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那头熊看起来没兴趣吃人,但王新用和他的亲兵还是屏住呼吸,直到那头熊彻底走出了他们的视野范围,然后他们才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来。
王新用的左腿划开了一个大口子,伤口那里一抽一抽的疼,虽然已经不再流血,但这么大的伤口,还真说不好有没有伤到筋骨,如今是九月底的深夜,山上气温极低,王新用还是从冰冷彻骨的河水里爬出来的,他的神经早就麻木了,根本无法判断自己伤势如何。
亲兵也没好到哪去,王新用伤在腿,他是伤在胳膊,右胳膊彻底骨折,整根手臂都抬不起来了,王新用捏了捏亲兵的手掌,结果亲兵茫然的看着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王新用:“……”
抿起唇,王新用放开了他的手。
从他的表情里,亲兵大概明白自己这条胳膊是救不回来了,有点难过,但他又不想让王新用知道,于是他朝王新用没心没肺的笑了笑:“没关系的将军,还能活着我就已经很知足了。”
王新用看着他的脸上的笑,越发的自责:“都是我的错。”
他不该轻信原百福,不该跟着他走,不该同他行进了一路,都没发现过他居然已经起了反心。
好人都这样,出了事第一反应都是自责,即使这件事同他根本没有关系。
亲兵张口想要反驳他,而这时候王新用已经抬起头,他看向头顶,然而竹林遮住了他的视线,那个差点害死他的悬崖峭壁,如今他连看都看不到了。
王新用:“……我得回去。”
原百福是有备而来,他的兵却毫不知情,一旦东窗事发,以原百福这个狠辣的性格,说不定会把他的人都杀了。
姚显或许能撑一段时间,但他也撑不了太久,姚显的威望不够,后军当中有好些愣头青,都是屈云灭嫌弃他们性格不稳,又觉得他们在打仗上有点天赋,于是通通丢到王新用这里接受老实人的深造。
深造成功的,自然就出去继续建功立业了,没成功的则分两种,一种不愿听别人话、但愿意听王新用的话,于是继续留在后军,另一种谁的话都不听,直接被屈云灭打发到各个关隘当守城小将。
有时候屈云灭也不是嫌弃王新用,而是他手里的兵最缺历练,于是一有什么脏活累活,他就交到王新用手上。……
这种做法到底有哪里不妥,这个问题还是以后再说吧。目前的问题是,那些人谁都不服,就服王新用,看在王新用面子上他们或许还能服几天姚显,但五天,最多五天,他们就再也忍不了了。
王新用心里着急,可着急也没用,他从没来过这个地方,也不知道该怎么上去,更何况,能不能出密林是其一,接下来这几天他们怎么生存是其二。
亲兵扶着王新用,而王新用架着亲兵的胳膊,两人都不知道该往哪走,只好继续沿着河边前行,而刚走出去一步,远处传来拍打翅膀的声音,在这无比寂静的夜空里,平日的鸟叫都增添了几分扭曲和可怖的意味。
“咕咕固!——”
王新用:“……”是斑鸠。
好吧,没那么可怖了。*
王新用在下面荒野求生,估计要很久以后才能绕回正确的道路上了,而原百福他们,却是第二日一早就到了汉中盆地。又经过一上午的赶路,他们来到目前申养锐的部队驻扎的城池——梓潼郡。
斥候发现镇北军来了,立刻回去汇报给申养锐,得知他们一共来了七万多人,申养锐的脸色别提有多严峻了。
他一共才带了五万人,五万对七万,看似他们还有胜利的可能,可那是镇北军啊,人家的军队里面没有闲人!……
申养锐立刻把自己的部下都派了出去,一部分前去益州,把那边的驻军,还有贵族的私兵全部招募过来,另一部分则去南广、建宁等地,要当地的太守立刻把守军交给自己。
这就是正统的优势了,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向任何一个城池征兵,当然,给不给的那就另说了。……
申养锐在这边摆出了大敌当前的架势,然而他满心戒备的镇北军并没有一上来就攻城,而是派了一个使节过来,说是他们的原将军有话想要对申大将军说。
申养锐没见那个使者,因为他觉得这里面有诈,但那使者送上来了一封信,申养锐狐疑万分,却还是让亲兵把信拿给自己,然后小心翼翼的拆开了。
看了一遍,他觉得自己可能没睡醒,于是又看一遍。
申养锐:“…………”他震惊了。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呐!本以为大司马是孤注一掷,在种种死路之中挑了一个看起来没那么死的,谁知道,这条死路居然被敌人自己打通了!
乖乖,还是大司马有先见之明,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认输,因为谁也不知道敌人那里藏了几个蠢货!……
申养锐差点笑出声来,但在真正的高兴起来之前,他又令自己冷静下来,毕竟原百福的投诚不一定是真的,万一只是诈降呢。
他一面做好了原百福突然翻脸的准备,又一面把派去南广、金陵的部下召了回来,让他们赶紧改道去金陵,把这件事火速告知大司马。
南雍的通信手段比淮水之北强多了,人家有信鸽,也有完备的驿站系统,三日后,孙仁栾收到了这么一封信,他盯着上面写的原百福投诚、带有六万六千步兵与八千骑兵这一行字,过了许久,他拿出一张新的信纸,然后迅速地往上面写字。
他没跟任何人商量,因为这是很紧急的事,而他也不想再让那些冗杂的朝会耽误了这么好的时机。
他在纸上洋洋洒洒写了那么多,中心意思就一个,他接受原百福的投诚,这些兵马他允许原百福保留五万人,而且他现在就封原百福为镇军将军、宁州督护、兼梓潼侯,但前提是他要守好宁州,若守住了,他就再加封原百福为江阳王。
若守不好,那也不用说什么了。
一气呵成的写完,孙仁栾交给一旁的侍卫,看着侍卫快步跑出去的背影,孙仁栾突然笑了一声。
原百福……他对这个人一直都有印象。
当年屈云灭还在黄言勤手下的时候,因为他身手不错,几次带兵剿匪都完成的特别好,引起了金陵的注意,于是有人向孙仁栾提出,想看看屈岳的次子是什么模样,孙仁栾存了将他留在身边培养的心思,于是点头同意了。
第一日进宫,就是这个原百福陪着屈云灭一起来的。
朝中官员根本没把屈云灭当回事,就是把他当成了一个乐子,那时候的屈云灭唇红齿白,年幼且无知,很容易就成了官员们的笑料,而官员们不仅仅嘲笑他,还嘲笑一旁的原百福,孙仁栾因为想要观察屈云灭,所以他印象很深刻,屈云灭对所有人都怒目而视,甚至想要上手打人,而原百福站在他身边一声不吭,他始终都低着头,看不出来是什么想法。
孙仁栾当时对屈云灭很失望,有骨气是好事,可在大庭广众之下亮拳头,这就有点蠢了,反观原百福,知道在势弱的时候避其锋芒,这才是能走的长远的孩子。
但第二天,屈云灭照旧来了,照旧对着所有官员怒目而视,那个叫原百福的人,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所以他不是心中有数、也不是避其锋芒,他就是受不了那些人的讽刺。
那他一开始为什么要来呢?是想见识见识皇宫的威严,还是想和官员们交好,再不济,就是他想陪着屈云灭,让他不再是一个人。
但不管他是为了什么,总之他第二天就放弃了,俗话说三岁看老,那时候原百福可不是三岁,而是十几岁,十几岁、且刚刚遭逢巨变,却还是没有担当的话,那他这辈子大概都不会有了。……
也好,甲之砒霜、乙之蜜糖,用原百福的兵拦住屈云灭的兵,不管能不能成,反正都是屈云灭那边伤筋动骨。
负着手思考了一会儿,孙仁栾走到舆图面前,看着舆图之上已经再度易主的城池。
刚刚打下益州的时候,朝中人人喜气洋洋,好几个官员开家宴,据说这几人的家中夜夜笙歌,宴席到了天亮都还未散去;而在义阳被攻下的消息传过来以后,这些人义愤填膺,在朝上痛骂宋铄这个叛徒、走狗,骂整个淮水之北、整个镇北军都是逆贼,应当天诛地灭。
等骂完以后,他们又回家开宴会去了,因为宴席一早就准备好了,若不入席,那不就全都浪费了吗。……
有时候孙仁栾会后悔,为什么下令让申养锐攻打益州,但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实在不该后悔,因为到了这种地步,不管他是龟缩还是主动出击,他们都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了。七十三载。
从雍朝建立到现在,一共过了七十三个春秋,慕容部灭亡的时候,整个朝廷都在哈哈大笑,嘲讽慕容部国运太短,但他们到底有什么资格去嘲讽慕容部,至少他们坚持了百年,而自己连今年能不能迈过去都不一定了。
于原百福而言,他所做的一切决定了他是什么样的结局,而于孙仁栾而言,是他身边的一切决定了他会做什么,至于结局,也终归是大差不差。
摇摇头,孙仁栾离开了这个房间,他又出去看望小皇帝了。*
九月二十八,清晨。
萧融撑着头,坐在新鲜出炉的马车边缘上,他已经好很多了,至少行动上没什么问题,也不会总是犯困了,但屈云灭执意提前离开,于是大家都忙活着收拾行李。
虞绍燮跟着一起走,但走出去十几里,他就会转道去盛乐,简峤护送他,帮他处理一段时间的事务,然后赶在大雪之前前往西海郡。
西海郡在沙漠当中,有一点好处,那边是不会下雪的。
但不下雪不代表那边就不会冻死人了,萧融把原本给大军准备的保暖物品留了一半给简峤,这可是原本供给二十万人的份额,简峤才带着几万人,他就是在西海过冬都没问题了。
一切准备就绪,众人踏上了回程,屈云灭在外面骑马,等到两边人马分离之后,屈云灭才把自己的坐骑交给亲兵,然后熟门熟路的爬上了萧融的马车。
萧融的搭窝技巧又熟练了,慕容部私藏的皮毛们,他把这些皮毛堆在一起,然后自己坐在皮毛前,用力的往后一砸,砸出一个自己的形状来,然后他就舒舒服服的窝在里面,看一些慕容部的藏书来打发时间。
屈云灭看看他,发现他的神色没有异样,然后他就拿过萧融那柄剑,刚把剑身抽出来,那边的萧融就幽幽道:“大王,再磨下去我这柄剑就该改名叫匕首了。”
屈云灭:“……”
他默不吭声,抬手从袖子里抽出一块鹿皮,将鹿皮抖开的时候,他故意用了很大的力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拿的是一根鞭子呢。
萧融被声音吸引,他抬起头,正好看见屈云灭擦拭剑身的动作,他擦的慢条斯理,而擦了两下之后,他便抬起眼睛,冷漠的看向萧融。
萧融:“…………”幼稚。
当初屈云灭他们急行军,还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才从陈留到达雁门关,而这回他们是从朔方往回走,保持此时的步速不停歇,那也要走上整整一个月了。
因为从朔方回去,他们得绕过秦岭,才能回到中原的腹地,基本就是沿着黄河中段一路南行,到了洛水再转道往东。
说来也巧,往东八百里是陈留,而往西八百里,正好就是屈云灭当时指的那条进入宁州的路线。
一味的赶路无比枯燥,更何况这还是冬天,连点风景都看不到,到处都是荒凉一片,萧融无聊的拿出一盒暖玉棋子来,他执黑、佛子执白,佛子以为他想对弈一局,便点头答应了,但紧跟着萧融说:“咱们玩点儿新鲜的。”
半盏茶之后,萧融欢呼道:“这里、这里!连成五个了,我赢了!”
佛子:“…………”
他看看棋盘,突然抬头:“再来一次。”
发现佛子的眼神变得坚毅的时候,萧融就知道自己不该答应他。
后面玩了五局,他一次都没赢过,要不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别看弥景长得慈眉善目,到了棋局里却是步步要人性命,萧融被他追的丢盔弃甲,很快就乱了心神,而他一乱,弥景就赢了。
萧融:“……”
这回盯着棋盘发呆的人轮到萧融了。
而片刻之后,萧融也眼神坚毅的抬起头来:“你等着!”
弥景等了一会儿,等到了被萧融拉过来的屈云灭。
显然屈云灭已经听说了来龙去脉,他一摆衣袍,利落的坐在弥景对面,捏着这小小的黑子,屈云灭嗤笑道:“都说棋局如战场,本王也想试试,还请佛子赐教。”
弥景:“…………”
有一件事,屈云灭和萧融都不知道。
弥景是有名的对弈大师,他在长安的时候就已经打遍天下无敌手,他跟皇帝对弈过、跟丞相对弈过,耄耋之年的老棋手见了他都得甘拜下风,后来是因为住持说他下棋的时候胜负心太重,不是出家人所为,所以他强行让自己戒了。
这样的弥景就算十年没下过棋了,屈云灭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但屈云灭有个扰乱敌人心智的帮手,萧融一直坐在他旁边,全神贯注的看着棋盘,时不时就鼓励屈云灭一句:“大王加油!干掉他!”
屈云灭还回应:“嗯,干掉他!”
弥景:“…………”阿弥陀佛。
每当弥景想说一些不符合出家人身份的话,他就念这么一句,但光念佛也不管用,这俩人实在是太烦人了,弥景被分了心,理所当然的输了。
幸好他输了,萧融这才放过了他,而萧融笑着去跟屈云灭击掌,屈云灭一开始还没懂,懂了以后,他赶紧抬起自己的手。
他没有去碰萧融的掌心,因为他知道自己没轻没重,所以他只是这么举着,等萧融来拍他。
清脆的拍掌声响起,屈云灭也笑了起来,弥景看着这俩人,忍不住的也勾了勾唇。
嗯,他们的烦人程度下降了一点点。……
休息够了,大家重新上路,他们昨天就过了关,如今已经是在关内了。
萧融还在寻思着下午要做什么来打发时间,而在大军来到一座城外的时候,萧融突然听到外面有骚乱的声响。
他赶紧从马车里探出脑袋去,却不是马贼现身,而是百姓送行。
“镇北军万岁!镇北王万岁!”
“多谢各位老爷灭了鲜卑!”
“呜呜呜爹啊,你看见没有,镇北军给你报仇了!”
萧融愕然的看着那群平民打扮的人们,他们大约是听到了消息,所以早早就在这里等着了,大军没有停,这些人便拼命的往将士手里塞东西,冬季,大家也没什么好吃的,无非就是各家做的饼子、馍馍,好一点的便塞一些点心。
按过去的例子,大军凯旋应当送瓜果和鲜花,这季节的北国,别说花了,草都找不到一颗了,于是有姑娘把自己戴的绢花拔了下来,然后满脸通红的扔到前进的大军当中。
若没有意外,这便是她和这些战士此生的唯一一面,所以这个动作无关情爱,只是为了表达感谢。
队伍不停的往前走,萧融的马车很快也来到了人群当中,萧融看见附近的将士们很快就红了脸,哪怕是没红脸的,此时的动作也有点僵硬,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走路了。
萧融忍不住的抿嘴笑,这时候人群看到了他,在一众灰头土脸的将士里,萧融水灵的像是被他们掳劫来的异国皇子,人群呆了呆,然后条件反射的朝他伸手。咚!
不知道是哪位大娘做的馍馍,硬的能当武器使唤,它准确的砸到萧融脑门上,把他砸回了马车里。一段时间后。
屈云灭阴沉的拿着一颗剥了皮的水煮蛋,说来讽刺,这蛋也是百姓送的。……
萧融接过来,自己给自己揉,屈云灭盯着他脑袋上的青紫,语气相当不痛快:“这群刁民!”
萧融:“大王,你又忘了慎言了。”
屈云灭:“……他们都把你砸成这样了,我还不能说两句了?”
说到这,他小声嘟囔:“就不该让他们离的这么近。”
萧融看看他,忍不住的笑了一声:“行了,别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我这就是意外而已,那个大娘又不是故意的,看见这么多百姓自发的过来送行,就为了说一句谢谢你,你难道不高兴吗?”
屈云灭:“……”
他绷着脸:“打鲜卑是我的事,他们用不着跟我说谢谢。”
萧融:“好好好,是你的事,左右这里又没有别人,跟我说一句心里话又怎么了,你就说,看见他们的时候,你有没有感到开心、感到受宠若惊?”
屈云灭不回答他,而萧融放下鸡蛋,对他循循善诱:“有也没关系啊,大家都有,连我也有呢。”
屈云灭看了他一眼,皱着眉,最后还是承认了:“……就一点。”
萧融望着屈云灭,他慢慢抿起唇,但最终还是没忍住,突然,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屈云灭瞬间恼羞成怒:“是你问我的!你笑什么!”
萧融赶紧摆手:“不不,我不是笑你。我……我也开心啊!军民一心,这四个字看似简单,但走了那么远的路、费了那么长的时间,镇北军才终于做到了这四个字,我替大王感慨,也替大王开心。”
说到这,他总算是不笑了,而是正正经经的坐直了身体,对屈云灭道:“恭喜大王,又一次成了百姓心中的大英雄。”
屈云灭:“……”
他垂下眼:“我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他们。”
萧融:“此言差矣,大王是为了死去的亲朋好友,是为了十年前死于鲜卑铁骑下的镇北军,是为了所有被鲜卑蹂躏过的平民百姓,范围是一点点扩大的,或许有主次之分,却未曾有明确的割裂,难不成大王能拍着自己的良心说一句,你不想为了这些百姓而复仇吗?”
屈云灭看看他,又不说话了。
他当然说不出来,如果有机会,他会杀光每一个欺辱过他同族的人,要是再往外的敌人来犯,他或许还会为了周围的弱族出手,他是个天生有正义感的人,但他同时也是个不幸的人,他要先为自己认识的人复仇,然后才能关注到更远的人们。
萧融说这些话是想让屈云灭接受百姓对他的爱戴,千万不要有“我不配”这种想法,因为屈云灭要是不配的话,那这世上也没人配了。
但他的这几句话作用可不止这一点,接受了爱戴,就等于接受了责任,屈云灭或许做不到爱民如子,但他一向都见不得自己的人被欺负。
镇北军是他的人,如今这些百姓也是他的人了。
屈云灭想,他会努力护着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