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万万不可!

作者:你的荣光

虞绍燮和弥景看着萧融。看着萧融。看着萧——不用看了,萧融反应过来以后,已经嗖一下的追出去了。

虞绍燮:“……”

弥景:“……”

互相看看,他们也走了出去。*

这是突发情况,屈云灭召集了所有在城内的将军,得知南雍做了什么以后,绝大多数人都是义愤填膺的,小部分人比较冷静,他们感觉此时的状况有些棘手。

搜刮完战利品、整合了战俘和平民以后,大军不会一直都留在盛乐城中,用不了几天他们就该去隔壁的朔方了,朔方离盛乐只有一百多里,哪怕不是急行军,两天多也就到地方了。

再看益州,哪怕是最近的成都郡离他们这也有三千五百里,为了早日赶到地方,被指名的人非得跑吐血不可,就是人没吐血,马也要吐血了。

再说了,杀南雍人哪有杀鲜卑人痛快,无论是从军功、路途、还是个人角度,大家都希望能留在盛乐城。

但不可能所有人都这么幸运的逃过去,总有一个倒霉蛋要被大王指到。

除了比较傻的几个人一直在怒骂南雍宵小,其余人基本都沉默了,这时候大家最不想的就是被屈云灭注意到,继而接下这个苦差事。

有一人的沉默不一样,别人都是心虚的沉默,而他是麻木的沉默。

从听到这个突发战报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又来活了。

下一秒,萧融迈过门槛,同时,屈云灭的声音也响了起来:“王新用,你带后军前往宁州,把失守的城池都给本王抢回来,东方进,发军令给安定城的守将,让他拨三万兵马速去支援当地守军。”

淮水之北上有好几个镇北军的据点,主力部队驻扎在陈留和雁门关,次一些的部队驻扎在北扬州和安定城,前者防南雍的偷袭,后者则是防西域诸国的突然闯入。

历史上安定城一直都是个倒霉的地方,只要西域开始作妖,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个城池。

至于同在一条线路上的西平、酒泉、敦煌、高昌,它们离西域更近,但远远不如安定城被劫掠的次数多,因为那几个郡都是多民族混居的,当地的中原人可能还占不到三分之一,他们的太守也多半都是向中原低头了的异族首领,西域人找他们借道,却不一定会得罪他们,唯有安定城,由于地理和历史的遗留因素,城中基本全是中原人,最适合被西域人拿来开刀。……

如今西域的威胁已经很小了,在东胡民族膨胀起来以后,西域的生存空间一再被挤压,最大的西域国就是乌孙国,但乌孙前两年刚被屈云灭打跑,要不是屈云灭还盯着鲜卑,他能直接越过天山,打到乌孙的老家伊塞克湖去。幸亏他没这么做,不然乌孙早就灭国了,哪还有现在这可怜巴巴舔舐伤口的机会,一场东侵害得他们内部飘摇动荡,需要很久很久才能恢复元气,估计在屈云灭死之前,他们都没胆子再过来了。

安定城的驻军一共就四万,屈云灭一口气抽调走三万,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只有安定城的军队离益州最近。

屈云灭已经在拿着舆图跟其余将军讲战况了,萧融站一边听着,心里感觉莫名。

怎么又是益州啊?……

安定城倒霉好歹还有它的道理,为什么益州也三番五次的出事,益州身处腹地,四面全都是大山,是最典型的易守难攻之处,但在这个时代,它的优势好像一点都看不到了,先是被异族攻占,真正的土族被屠杀殆尽,后来异族式微,几次三番被不同的势力抢夺,清风教盯上它、鲜卑人盯上它、如今连南雍都盯上了它。怪哉。

萧融并非是直觉系选手,他更倾向于分析利弊,然后做出最优解,可到了这种无法解释的时候,萧融也不禁有点迷信了。

正史上益州一出事,屈云灭就跟着出事,而且一件引出另一件,跟多米诺骨牌一样,转瞬之间屈云灭那无名的帝国就坍塌了,如今萧融靠着未卜先知,于半年前就把益州的动乱扼杀在了刚形成的时候,可半年以后,它又出事了。

系统并没有提醒他什么,所以萧融此时的焦虑,仅仅来源于他自己的不放心,说他迷信也好、想太多也好,反正他是怕了这种毫无预兆的意外了。

萧融在这边胡思乱想,而被众将军簇拥的屈云灭也在说着:“安定城的三万将士应当能在五日内赶到,若军报无误,申养锐的大军还在往北挺进,据他们自己所说,他们派出了十万大军,但斥候回报,没有那么多人,应当只有五六万人。”

原百福:“的确,整个南雍加起来也只有十几二十万的军队,他们不可能抽出十万人,就为了攻打下来这两个州郡。”

简峤拧眉:“五日?宁州之北有两条大山,若是不绕道,再加上翻山越岭的时日……”

屈云灭指着舆图:“从陈仓道进去,沿连云栈道再经褒斜道,最后从阳平入关,翻一座山足矣。”

简峤:“……”

他忘了屈云灭这去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忘的认路技能了,话说回来,上一次屈云灭入益州还是三年前,那时候他们走的也不是这条路,他们是从裕谷道进去的。

想到这,简峤不禁看了看王新用,后者一脸的平静,看着就很靠谱的模样。

派谁去都行,就是别派公孙元,这么复杂的地形,公孙元一定进去就出不来了。……

本以为事情就这么定了,但屈云灭突然沉默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安定城的三万将士只是暂时的顶一段时日,等王新用带着你的后军到场之后,便让那三万人回去,安定城的驻军不能有长时间的空缺。”

说到这,他又问王新用:“后军如今还有多少人。”

昨夜恶战过去,鲜卑剩多少倒是一目了然,可镇北军的伤亡情况一直没统计清楚,屈云灭只知道自己损失惨重,却不知道具体的数字。

王新用回答:“还有三万六千人。”

屈云灭的神色顿时一沉,来的时候五万人,如今就剩三万六了,十分之三都死在这了。

屈云灭心情愈发沉重,他看向另外三人,他没问,但那三人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公孙元回答:“还有五万。”他一共带了六万人过来。

简峤:“五万三千。”他也带了六万人。

原百福:“活下来的将士有七万五千。”四军当中他的人最多,一共九万。

他们四个分了二十六万,而镇北军一共来了三十六,剩下十万就是中军了,屈云灭看向虞绍承,后者一直都没怎么听别人说话,但屈云灭一看过来,他立刻就精神百倍的回答道:“余九万两千三百人。”

中军人数最多,伤亡人数也最少,虽然有中军将士多是精锐的原因,但不得不说,也是将领更有本事的缘故。

屈云灭朝虞绍承满意的勾唇,一转头,他的脸上又阴云密布了:“为何就你手下的伤亡这么多?!”

王新用:“……”

他沉默着,不知道是不敢回答,还是不愿意回答,萧融看看他,突然开口道:“王将军昨夜是跟虞将军一起接应大王去了,接应大王的一万四千将士全部出自中军,带领后军的人不是他。”

屈云灭也想起了这个关窍,回忆起带领后军的人是谁,屈云灭的脸色更黑了。

老实说这也不算是什么错,战场上生死有命,有时候某个将军就是这么倒霉,他的兵恰好碰上了敌人的主力部队,或是没什么别的原因,就是他们那一军都点背,所以死的人数非常多。终归是打了胜仗,而且没人犯了不该犯的错误,即使是屈云灭也不能因为这个就去惩罚一个将军。

但屈云灭还是感到有些生气,也有些丢人,偏偏就是他的同族给他丢脸了。

屈瑾其实就站在这个屋子里,但屈云灭一直都没看见他,估计他也觉得丢人,所以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当中。

屈云灭张口想要说什么,但犹豫了片刻,他还是闭上了嘴,等再张口时,他说出来的就不是那句话了:“既如此,原百福,你领四万人同王新用一起过去,余下兵马交给虞绍承。”

说到这,他又叫道:“虞绍承。”

虞绍承立刻应了一声,朝着屈云灭眨巴眨巴眼睛:“在!”

屈云灭:“……三日后,你带这些将士同公孙元一起,去把契丹给本王打下来。”

契丹昨晚便逃之夭夭了,在听说北门城破以后,他们压根没等镇北军现身,跑的那叫一个痛快,契丹王或许以为这样屈云灭就能放过他,但不可能的,整个草原除了鲜卑有宝物,就剩下契丹出了名的阔绰,而且屈云灭小时候听布特乌族人讲故事,契丹是离不咸山最近的国度,当年契丹还没建国的时候,他们的人甚至跟布特乌族打过照面,抢了布特乌族好多草药,幸亏盐女湖是那种特别难找的地方,他们上来过一次,却没能再上来第二次。

这个故事于小时候的屈云灭而言,就是个故事而已,但于现在的屈云灭而言,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别说契丹人逃跑了,他们就是从来都没加入过鲜卑的联盟,屈云灭也不可能放过他们。……

虞绍承听到要去契丹,他有点不想去,那样就离阿兄太远了,可是转念一想,早点立功、早点当上真正的一军主将,这样阿兄也能早点跟着自己过上好日子。

虞绍承也不知道真正的好日子是什么样的,但他眼前就有个差不多的例子,他心想着,一定也要阿兄过上跟萧融一样穿金戴银、一天三顿的生活。……

虞绍承很快就给自己开解好了,原百福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当初虞绍燮就说过要拆了左军,如今屈云灭居然真的这么做了,拆开他的左军,一半留给他,而另一半送到虞绍承手中。

这些兵马到了虞绍承手中,还回得来么?自然是不能了,虞绍承的本事相当了得,在这军中除了大王,几乎所有将领都被他的锋芒逼退了,原百福知道以虞绍承的本事,他很快就能独领一军,但为什么偏偏是从他手里把兵马分出去?

对于这个军令,原百福不是唯一诧异的人,萧融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样原百福心里一定会有微词的。

但屈云灭是什么风格,人人都清楚,他下了令,那就这样了,所有人都得听他的话,收起舆图,屈云灭大步走了出去,萧融回头看看这群大大小小的将军们,然后快步追了出去。

他以为屈云灭心情不好,会去找个地方发泄一下,结果追到一半他发现,屈云灭不是找地方发泄去了,他是找地方睡觉去了。

萧融:“……”

屈云灭进了屋子就要躺下,这时候萧融快走几步,眼疾手快的撤走了床上的枕头,然后拿着枕头、恭恭敬敬的对他说:“请大王解惑。”

屈云灭:“…………”

他不懂:“解什么惑?”

萧融:“王将军、公孙将军、原将军,你把他们都派出去了,那接下来的朔方,大王打算一个人去打么?”

屈云灭:“不是还有简峤吗?”

萧融:“……”

居然把简峤给忘了。

他睁圆了自己的眼睛,屈云灭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无语的坐起来,屈云灭说道:“不过你说得对,打朔方城有我一个人就够了,简峤留在盛乐,看管城中的鲜卑人,还有那两万战俘,待到朔方城也打下来,我就把那些战俘一并送到盛乐来,都交给简峤管理。”

萧融皱眉:“十万人……”

屈云灭:“够用了。”

萧融这几天一直在刷新对屈云灭行兵打仗能力的认知,以前要是听到屈云灭这么说,他肯定不放心,如今虽然还是有点点的不放心,可他相信屈云灭不是在说大话。

萧融摇摇头:“罢了,若大王坚持,两线作战就两线作战吧,回头我去问问佛子,能不能让库莫奚人再给我们开一次方便之门,从库莫奚借道的话,行军中的补给也就有着落了。”

屈云灭嗯了一声,他就是这么想的,如果这次没有库莫奚的帮助,屈云灭也不会这么快就把人派出去,他会等到打完鲜卑,再亲自去收拾契丹,可是库莫奚突然投诚了,那这便宜当然是能占就占。

库莫奚背叛鲜卑,背叛了东胡的所有民族,从做出这个决定开始,他们就必须倚仗镇北军了,连鲜卑都靠不住,他们吃饱了撑的才会再当一次墙头草——在镇北军还留在草原上的时候,跑去跟契丹结盟,要知道契丹比鲜卑弱的不是一星半点。

萧融看了看屈云灭,他发现屈云灭真的是胸有丘壑,只是他不愿意跟别人解释,所以在外人看来,他不听劝诫、是个霸道且不讲理的主将。

萧融抿唇笑了一下,笑得屈云灭一头雾水。

萧融也不解释,他只是继续问屈云灭:“为什么要特意拆开原将军的左军?”

屈云灭望着他,却是古怪的重复了一遍:“特意?”

萧融:“……”

屈云灭把他问的都不自信了,难道不是特意?

然而屈云灭也是这么想的,谁说他是特意了?

“……不是你之前对我说,要调整镇北军的结构么,这便是我调整的第一步,等回到陈留以后,我要将所有镇北军都打乱重组,你说得对,如今的军中实在是太过松散,而且上一次有过调整,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将士们长期的待在同一个将军手中,容易生事。”

萧融愣了愣:“那为什么要从左军下手?”

屈云灭的表情更加古怪:“因为左军人最多啊。”

中军虽然更多,可中军都是他的人,他没必要把自己的人也换出去吧。

萧融:“……”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说他心里的真实想法,就有挑拨离间的嫌疑,可要是把这件事岔过去,萧融也做不到。

没法解释,萧融干脆就不解释,他也像屈云灭那样,快人快语道:“不妥,如此一来原将军心里怕是会有芥蒂,大王同原将军关系最好,结果选人开刀的时候,第一个也选了他,更何况左军心里也可能不舒服,不如这样,让公孙将军和王将军一起去支援宁州,让虞绍承同原将军一起去攻打契丹,给原将军配一个副将,总比直接拆了他的左军强啊。”

屈云灭不想这么做,他说不出为什么,反正他不想这么做。

拧着眉,他说道:“左军只有七万五千人,这个人数去打契丹是有风险的。”

萧融:“那从中军里调两万——”

话没说完,屈云灭先怒了:“凭什么从本王的军中出人?!”

萧融:“…………”

你也知道这样做不痛快啊,那你拆原百福的时候怎么不这么想!

本以为镇北军这林林总总大几十万的人数已经够多了,没想到状况一出,摊子一铺开,就还是不够用。

说来说去为什么这么着急打契丹,只要不打他们,两边都能有富裕。

然而屈云灭有他自己的想法,行兵布阵上他确实就是听他自己的,刚刚他还想参考一下萧融的意见,可是听完以后,他突然又改了主意,他觉得自己的安排就是最好的。

拆左军,让原百福跟王新用一起去宁州,让公孙元和虞绍承一起去契丹。

归根究底,其实是他不太放心原百福。

这不是从打鲜卑开始,而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大约是从刚迁都的时候就开始了。

原百福的态度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变化,屈云灭这脑子,他当然看不出来,但他也极其细微的感觉到了,他的潜意识将这些变化记在心中,却还没做出什么反应,等到重逢以后,各种因素都在影响着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原百福和简峤有冲突,原百福和公孙元走的越来越近,原百福不再经常来找他。

屈云灭他只是不爱多想而已,但他能活这么大,也不全是因为他拥有傲人的武力。

部分人可以很明确的知道自己为什么做一些事,而部分人不知道,他们只是根据直觉做出反应,殊不知这所谓的直觉,其实就是环境带来的刺激,这些刺激帮助他们规避许许多多的风险,即使是在他们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

屈云灭不知道原百福不喜欢萧融,但他的直觉知道,屈云灭也不知道原百福在压抑对他的不满,但他的直觉知道,在分配任务的时候,屈云灭第一反应就是不能再独自把原百福派出去了,而这恰恰是跟半年前、以及正史当中的他相反的做法。

其实单独让左军去应对申养锐才是最优解,四军当中,最缜密的主将就是原百福,这种风格恰好对应上南雍的风格,胜率可以大大增加。

而王新用?他十年前还是南雍的将领呢,屈云灭不该派他过去的,无论是从信任角度还是从道义角度,他都不该这么做,但下意识的,他还是这么选了。

也不止是对着原百福,屈云灭的风格正在渐渐变化当中,以前他要是指派什么人,他只会指派一个,但如今他宁愿拆了一军,也要派上两个得力的人互相制衡,王新用和原百福不熟,公孙元和虞绍承也不熟,简峤手下的兵马和公孙元一样多,其实派简峤过去也行,而且简峤还不迷路,但从性格上来说,简峤压制不了虞绍承,所以两相权衡之下,他选择把公孙元派过去。

原先最能牵动屈云灭思绪的东西是仇恨,可这一切都随着鲜卑的灭亡而消失了,不再被仇恨驱使、有萧融对他的耳提面命、还有冲动一回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可怖后果,这些都像个紧箍咒一样,紧紧勒在他的脑子里。屈云灭他是真的变了,只是目前没有人发现这一点。

屈云灭沉默着,他也想对萧融解释,但他真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只知道自己很清醒,不是因为冲动、也不是因为私人的感情,他就是认为,这样做是最好的办法。

而萧融看着他,看到他眼中的坚持与为难,抿了抿唇,萧融说道:“好罢,一切都听大王的。”

屈云灭一愣:“你不再说点什么?”

萧融摇头:“这与大王亲自涉险不一样,如今大王已经十分强大了,抗风险的能力也高了许多,或许大王是对的,或许大王是错的,但这种错带来的代价……我们承受得起。”

他朝屈云灭笑了笑,屈云灭感觉心里有点熨帖,但又感觉心里有点不快:“我是对的。”

萧融耸肩:“我也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