挂在墙上,而这包袱里是他穿过来那天穿的衣服、戴的假发。
假发他一直戴到头发半长的时候才摘下来,阿树震惊的问他头发怎么短了这么多,正好那时候他们刚遇上匪盗,萧融就说被匪盗割了,其实假发和真发的质感和厚度根本不一样,但打死阿树也想不到萧融戴的是化纤制品,他还以为萧融因为被割了头发,心情太差,所以发量骤减了。……
化妆之后再上台演出,这些事情仿佛都是上辈子了,连带着其余的、那些他从来都没在意过的日子,它们消失的那么干脆,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给他,而他这辈子最讨厌、最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没有心理准备。
沉默许久,萧融又把这些东西都塞了回去,连着包袱皮一起,全部推到床底下最深的角落里。*
大军即将出征的前一晚,屈云灭站在他的铠甲之前,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攻打鲜卑是他从十四岁开始就有的心愿,后来一日复一日的加深,比起心愿,这更像是他的执念。
就像做梦都想发财的人一样,那些人会想自己发财以后要做什么,而屈云灭也想过,等他快意复仇之后,等他的仇人尽数伏诛之后,他又要做什么。
曾经的他没有答案,大概之后的每一日都是随波逐流,继续做这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且糊里糊涂的镇北王,尽力保护他身边的每一个人,他的父亲就是这样过了一生,他的大哥也是,那他继续过这样的日子,他也觉得没什么问题,至于这样的日子他能过多久,他不在乎。
如今的他仍旧没有答案,不管是稀里糊涂的做个镇北王,还是头脑清醒的做个镇北王,对他来说好像都一样,唯一的区别就在于,这回他希望日子能长一点,因为萧融付出了那么多,他不想让那些付出都白白浪费了。
屈云灭无意识的拧眉,以往出征他不会想这么多,怎么这回就变了,难不成是太久没杀人,他也开始心慈手软了?……
还不等屈云灭想出个答案来,门口又响起了敲门声。是萧融。
一瞬间屈云灭就把脑子里的想法全都扔了,他快步走去门口,把门打开,他看到萧融又抱了两个酒坛子,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屈云灭:“……”
“又是你酿的酒?”
萧融对他扬扬下巴,示意他让开,屈云灭照做,而萧融进来以后才回答他:“不是,这是将军酿。”
屈云灭:“出征在即,我不能饮酒。”
萧融把酒坛子咣当一下放在桌子上,然后转头对他说:“我知道,所以这是我要喝的。”
屈云灭:“…………”
他喜欢的是和萧融同饮,不是清醒的看着萧融撒酒疯,再说了,萧融撒酒疯一点都不可爱,他可是会骂自己的。
但萧融做了决定,就不会再管屈云灭什么想法,他自顾自的倒酒,觉得有点碍事,他还把自己腰间系着的剑拿了下来。
屈云灭这才注意到他把螭龙剑带来了,他感到纳闷,萧融不是从来都不佩剑的吗?
然后,他就听到萧融说:“大王还记得前些日子吗,大王说送礼便要投其所好。”
下一秒,萧融耳后传来破空声,原来是屈云灭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他急急的问:“你要把这剑送给我?”
萧融:“……”
他回头便是一声怒呛:“想什么美事呢!想要我的剑,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屈云灭:“…………”
不给就不给,凶什么。
他坐到萧融身边,不解的问:“那你把剑带出来做什么。”
萧融瞥一眼剑柄上的花纹,然后才对屈云灭说:“一会儿大王就知道了。”
说完,他又拿过另一个杯子,但只给屈云灭倒了一杯茶,他用自己的酒去碰屈云灭的茶,之后徐徐开口:“明日大王就要出发了,今日我敬大王三杯酒,免得以后就没机会敬了。”
屈云灭:“……”
天天说我不会说话,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萧融:“这一敬,敬大王不杀之恩,在来到雁门关之前,我可是做好了大王有可能要我性命的准备,谁能想到呢,竟然没用上。”
说完,他把这一杯都干了,也不管屈云灭的脸色黑成了什么样。
接下来,他又倒了一杯:“这二敬,敬大王知遇之恩,我平时大约表现的得意了一点,但其实我知道,并非是我舌灿莲花劝动了大王,而是大王本身就愿意听我说话,是我应该感谢大王,而不是大王感谢我。”
屈云灭愣了一下,看着萧融把这一杯也干了,然后又给他自己倒第三杯。
“这三敬,敬大王救命之恩,大王或许不知道,对我来说活着有多重要,我大概是这世上最不想死的人之一,是大王保护了我,即使在你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我这么一个人的时候。”
屈云灭静静看着他。
他以为萧融说的是赶跑胡人的事情,在这件事上,所有中原人都欠了屈云灭一条命。
萧融的脸色已经变红了,握着杯子的手也没有那么从容,他盯着这杯酒看了一会儿,然后才仰起头,将它喝了下去。
屈云灭没有针对他这三敬说什么,他只是晃了晃那杯茶,像是饮酒一样的喝光,然后才出声嘲笑萧融:“瞧你那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么要命毒酒,既然不喜欢喝,又为何要喝?”
萧融:“因为我是个很虚荣的人,有些事若是在清醒状态下,我是绝对不会做出来的。”
屈云灭:“……”真诚实。
话说回来上回萧融喝醉了就是有问必答,但是半途他又变了,开始说一些拍马屁的话哄他,屈云灭也不知道到底哪种的他才是真醉了。
想了想,屈云灭干脆问他:“上一次你在心里骂我什么?”
萧融垂着眸,眼睫轻轻颤了颤,他看向发出声音的人,双颊绯红的他定定看着屈云灭,然后嫣然一笑:“你知道我心里有个遗憾吗?”
屈云灭愣了愣,“不知道。”
萧融轻笑:“你当然不知道,你个仓鼠脑袋。”
屈云灭:“…………”
虽然他不知道仓鼠是什么东西,但它都能带个鼠了,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萧融微微闭眼,享受般的轻轻吸气,然后才缓缓说道:“我练了很久很久,将近四个月的时间,一直都在练这个舞,所有人当中只有我能真正的把这剑挥起来,所以院长选了我,我每天晚上都在练,除了老师谁也没有看过我跳的样子,我还没有得到过我应得的掌声,这就是我的遗憾。”
屈云灭已经听呆了,什么武,萧融还会武?
这时候,萧融已经站了起来,他拿起那把剑,用屈云灭从没见过的方式利落的挽了个剑花,朝门口走了几步之后,他才转过头,对屈云灭勾了勾自己细长的食指:“来啊,我跳给你看,你不想看吗?”
屈云灭已经意识到了,这好像不是他想的那种武,但他根本来不及思考,他只是站起身,跟着萧融走了出去。
今夜月明星稀,是个十分晴朗的天气,院中没有卫兵,因为刚刚萧融进来的时候就已经让他们出去了,而萧融反手将剑抵在自己背后,他望着头顶这轮千百年来都没有过一点变化的月亮,月华洒下来,又将他的脸色映成了白色。
仿佛连月光都更加偏爱他,独独映照在他身上时,给他打上了一圈柔柔的光芒,这是天地间的聚光灯,只为萧融而生,也只将此美景,留在屈云灭的脑海当中。
“这支舞的名字叫《破阵乐》,是为讨逆罚贼、鼓舞士气而作,也是为赞颂英雄、共赏太平而生。”
说完,萧融转过身来,面对着屈云灭,他又笑了一下,然后他转动身后的长剑,将它横放在自己胸前,一手抓着剑柄,一手抓着剑鞘,他轻轻抽出剑身,然后再度闭上眼睛。
四个月的时间,他都听着同一首曲子,即使关掉了音响,那曲子仍然会回响在他的脑海里,他甚至幻听了一周的时间,而此时幻听虽然消失了,可只要他愿意回想,这曲子仍然能在他的体内、为他伴奏。
屈云灭是看过舞娘跳舞的,但他没见过男人跳舞,他更不知道有人可以将柔韧与力量融合的那么完美,每一次出剑都势如破竹,每一次收剑都易如反掌,萧融的衣袂上下翻飞,在一次点翻之后他甚至跳到空中,在空中旋转了一周半,屈云灭听不到伴奏,但他能在萧融展现出来的舞姿当中感受到,战况越来越焦灼、敌人的数量越来越多,所以他不停的跳、不停的跳,直到一个下腰旋转,将自身和剑融为一体,剑被挥舞成一个巨大的圆圈,他像风车一样收割着敌人的头颅,为己方增加更多的胜算,最终在擂擂战鼓之中,他猛地收起长剑,阵破,乐终。……
萧融的两边鬓发都被汗水打湿了,他强烈的喘息着,耳膜嗡嗡的响,心脏也砰砰的跳,这支舞他确实练过很久很久,但他同样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练习过。
现在的他仿佛是个初学者,他能感到双腿双臂都像灌了铅,也能感到嗓子里传来的淡淡血腥味,还有头,这一回头晕目眩的感觉就不是系统给的了。
咣当一声,他把碰都不让别人碰一下的剑扔到地上,然后扭头看向屈云灭,他大步朝他走去,即使脚步虚浮,也要朝他走去。
萧融的神情很是冰冷,根本没有他跳舞之前的和善,而他双目微红,紧紧盯着屈云灭的眼睛,屈云灭无法挪开自己的目光,他低着头,同样看着萧融,他甚至有种萧融在恨他的感觉。
“屈云灭,我是为你而来的。”
望着屈云灭眼睛里自己的小小倒影,萧融都分不清自己的话到底是说给谁听了:“我为你殚精竭虑,我为你跳舞,你不能辜负我,你明白吗?”
屈云灭没有说自己明白不明白。
沉默的抬起一只手,将那缕破坏了萧融此时的艳丽的头发拨到一旁,屈云灭浅浅的扯了扯自己的嘴角。
“嗯,我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