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洵之那一声吼可不小,萧融耳朵一竖,就听见了他在说什么。
条件反射之下,萧融想要下床,但腿刚放下来,他突然反应过来了,让屈云灭挨顿骂也好,省了他的事了。
把装样子用的书再次扔到一边,摸着自己下唇上的伤口,萧融沉着脸,在心里细数新记的仇。
装醉、装可怜、得寸进尺、甚至一边装可怜一边得寸进尺……
脸上的伤明显,可还有别的伤令他难以启齿,萧融一生气,就习惯性的想要抱起双肩,但今天他刚抱了一下,一擦而过的痛楚立刻让他老老实实地把手臂放了下去。
萧融:“……”牲口!!!*
另一边,牲口刚走进房间,就遭到了腥风血雨般的怒斥。
高洵之:“你好大的胆子!!!”
“外人对你有诸多误解,有心人为了抹黑你无所不用其极,但我从不在意那些流言,因为我知你的本性,你同你爹和兄长一般,都是一个正直的人,如今可倒好!你看看你干的这是什么事!阿树都来找我告状了,阿树这孩子可不是一个爱告状的人,定是出了天大的事,他才会来找我做主!”
屈云灭:“……”
他瞅瞅高洵之,感觉这人是真的年纪大了。
以前只是无条件的信任萧融,如今连萧融身边的阿树都信任上了。
那小子还不爱告状?你知道他连你的状都告过吗??你总是把着萧融的服饰冠佩,他几个月之前就有意见了。
不过以他现在身处的境地,他感觉自己不能反驳高洵之,不然高洵之会更生气的。
默了默,他问高洵之:“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高洵之:“…………”你居然装傻。
窜了这么久的个子,阿树终于也长了点心眼,他跟萧融一样,都知道屈云灭今日必定会过来找萧融,不管是赔礼道歉还是再吵一架,反正他肯定会来。于是阿树就占据有利地形,一直在这等着,等看见屈云灭的影子了,他瞬间蹿到高洵之那里,把昨晚的事添油加醋说了。
比如萧融昨晚回来的时候神不守舍,他就说萧融回来的时候极度失落。
再比如萧融回来以后不让他近身,自己洗了个澡就睡了,他就说萧融回来以后不让他近身,找他拿了点药,洗了个很长的澡才睡下。……
阿树本意是让高洵之意识到,他俩打架了,而且自家郎主狠狠地吃了亏,身心都遭受了打击,所以高丞相你一定要为我家郎主做主啊。
但高洵之听完阿树的话,整个后背都在冒凉气。
他老人家是单身不假,但单身不代表他没有过男女关系,更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想当初高洵之也是一位寒门公子哥,长相英俊、气质温润,也是有过几位红颜知己的。
后来他被流放了,还有红颜知己哭着来送行呢。
所以同样的话听在高洵之这里就是不同的故事,高洵之不再管阿树,急急忙忙地跑出去,酝酿出来的怒气一丁点没浪费,全都撒在屈云灭身上了。
高洵之是又惊又怒,屈云灭这个臭不要脸的居然还想让他再重复一遍,他可张不开口。
指着屈云灭的鼻子,高洵之气得都哆嗦了,看他这表情也知道,等他读条结束,骂出来的话一定是惊天地泣鬼神,连屈云灭都招架不住的那种。
但屈云灭了解他,越是激动他酝酿的时间越久,而屈云灭摸了摸鼻子,说了一句:“我没有用强。”
高洵之这个气啊,“你没有用强又如何?!就算阿融愿意你也不该!——”
突然,他卡了一下,他的眼神懵逼起来:“阿、阿阿——”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突然变成哑巴了,信息量太大,就算是阅历丰富的高老头也得缓一缓,偏偏孩子不省心,还嫌他被刺激得不够。
屈云灭垂着眼,嘴角小幅度的往上挑了挑,即使刚刚他被赶出来了,他也压制不了此刻心中的雀跃。
就像是小时候逮了一条蛇回来邀功一样,屈云灭小声对高洵之说:“先生,我觉得他也是喜欢我的。”
这句话的威力不亚于晴天霹雳,高洵之震惊地看着他,他咣叽一下坐了下去,幸亏后面有个凳子,不然他的尾椎骨就保不住了。
可怜的高洵之都已经傻成这样了,屈云灭都不放过他,抬起眼来,高洵之看到了他眼中遮不住的亮光,他非常兴奋地对高洵之说:“先生,我想娶他。”
高洵之:“…………”
屈云灭走过去,半跪在高洵之面前,可他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所以即使是这个姿势,也折损不了他身上的气势,高洵之呆呆地跟他对视,他听到屈云灭这样说:“多谢先生这些年的养育之恩,【……】没齿难忘。”
高洵之听见他这样自称,心里的感情更加复杂了。
这是屈云灭的乳名,他小时候很讨厌这个名字,如今除了布特乌族人也没人会这么称呼他,在这个时候,用这样的自称,作为屈云灭实际意义上的养父,他真的很难不动容啊。
高洵之刚刚开始感动,然后他就听到了屈云灭后面的那句话:“求先生帮我,让我能得偿所愿。”
高洵之:“…………”你他娘的。
前二十四年从不求我,就是留着给今天用的吧!
老实说跟夺天下比起来,就想成个亲而已,也不算是顶难顶难的事,况且屈云灭的终身大事,本就是他应当负责的部分。……不对。
屈云灭求他帮着夺天下,他就真能夺了吗?!他要有这本事,当初干什么到处征集幕僚,更何况他如今有萧融了,自然就求不到自己这个老骨头身上了。
心里这口气不上也不下的,搞得高洵之肠胃都开始难受了,他没好气的瞪一眼屈云灭,有心想要拒绝他,让他自己折腾去吧,但他又张不了这个口。
毕竟二十多年,孩子第一次求他办一件事呢。
高洵之心里乱糟糟的,他又看一眼令他糟心的屈云灭,突然拧眉问道:“你何时知晓,我已经看出你那龌……那心思的了?”
屈云灭老实回答:“我并不知晓。”
高洵之一愣:“那你怎么——”这么淡定。
屈云灭又笑了一下,看得出来他是真开心啊,所以总是笑。
“因为太明显了,我对阿融始终都抱有别样的情愫,只是最开始我没认识到,想来懂得多一些的人,应当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是什么想法吧。”
高洵之:“……”确实。
镇北军的环境还是太单纯了,若是在金陵,估计第二天就有人凑上去开下流的玩笑了。
嗯,也不是没人开过,黄言炅曾曲里拐弯的暗讽萧融以色侍人,金陵的官员们在萧融离开以后也讽刺他白日军师、夜晚禁脔,只是一个没说两句就被赶跑了,另一个屈云灭也听不到他们的污言秽语。
高洵之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就是美人的苦恼了,美色可以为这些人带来便利,但也会为这些人带来桎梏,肤浅的人永远不把他们当回事,心脏的人看见什么都觉得脏。
所以萧融要么做一个平凡富贵人,要么就站到最高的位置上去,前者不沾名利场,后者俯视名利场,总之他不能身处其中,自然,以他自己的能力与心气,他肯定不会让自己吃亏,可日日都跟那些鬣狗般的人缠斗,一年复一年听着他们如何诋毁自己,多累啊。
高洵之不想让萧融落入那样的境地,所以仔细想想,若真能让屈云灭得偿所愿,未尝不是自己的得偿所愿。
毕竟他知道这件事已经很长时间了,心里的抗拒早就在一日又一日的崩溃中消磨干净了,如今男子与男子成亲才不是他顾虑的地方,他顾虑的是另一样。
高洵之看向屈云灭,神情有些复杂:“我也想要帮你。”
“可你应当知道,喜欢二字并非是非你不可,阿融他心思深重,你在其中占其一,这自然是好的,可你能确定,你是占第一吗?”
在高洵之的注视下,屈云灭的神情渐渐发生变化,他的嘴角垂了下去,眼睛也越发黑沉,“我会的。”
高洵之皱起眉,紧跟着他又听到屈云灭重复:“我会变成第一,也会是他心里的唯一,先生,只要是我发起的攻势,我从未输过。”
高洵之愣愣地看着他,他本想张口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而屈云灭的兴奋劲也落了,他沉默的站起身,转身走了出去。
高洵之自然知道他扫了屈云灭的兴,他也不痛快,可总要有人点醒他,然而点醒的结果也不如人意,不知何时,屈云灭已经走进了牛角尖,情爱一事如何能与两军争锋相提并论?
伤他,疼的是你,困他,疼的还是你,唯有他心甘情愿,就如昨夜一般,才能让你感到发自内心的快慰啊。
高洵之:“……”
但他又能说什么呢,老人的经验说再多,都不如自己撞一回南墙管用。
愁了半天,高洵之总算又把自己那个原则捡起来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不管了,管不起了。……*
身在司徒之位,萧融就是想宅,也没有这个条件宅。
到处都是找他的人,就快排到王府大门以外了,好在休息了一天,萧融也不再这么严防死守了,爱看看去吧,没错,本司徒就是被人揍了。……
佛子看他一眼,倒是没问什么,宋铄则盯着他看了好半天,他看得萧融都毛了,神色肉眼可见的紧张了一些,弥景见状,微微叹息。
下午,宋铄来给他送账本,顺便送来了一瓶药油。
萧融问:“这是什么?”
宋铄:“我家的祖传秘方,专治肝火旺盛,你这口疮长得也太严重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一样,早晚各涂一次,这些日子吃得清淡些,大约三五日就好了。”
萧融:“…………”
他拿着药油,满脸复杂地看着宋铄,这回被看到发毛的人变成了宋铄。
他警惕地和萧融对视:“做什么?怎么你们总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萧融一顿:“你们?”
宋铄哼了一声:“还有和尚,他前几日也是这个神情,仿佛在心里骂我蠢一般,不过他们佛门规矩大,他应当不敢真的骂我。”
话音一停,宋铄啪啪的拍着账本:“别说别人,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我了!”
萧融:“……”
默了又默,萧融对宋铄叹口气:“遣症啊。”
宋铄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
萧融凄苦地看着他:“你不会真要我等上二十几年吧?”
宋铄:“……”什么意思?*
庆功宴还在继续当中,不过比起第一日全城狂欢式的热闹,到了第三日,大家就淡定许多了,这时候他们也体会到了休假的好处,比起之前恨不得把整个肚子都塞满,他们已经不会这么胡吃海塞了。
饭食的消耗降低,百宝街上又陆陆续续传来好消息,单这几天收的税,就是过去一个多月的总和。
这也有庆功宴之前,萧融将赏银都发下去的原因在,得今朝有酒今朝醉这个观念的便利,除了大家族,一般没人会存钱,军汉就更不存了,谁知道第二日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呢。……
萧融坐在议事厅里,最近算账算太多,他悄悄看看四周,发现没人,他火速扯出一张白纸来,拿着炭笔在上面写写画画,终于又用上阿拉伯数字了,萧融把几个大额的数都算完,然后赶紧像做贼一般,把这张白纸放蜡烛上烧了。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烧柴的味道,萧融站起来,把窗户打开,然后拿着大的账本用力扇。
屈云灭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空气里的味道如此刺鼻,他在外面就闻见了,但他没挑明,只问萧融:“你又偷着干什么坏事呢。”
萧融:“……”
他对屈云灭还有气,刷的把账本扔回桌子上,他冷笑道:“今日怎么不喝酒了?”
屈云灭:“……”
他默默走过去,拉着萧融的胳膊低声问他:“我看看还红不红……”
萧融当场炸毛:“屈云灭!!!”
外面的卫兵听到这一声吼,他俩互相看看,又习以为常的看向了前面。……
屈云灭已经后退三尺,主要是他再不退,萧融可能要咬他。
而萧融气势汹汹地瞪着他,心里也开始后悔了。
不该一看他卖惨就心软,不该认为大家都是成年人了、都知道成年人的原则是什么,更不该在他得寸进尺的时候感觉也挺好的、就这么半推半就了,因为屈云灭完全是个贪得无厌的牲口。
然而后悔也没用,新世界的大门一打开就关不上了,吃过肉的狗怎么可能还愿意回去啃菜叶呢。
运了运气,萧融回到座位上,他拿起别人送来的新通缉令,推到屈云灭的方向:“你来看看,若是没什么需要修改的,我便令所有城池都张贴出去。”
因为这上面写的是韩清的事迹,自然就会涉及到他出主意让鲜卑人挖坟的事,他担心会有哪里写得让屈云灭不高兴,所以还是让他先过目一遍。
屈云灭听话地拿过来,一目十行地看完,他摇摇头:“无需修改。”
不过看着印刷在底下的那张韩清画像,屈云灭又撇了撇嘴:“你还真是重视这个人。”萧融:“?”
他缓缓抬头,想听听屈云灭为何会吐出这句象牙来。
屈云灭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默默把新通缉令放回去,屈云灭说道:“我还未曾见过你对谁如临大敌到了这种程度,不管是韩清,还是这个清风教,都是一群阴沟里的臭虫,连申养锐都不如。”
萧融:“……”
他服气了:“申养锐是你手下败将,你如此说他也就罢了,但你是不是忘了你差点就死在韩清的阴谋之下,就算他是一个臭虫,他也是能害死你的臭虫。”
听着萧融抬别人,贬损他,屈云灭自觉尊严受损,他为自己辩解:“我不会再冲动了,他们再使同样的招数,我绝不会上当。”
萧融:“…………”
他更无语了:“你以为人人都是你?一招用两次!”
屈云灭:“……”
萧融:“在毫无底线的人眼里,什么都能利用!罢了,也不必争辩,反正我一定要把这个人抓到手,且,我要亲眼看着他咽气才行。”
不然的话,他总会担心这人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神通,万一历史上的记录是真的呢,他真能活二百多岁,虽然萧融知道这个可能性很小很小,但在他一出手就差点害死屈云灭的情况下,萧融不想冒险。
他问屈云灭可以派多少人出去追查,抓这种大鱼,必然要动用屈云灭手中的精锐。
见萧融说得掷地有声,屈云灭重新看向那个画像,他又膨胀了:“何必派其他人,本王就能——”
话说一半,屈云灭看见萧融冒着冷气的脸,他的喉结滚了滚,之后若无其事地改口:“让地法曾领三千中军,去南雍找吧。”
萧融一愣:“为什么派地法曾?”
屈云灭感觉这问题有点莫名其妙:“他细心,还在南雍待过那么多年,而且他在各个城池都有接应,旁人不知该怎么进去,他总能知道。从他坚守义阳不回陈留来看,他也想好好地表现一番,我给他这个机会,他会比旁人更加认真地完成。”
萧融笑了一声,他靠着椅背,一只手高高地撑着自己的后脑勺:“那你就如此笃定,韩清等人在南雍?”
屈云灭:“不然呢,他们也没地方去了,如今淮水之北哪个城池不想邀功领赏,我打了胜仗,这些官员都不知道该怎么讨好我了,你还如此大张旗鼓地寻找此人,若他们在北边,早就有人把他送到你面前了。”
萧融抿唇,他微微地笑了一下。的确,他也认为清风教的爪牙们,此时应当都逃到了南雍那边,或许都不用逃,从一开始的时候他们就在南雍发展。
毕竟人都趋利避害,北边是这几年才安稳下来的,在屈云灭崛起之前,北边一整个都是人间炼狱,清风教又不傻,为什么留在这里找死,南边也乱着呢,照样可以发展信徒。
就是不知道他们躲哪去了。
在打完鲜卑以后,屈云灭的领土就是南雍的两倍这么大了,即使如此,南雍的城池也多如牛毛,好在除了金陵那一片,其他地区就跟如今的淮水之北差不多,虽然名义上属于雍朝,但实际上都是自给自足,朝廷不给他们发钱粮,他们也不给朝廷纳税,除了有大事的时候意思意思派上一两千人支援一下,平日里几乎全都是自己做主。
所以只要他们没藏在金陵附近,地法曾就能带人过去查看。…………
但,自己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这群臭虫不会真跑金陵去了吧!
平日他们肯定不敢,毕竟正经的朝廷都厌恶清风教,问题是现在南雍也是泥菩萨过江了,他们招兵买马、都在预备着明年的恶战,也顾不上清风教的人跑进来了。
萧融的脸色一变再变,躲进金陵事小,万一孙仁栾想不开了跟他们合作事大,清风教的人太缺德了,谁知道他们又会出什么阴损主意。
不对,萧融发现自己想岔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什么小聪明都不够看的。这也是韩清一开始就从屈云灭下手的原因,他也知道,镇北军是他对付不了的庞然大物,而镇北军由屈云灭支撑着,不把屈云灭弄死,后面他想做什么都做不成。……所以关键还是在屈云灭身上,只要他管得住自己,即使清风教和金陵合作也没关系。
这么想着,萧融稍微淡定了一些,他看向屈云灭,眼中流露着安心的情绪。
屈云灭见状,立刻打蛇随棍上:“阿融,有人送了我两坛梅花酒,说是士人都喜欢,你想喝吗?”
萧融:“……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