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大战结束了,弥景从军营里走出来,他婉拒了卫兵要给他牵马的提议,从镇北军驻扎的地方走到盛乐北门,一共有五里多、将近六里的路程,弥景安静且坚定的徒步前往,而走出一里多地以后,地上就遍地都是死尸了。
有鲜卑人,也有镇北军,还有镇北军始终都看不上的援军,弥景将念珠搁在身前,一边念念有词,一边保持着匀速的步子往前走。
大约一刻钟之后,弥景到地方了,不远处就是巍峨的盛乐北门,而这里的战况比任何一个地方都惨烈,弥景几乎能看到这些鲜卑人是如何绝望又顽固的保护着他们的城池。
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战士总是值得尊敬的。
这一幕触动了弥景心中的某些记忆,死在这里的人,或许就是九年前屠杀遵善寺中僧侣和百姓的元凶,他们杀光了遵善寺里的所有人,然后又冲到大街上,再一次血洗整个长安,那些侥幸活下来的百姓、以为只要听话就能勉强活着的百姓,最终还是成了鲜卑人泄愤的牺牲品。
弥景是应该痛恨这些人的,但不知为什么,看着这些或匍匐在地,或半睁着眼的尸首,他一点感觉都没有,既不会对他们的遭遇感到高兴,也不会对他们的遭遇感到同情。
他能想到的就是两个字,因果。
当年种下的因,如今尝到了报应的果,但世间真有一分一厘都不差的报应吗?一夜过去,十年前的因果已经被彻底终结,那新的因果,是不是又被种下了?
弥景发现自己又有些茫然了,八年前他因为茫然,选择西走朝圣寻求一条正确的道路,而如今他觉得自己已经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了,怎么还会变得茫然呢。
弥景拧了拧眉,然后迈出脚步,他本想直接入城的,但视野中有一个特别刺眼的亮光突然一闪而过,弥景扭头,发现是坐在地上的大王。
弥景:“……”
此处就是人间炼狱的最佳诠释,而屈云灭居然在这尸山血海里找出了一片干净的地方,他和萧融并排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两人正在低声说话。
弥景有点好奇,他便朝那边走了过去,但没走出几步,他突然就僵在原地了,因为他居然看见,屈云灭握着萧融的手。
弥景:“…………”收敛一点吧。
求求你们了……*
萧融也不想在这里挨冻,但是城外的大军被清理干净了,城里还没有,盛乐也是个很大的地方,不知道哪里就藏着鲜卑的小股部队,万一萧融刚进去,那些人就冲出来决定跟他们同归于尽了,屈云灭不在乎他们自己找死,但如果他们伤到了萧融,屈云灭觉得他可能就做不到毫发无伤的回去了。……
所以等着简峤等人回信的时候,他们俩就坐在这,一夜没睡,精神又一直都高度紧张着,萧融此时连睁眼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他耷拉着眼皮,问屈云灭接下来的打算:“那些战俘,大王打算如何处置?”
屈云灭捏了捏萧融的手指,他不理解为什么一个男人的手指会这么细,而萧融瞬间拧眉,嗖的一下就要把自己的手收回来。
屈云灭条件反射的抓紧他,然后萧融就发出一声惨叫:“疼!”
屈云灭:“……”
他赶紧心虚的帮萧融揉了揉,在萧融满脸怨气的情况下,他也不敢道歉,只能迅速的改变话题:“战俘……战俘当然是杀了!”
萧融缓缓一眨眼,然后就对着屈云灭开炮:“两万人,都杀了?!那城里的鲜卑人你打算怎么办,也杀了?!”
屈云灭:“平民百姓和将士不同。”
萧融:“你收走这些战俘的武器之后,他们跟平民百姓也没多少区别了!不行,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杀了他们,坑杀战俘那是什么年代才会发生的事,既然大王不打算对整个鲜卑都赶尽杀绝,那同样也不能如此粗暴的对待这些俘虏,不过两万人的确是多了些……就是平城也不需要那么多的战俘。”
屈云灭:“所以我才说都杀了,鲜卑人数太多,留着这两万人,万一有逃走的鲜卑高官,这两万人很可能就为他所用了,哪怕没有鲜卑高官,你以为柔然、高车、库莫奚就没有想法么?等他们联合起来了,谁知道会不会又是另一个鲜卑。”
萧融扭头,望着屈云灭一本正经的模样,他忍不住笑道:“说得还挺有道理。”
屈云灭:“本王说得一向有道理。”
萧融再次轻笑,然后却摇了摇头:“即使如此,也要留着这两万人的性命,不止是为了大王的名声,更是为了留一条底线。如今我还不清楚鲜卑究竟有多少人,但从他们的兵力来看,大约是不到一百万人,纯靠武力镇压的话,这一百万人早晚会生事,不是我们渐渐杀光他们,就是他们反过来压制我们,留下战俘的命,这也是传给其他鲜卑人的信号,投降便不杀,纵使两国之间有深仇大恨,也不会波及到平民与战俘的身上。”
鲜卑的大城一共就三个,盛乐、朔方、西海,其中前两个集中了整个鲜卑将近百分之七十的人口,西海占了百分之十,剩下的就全都零零散散生活在草原和大漠上,用南雍的话说,那些人还过着靠天吃饭、茹毛饮血的生活。
如果从地图上看,这三个城池是有共通点的,盛乐和朔方都在黄河附近,而西海靠着居延泽,还有一条弱水流经此地。没办法,游牧民族也是需要水源的,没水的地方就是鲜卑人自己都懒得去管理,萧融甚至都怀疑那些零散生活的鲜卑人,对慕容部有没有像盛乐居民一样的强烈归属感。
打下盛乐,处理好这里的事情以后,屈云灭就该去隔壁的朔方转一转了,连朔方都打下来,那就要往沙漠进发,沿长城走,经张掖到酒泉,然后北上跟着弱水流淌的方向,等看到一大片湖泊的时候,他们就到了最后一站,西海。
至于那些零散的……咳,鲜卑人都不管,那萧融也不想管。于此时的人们而言,沙漠就是一片死地,毫无利用的价值,就算萧融知道里面有矿藏,他也不可能去挖掘,那么恶劣的条件下,投入和收获完全不成正比,而且让人长期驻扎在沙漠里,那真就等于是彻底流放了。……
草原的矿藏则可以好好利用一下,尤其是那些铜铁富矿,但矿早晚都有挖完的一天,萧融也不想让草原上的人们全都变成矿工,总有人做不了这种活。
对于那些做不了的嘛,嘿嘿,可以去做他们的老本行啊。
牛羊马,这三样东西是亘古流传的消耗品,屈云灭是将军,哪怕他称帝了他也还是一个大将军,旁的朝代可能会让将士们解甲归田,对于马匹的需求不那么大了,但在屈云灭这里,这种情况永远都不会发生的,他会一如既往的重视军队的培养,那也意味着他们需要很多很多马。
牛更不用说了,如今因为是乱世,没有不让宰杀牛的规矩,但小农经济做基础的社会,一旦平和下来,这条规矩肯定要重新现世,萧融真心不希望走到那个地步,因为他觉得牛肉好好吃。……
所以大力推行养牛,这是必须的,萧融甚至为了这个,打算修一条官道出来,就叫耕牛道,体力好十分健壮的,送去做耕牛,惨遭淘汰的,那就等着上餐桌吧。
然而畜牧业不是那么容易发展的,里面有许多的弯弯绕绕,同时还有许多的伴生行业出现,比如兽医,比如牧草的种植,比如卫生防疫,一旦在游牧民族当中引进了种植业,让这群习惯了放牧的人尝到种植喂养的甜头,那新的问题又会出现,草原上也要出现地主了,而地主手里的地变得特别多的时候,他就成了那一片土地上实际的王。
所以这些问题都要提前解决,萧融朝着屈云灭巴拉巴拉,把后者说的神情僵硬,他不明白,一开始不是说杀不杀战俘的问题么,怎么就变成引进牛种的问题了,而且萧融说要去哪引进?比利其卡?这名字听着可真怪。
在萧融的滔滔不绝中,他的右手已经便暖和了,屈云灭默默松开他,然后朝他招了招。
萧融把自己的左手递过去,同时继续讲述他心中的肉牛、奶牛、耕牛一体化大业。……
弥景站在他们后面听了半天,老实说后面那些他也没听懂,他已经算是去过很多地方了,但萧融一张嘴,他就会有种自己还是少见多怪的羞愧感。
默了默,弥景转身离开,但这回他不迷茫了,他甚至是轻轻笑着的。
管他什么草原人还是中原人,只要到了萧融的治下,那就全都是打工人,萧融天生有一种对什么都不满意的态度,旁人觉得这样的生活已经很好了,而萧融觉得这群人全都生活在猪窝当中。
他看不到仇恨,只看得到贫乏的环境,在萧融眼中,每个人都应当忙碌又充实的活着,累得要死,但却活得更滋润了。……
而这不是弥景所擅长的,他筹备了许多东西,然后才踏上重返中原之旅,可那时候他怎么想得到,他还没正式的大展拳脚,就被一个不速之客偷偷拦截在了安定城外,他不讲道理、还满嘴谎话,被他盯上以后,弥景就没有了选择的余地。
但不得不说,他开始有点享受这些不速之客的闯入了,让他这一潭死水的人生,突然就变得好鲜活。
弥景往前走了两步,而对面,虞绍燮突然快步走来,他看见弥景,朝他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四下寻找萧融的身影。
看见萧融,虞绍燮当时就要喊他,而且步伐再次加快,但下一秒,虞绍燮愣了一下,因为弥景挡在了他面前,通常来说佛子不会离他这么近,他把后面的萧融都挡住了。
弥景朝他微笑:“虞公子,盛乐城内情况如何?”
虞绍燮:“……”
他表情怪怪的,因为他们俩很少有单独的交流,就是他们共同商议什么事,也都是他们先告诉萧融,然后萧融再把对方的意思传达回来。
眨眨眼,虞绍燮不甚确定的说:“已经安定许多了?”
弥景露出一个欣慰的笑:“真是太好了,我打算入城,同那些顽固的敌军交流一番,看看能不能让他们回心转意,虞公子能帮我带路吗?”
虞绍燮:“……行。”
他本来找萧融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问他冷不冷,冷的话让人送些暖粉过来,既然佛子有求,那他先帮佛子好了。
说完,他俩一起离开了,虞绍燮没看见屈云灭握着萧融的手,也没看见萧融说累了,还有点烦,于是收回自己的手,转了半个身子,用脊背微微靠着屈云灭。*
镇北军忙活着,而镇北王光明正大的偷懒,鲜卑人着实无法理解这是什么行为,难道镇北王不关心这一战获得了什么战利品吗?他们这些鲜卑慕容部的贵族,都不值得镇北王亲自过来看看吗?
从愤怒到害怕,再从害怕到折磨,有些人甚至希望周围的将士能给他一个痛快,天亮了,阳光都洒进来了,还要等多久啊!!!……
主城总算是清理完毕,皇宫也被排查了好几遍,终于能确定这里的安全了,简峤得知以后,立刻亲自去请屈云灭和萧融,原百福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看向这一屋子的鲜卑贵族。
在过去,他们都是动动脚就能让鲜卑和中原抖一抖的人物,如今他们和大街上的平民也没什么两样,再色厉内荏,原百福也知道,实际上他们很害怕。
公孙元推门进来,对着地面骂了一声:“杂种!”
原百福问他:“出什么事了?”
公孙元:“慕容皇帝跑了!我和王新用里里外外的找了好几遍,最后从那个什么什么殿里找到一个暗道,暗道通往城外,人早就跑了!”
一听这个,原百福居然有点高兴,因为这阵子屈云灭一直在强调不要对慕容岦动手,他留着他有用,这回慕容岦不见了,屈云灭一定很生气。
他没有展现出任何的情绪,只是出声安抚公孙元:“他们跑不远,王新用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公孙元无语的看向他:“王新用哪还敢回来,大王留他镇守皇宫,结果慕容家的小子跑了,他是主责啊,他非要亲自去追,这时候估计都已经跑出去二十多里了。”
原百福:“……”
事实证明,王新用跑的很正确,因为屈云灭进城以后第一件事就是问鲜卑皇帝关在哪,得知慕容岦昨夜就已经不见了,他简直出离愤怒。
“昨夜就不见了?!昨夜什么时候不见的!”
公孙元暗道一声倒霉,他为什么要跟着王新用一起追查,他就该跟原百福一样,留在这看管犯人。
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他只能低眉顺眼的回答:“卑职不知……”
屈云灭:“你干什么吃的!!!查了这么半天,连这个都不知道!”
公孙元觉得委屈,这关他什么事,昨晚上他一直都在城外杀敌啊,那皇帝是晚上跑的,而他进城的时候已经是白日了!
公孙元为自己辩解,但屈云灭此时格外的生气,他根本不想听公孙元的解释,他张口又要斥责公孙元,而这个时候,一旁安静的萧融突然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
屈云灭瞬间扭头,他两步就走到萧融身边,紧张的问他:“怎么突然咳嗽,你是不是着凉了?”
萧融后退几步,离公孙元越来越远,直到靠上了墙,他才柔弱的点点头:“应该是。”
屈云灭的表情更紧张了,他当机立断:“找个地方,先让你休息休息,然后我再找人,把罗乌请过来。”
萧融:“……”
你罗乌正忙着救死扶伤呢,把她在这关键的时刻请过来,那我可就罪过了。
萧融继续柔弱的摆手,“不用不用,我还撑得住,大王你继续骂公孙将军吧,我听完再走。”
屈云灭:“…………”
他幽幽的瞥着萧融,片刻之后,屈云灭没好气的看了一眼公孙元:“算了,我知不是你的错,只是慕容岦这个懦夫,跑得也太快了些!不行,我要去追他,绝不能让他从镇北军手中逃脱!”
没想到大王这么快就放过他了,公孙元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他对屈云灭抱拳:“卑职愿与大王一同前往!”
屈云灭:“……”
就你?每回独自行军超过五十里,就得迷路一回的你?
屈云灭都担心到了半路上,他还得回去找跟丢的公孙元。
屈云灭表示敬谢不敏,他看都不看公孙元,而是对后面的原百福招手:“原百福,你跟我一起去。”
原百福应了一声,接着这两人就要往外走,但这时候,简峤突然跑了回来:“大王!慕容岦现身了!”
屈云灭足足反应了一秒,然后才一脸惊喜的反问:“他居然回来找死了??”
简峤:“……”
额了一声,简峤连忙补充道:“他不是自愿回来的,他是被慕容磈,就是鲜卑大将军押回来的,慕容磈绑了他,还威胁说,一定要见大王一面,不然他就杀了慕容岦。”
萧融从后面露出一个脑袋来,他嗤笑道:“真是新鲜啊,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败军之将挟持他们自己的皇帝,用来威胁打了胜仗的大王,他是输了以后彻底失心疯了吗?鲜卑皇帝正好是个麻烦,要是他能帮咱们杀了慕容岦,那还省事了呢,你这么告诉他,大王不见他,让他想杀就杀!”
简峤去看屈云灭的意思,而屈云灭低吼一声:“不行!”
萧融:“……”
他诧异的看向屈云灭,这还是屈云灭头一次这么明确的跟他唱反调。
而屈云灭没看他,他已经往下走了:“慕容磈在哪?带我去见他!”
简峤愣了愣,连忙跟上他,萧融站在门边,一时之间都无法确定自己该做什么反应,公孙元挠挠头,还是跟着屈云灭一起出去了,拜家里一堆女人所赐,他十分清楚一点,如果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那就什么都别说。这对女人是管用的,估计对士人也管用。……
等他们都走了,萧融抿了抿唇,而这时候,他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原百福望着他,关切的问他:“萧先生,您还好吗?”
萧融:“……”*
外面,慕容磈单手执刀,另一只手抓着两股战战的慕容岦,他面前全都是全副武装的镇北军,只要屈云灭不在乎慕容岦的死活,那他就该交代在这了。
但偏偏是这么离谱的一个人质,居然真拿捏住了镇北王,屈云灭到来以后,他近距离看着慕容磈,然后咬牙切齿的开口:“把他们带进去!”……
慕容磈没有反抗,他带着慕容岦一起进去了,除了简峤、公孙元,还有屈云灭的亲兵之外,剩余的人都没有跟进来。
而到了里面,屈云灭没有要求慕容磈放开慕容岦,他阴沉的望着慕容磈:“你想做什么?”
慕容磈:“我想活。”
屈云灭:“你怎么知道把你们的皇帝带来,我就会让你活。”
慕容磈:“我不知道,皇帝是让我见到你的敲门砖,既然你真的愿意为了这个懦夫见我,那我就猜对了。”
屈云灭没说话,他只是眯着眼睛看慕容磈。
而后者这时候突然推开慕容岦,慕容岦摔倒在地,他又疼又难过,同时,让他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慕容磈居然朝屈云灭跪下了。
他深吸一口气,对屈云灭说道:“鲜卑已经不存在了,我没有地方可去,镇北王,我愿意向你投诚,慕容岦就是我送给你的第一个投名状!”
慕容岦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即使从他把刀放在自己脖子上的时候,他就知道慕容磈不是什么好人了,可他没有想到慕容磈要背叛鲜卑!
不是背叛他一个人,而是背叛鲜卑啊!
屈云灭没关注慕容岦,他只问慕容磈:“第一个投名状,那第二个是什么?”
这时候慕容磈抬起头,对屈云灭咧嘴一笑:“就是你想要的那个东西。”
后面的简峤和公孙元互相看看,满脸茫然。
萧融正在不高兴的往外走,他要找个地方睡觉去,接下来的事他都不管了,屈云灭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他说不行,这真是太过分了,一点都不顾及他的面子!讨厌,有什么事不能私底下说吗!
一脚踹开地上的石子,正要往前再迈一步,萧融突然感到熟悉的晕眩。
他赶紧站直身体,闭上眼,慢慢把那阵感觉熬过去,然后他才缓缓回头。
望着眼前大片的宫室,萧融撸起袖子,气势汹汹的又跑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