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只有上古时期才流行禅位制,这些年的中原仿佛文艺复兴,也经常搞这种形式主义。
比如雍朝的开国皇帝,他就是把刀架在前朝的亡国之君脖子上,态度很好的问他愿不愿意禅位。
还有开国皇帝的孙子,他也是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被大臣强行抓着手,在禅位圣旨上盖下了玉玺。……都到这地步了,自己盖一个算了,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坚持什么。
总之,这些禅位都有一个特征,那就是被逼迫的,但即使这些人全都不情不愿,只要禅位的圣旨被宣读出来,毫不夸张地说,整个朝廷有三分之二都会恍惚地放弃抵抗,回家以后朝天悲愤地大吼三声,第二天换上新朝服,继续勤勤恳恳地为新皇办事。
仿佛他们效忠地不是那个皇帝本人,而是那一纸诏书,禅位之后皇帝就被关押起来了,有的可以软禁到死,有的就不知什么时候便悄无声息地没了,这些大臣多数也不关心,顶多听到先皇殡天的消息再流两滴眼泪,像什么撞柱追随而去?呵呵,根本没有。……
从这种角度来看,贺甫决定自救,丢弃所有还指望着他的人,似乎也没什么问题了。
萧融也不至于因为这件事就对小皇帝有什么成见,说穿了,他就是一个八岁的、怕死的小孩,让他扛起家国大义,这属实是难为他了。但这件事就像是公孙元独自带兵千里回陈留一样,他不是回来看屈云灭的,而是回来表忠心、顺便把自己撇干净的,能说他错吗?不能,能心里一点都不介怀吗?也不能。
出于对小皇帝正史上结局的同情,萧融虽然没怎么仔细想过,但他潜意识还是决定了,要保下小皇帝,主动勤王,在他退位以后,尽量给他一个比较舒适的生活环境。而现在得知了这位心眼这么多,萧融就没法把他当个孩子看了,他显露了自己的能力,给自己找到了一条粗壮的救命绳索,同时也失去了潜在的自由。
八岁就能这么面面俱到,还躲过宫中无数的眼线给自己送信,等他长大还得了?很好,软禁,说什么都要软禁,他这辈子休想踏出深宅院落的一步。*
镇北军如今的名声是真好起来了,要不然贺甫也不能把自己的生机赌在萧融身上,他知道镇北军如今走的是师出有名的路线,他们无论做什么,都要占据一个义字,打鲜卑是为了义,打原百福和申养锐也是为了义,如今筹备着攻打金陵,那更是顺应天命、为了天义。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如今的镇北军有点像正史上的贺庭之,他们都扯出了正义的大旗,那对小皇帝而言,他们身边,就是他能去的最安全的地方。
小皇帝信中透露,孙仁栾的长睡不起不是因为病症,而是孙善奴给他下了药,都能走到这一步了,孙善奴算是彻底放飞自我了,也难怪小皇帝害怕,今天能给孙仁栾下药,明天就能给孙仁栾下毒,孙太后又不是一个多么理智的人,哪天逼急了,熬一锅砒霜把所有人都送走也是有可能的。……
既然已经知道太后手中不干净,他们又有了皇帝手书做保障,这下他们真就势不可挡了。按宋铄的说法,此事宜早不宜迟,多耽搁一天,就有鸡飞蛋打的可能。
弥景也同意:“如今所有人都默认了镇北军会在年后出击,离过年已经没几天了,他们不会想到镇北军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上上佳选啊。
激进的和保守的都达成一致了,其余人更是没有意见,虞绍承还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太好了,这回不是只有他没法回来过年了。……
打黄言炅可以让虞绍承去,打金陵,那必然要让屈云灭带队,这不是有没有能力的问题,而是象征意义的问题,金陵是皇帝的居所,他必须做那个第一个破城的人。
大家鲜少在同一件事上持同一态度,没有一个人有意见,萧融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劝阻的理由。
他们说得对,要抓住机会,宜早不宜迟,金陵那边埋着的雷太多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炸一个,一旦打草惊蛇,此时的有利局面可能就会更改,还有小皇帝,他不一定说了实话,此刻他想要镇北军勤王,局势变了,他可能就改主意了,想要那些保皇党保护他,这信纸上又没有玉玺的印记,他要是反口说镇北军造假,那他们也没处伸冤去。
萧融:“……”
他忍不住看了看手里的信纸。
字迹确实是小皇帝的字迹,这个毋庸置疑,不管是屈云灭还是佛子,都跟小皇帝通信过几次,这应当就是他的亲笔手书,但他没盖玉玺,就导致这信少了一层保障。萧融也无法确定他是不是故意的,毕竟过去那些书信里,也不是每一封都有红色的大印盖在上面。……心眼多的小孩真讨厌。
也罢,管他会不会反口呢,反正这信揣在自己怀里了,要是贺甫说这是假的,那他就把它变成真的。*
他们几人商量好了,屈云灭就召集了全部的将军过来,虞绍承也不必回去收拾行囊了,一切都等这场军事决议尘埃落定再说。
屈云灭以前不让别人在这种场合发言,行兵布阵全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如今……好像也没差别,还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但至少他愿意让文人旁观了。
在屈云灭看来,他已经退让了许多,而在那些新加入的文人看来,这就有点离谱了。
叫他们来,又不让他们发言,这不是拿他们寻开心吗?
于是当场就有这么几个铁头的站了起来,先行一个拱手礼,然后再客客气气地指出屈云灭哪里做错了,期望他能听听自己的意见。
屈云灭:“……”
毫不意外,最后这几个铁头党被屈云灭怒斥得无地自容,脸上青一块白一块,有个脸皮薄的,当场就告辞而去。
屈云灭发了一通火,自己爽了,后来才想起周围还有别人,他坐下去,悄悄觑向萧融,却发现萧融看着自己,笑吟吟的。
发现屈云灭看过来了,他还侧过身体,在自己胸前快速地比了一个大拇指。
屈云灭:“……”
他再度沉默下来,把头转了回去,不过他脸上的愠怒、已经替代成了羞赧。……
萧融又笑了一声,他舒舒服服地靠回椅子上,眼神这么随意一转,吓得他头发差点竖起来。
虞绍燮坐在他身边,狐疑地看着他,虞绍承坐在虞绍燮身边,满腹怨气地看着他。
萧融:“……虞兄?”
虞兄不想说话,周围人太多了,有些话他也说不出口,憋了一会儿,他才憋出一句来:“你对大王和颜悦色了许多。”
萧融摸摸自己的脸:“有吗?”
虞绍燮:“……没有吗?要是尚未入冬的时候,发现大王对各位先生是这个态度,你早就上去规劝了。”
萧融眨眨眼,一点不觉得自己有错:“此一时彼一时,以前大王是大王,如今大王就要勤王去了,我也不能总是要求他去改变,本性哪有那么好改的,而且大王比以前好很多了,你刚刚没听到吗?他让那人坐下了两回,两回他都不听,大王才发火的。”
虞绍燮不可思议地看着萧融:“两回就够了?”
萧融耸肩:“事不过三嘛。”
虞绍燮:“…………”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萧融以前那个劲,仿佛要把屈云灭改造成天下第一明君一般,他还暗地里苦恼过,要是萧融失败了,被打击到信心了怎么办,现在看来他真是想太多了,因为不知不觉间,萧融他为了屈云灭——竟然把明君的底线降低了!
这可真是、真是……
虞绍燮脸都要憋红了,他想骂人,但他不会,更何况这是他亦弟亦友的融儿,不像承儿那样,他想教训就教训了。
偏偏这时候虞绍承还凑过来关心他:“阿兄,你的脸好红,你是觉得这里热吗?承儿给你扇扇?”
虞绍燮没好气道:“一边去。”
虞绍承:“……”
默默坐正,虞绍承又看了一眼远处的萧融。
啧,此子乃吾之心腹大患。
以后他要么留陈留,要么带阿兄一起出去建功立业,总之,不能让他们俩单独待在陈留!
萧融的鼻子又开始痒,他揉了揉,继续看向有条不紊地安排一切的屈云灭,根本没注意到身边人那幽怨的视线。…………
计划改了,但请帖已经发出去了,大厨们也全都开工了,所以这顿提前的团圆饭,大家还是吃上了。
一个下午的时间,提前出征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王府,萧佚连忙跑过来问萧融,他去不去。
萧融:“……”不知道啊。
屈云灭安排了所有人,连高洵之要做什么他都安排了,唯独就是没提到自己的名字。
萧佚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大哥……”
萧融朝他笑了一下,想要摸摸他的头,却发现他也长高了一些,虽然没有阿树那么茁壮成长,但萧融坐下的时候,还真碰不到他的头了。
无所谓,萧融退而求其次,拍了拍萧佚的肩膀:“我去不去,还要看大王的安排,但不管是哪一种安排,你都不应太过担心,过两年你可能也要出去游学了,难道你希望我天天坐在家里为你担忧吗?”
萧佚垂下头:“若我说希望,大哥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坏孩子。”
萧融:“……”
他愣了愣,半晌才摇头道:“不会。我是你大哥,每个弟弟都想让哥哥在意自己。”
听着萧融的回答,萧佚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先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才看向萧融:“我希望大哥在意我,我也希望大哥能等等我,我现在还是年纪小,再等我几年,不出三年,我一定能学成,到时候大哥不用再照顾我,而是我来照顾大哥。届时大哥不必再和不喜欢的人虚与委蛇,也不必再为旁人呕心沥血,佚儿此生惟愿祖母福寿绵长、大哥逍遥快活,为了这个,佚儿什么都能做。”
说什么都能做的时候,这小子眼中甚至冒了凶光,萧融看得一愣一愣的,因为萧佚在他面前表现得实在是太乖了,他从未想过萧佚还有这一面。
不过,仔细想想并非无迹可寻,首先萧佚愿意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和未来都赌在萧融一个陌生人身上,其次他在被逼急的时候,也会跟变了一个人一样,突然就开始长袖善舞,白日交际,夜晚勤学苦练,一日只睡三个时辰,春夏秋冬不管什么天气都绝不散漫。
萧融:“……”
有时候他感觉自己很牛逼,但有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好像也挺普通的。
然而对于萧佚立下的保证,萧融并未给出什么反应,这回就不是他选择信不信的问题,而是他需不需要的问题,萧佚想要负责他的后半段人生,让他纵情恣意不再忙碌,诚然,许多人都希望能有这么一个弟弟扛起养家的责任,但萧融又不是许多人。
不过萧融也没打击他,他用糊弄屈云灭的那一套把萧佚糊弄回去了。
时间不早,该去吃晚饭了。这回人多,所以没有拼一个大桌子,而是拼了两个大桌,一桌是男人,一桌是女人,小孩们则另用一个小方桌。
八岁之后就男女不同席了,不过真正的规矩没有那么严格,所以丹然还是跟公孙家那三个皮猴子坐在一起。
看着那边的小孩桌,萧融不禁感慨,镇北军的生育率是真低啊,多亏有个公孙元,一人就把生育率拉上去了。
据说宋家有点动静,在屈云灭把企图献女的世家吓跑以后,宋铄回去添油加醋形容了一番,他们家终于消停了,但没消停两天,他们又转换了目标。
既然不能嫁女,那就娶妻好了。
宋铄老大不小了,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吊死在镇北军这棵树上,那就赶紧娶妻吧。……
萧融听说以后,还去关心了一下宋铄,表示他要是不愿意,自己可以给宋家加压,让他们少管子女的终身大事。
然而宋铄不咸不淡地摇了摇头,秉着联姻的态度嫁堂妹,他感觉十分不爽,但要是让他自己去联姻,他琢磨了一下,感觉还不错。
甚至他比他们家里人还积极,一下子罗列了十几条要求出来,家世:二等世家以上,或父亲为二品官、祖父为一品官,若家中没人做官,那也必须得是大儒之女、大贤之女,庶女不要,必须是嫡女。
长相要绝美,气质要雍容,最好再来点个性。
这些算是基础要求,后面就更加离谱了,不要打呼的、不要始兴郡以南长大的、不要发质枯黄的、不要喜欢吃蛋的、不要无法欣赏琴声的。
萧融:“…………”
听完以后,萧融很认真地问宋铄:“你就是不想成婚,对吗?”
宋铄睁大双眼,大呼冤枉,他想成婚啊,只要有符合这个条件的贵女,他立刻就能成婚!
萧融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抄起手边的公文就朝宋铄脑袋拍过去,你自己都是三等世家出身,你哪来的脸要求对方必须是二等以上!还有,爱吃蛋怎么了!我就爱吃蛋,我们吃的又不是你下的蛋,你凭什么有意见!还有还有,地域歧视?!你老家湘东和始兴当中就隔了一个桂阳郡,五百年前你们三个都是南蛮的地盘,你怎么好意思提这个要求的!
任萧融怎么说,反正宋铄不打算改主意,他自己也相当得理直气壮,他是联姻,找个家世更高的有什么问题,而且他此时官职不高,不代表未来官职不高,他都想好了,等高洵之退下来以后,他就接他的班。
萧融:“…………”
槽点太多,他都不知道该从哪里讲。
嘴上实在是说不出话,萧融的肢体语言倒是很丰富,指指宋铄、指指大门、再指指宋铄,最后指指自己,发出声音的时候,萧融嗓音都开始颤抖了:“你怎么知道你就能当丞相,虞绍燮不行吗?我不行吗??”
宋铄两只手都撑着自己的头,把自己弄成一朵花的造型,做着最可爱的姿势、同时也说着最欠的话。
“呵,虞绍燮做丞相?先不提他的能力比我差了十万八千里,只说他们兄弟一文一武,你是打算以后让这皇朝改姓虞吗?”
萧融张嘴要反驳他,最后发现自己压根没有反驳的理由。……关系再好,也不能试探人性,宋铄说得没错,虞家两兄弟以后会得到重用,却不能每个人都占着最重要的位置。
萧融有点生气,因为宋铄这张嘴真是太讨厌了,他把默认的规则说了出来,搞得萧融相当没面子。
但他生气得早了,宋铄后面还有更讨厌的话没说呢。
撅起嘴,宋铄又道:“至于你,你以后在哪都不一定呢,我可不觉得你会当这个丞相。”
萧融脸色一变,当即问他为什么这样说,宋铄却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他奇怪地看向萧融,似乎不解他为什么这么问自己。
“你向来都对官职没有什么要求,不爱当官,那不就是想走就走吗?再说了,你长得就一副流水无情的模样,一看就是那种会归隐山林的人。”
萧融:“……”
宋铄的表情无懈可击,萧融根本看不出来他的真实想法是什么,似乎他真就是话赶话说到这里了,最后萧融也没法再追问他,就这么把这一篇揭过去了。……归隐山林啊。
萧融端着酒杯,却是嗤笑一声。
他可没这么想过,采菊东篱下的日子,他这细皮嫩肉的人过不了,就算离开这里,他想过的也是平凡富家翁的生活,请一大帮人,替自己打理田庄铺面,他只要坐在摇椅上每天看看账本就好了。
闲来无事,便效仿先人醉舞一曲,到时候家里就剩他一个了,他想怎么跳就怎么跳,不用担心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
这样的生活多快乐,从他到了这个时代开始,他先是经历了愤怒、再经历了否认,最后才终于接受,而接受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自己有个盼头,立刻开始规划完成任务以后的潇洒生活。
彼时他做了两个版本,版本一,镇北王是个混蛋,他害怕属下功高盖主,还怕属下跑出去猥琐发育,在这种情况下,萧融想离开朝廷就不容易了,那他就适当地犯点小错,然后在朝上猛地跪地求饶,给屈云灭一个机会,让他借机生事,发落自己,不管贬官还是流放,反正自己以后安全了,就这么混一辈子,也挺好的。
版本二,镇北王还算有良心,他没有那么小心眼,挺大度的,那萧融就可以在他功成名就以后悄悄退走,带着自己奋斗来的金银,找一个离京城很远、又不至于非常荒凉的地方关起门来过日子,他这么识趣,镇北王一定很感激他,绝不会来打扰他的平静生活。…………
要不说计划赶不上变化呢。
对于屈云灭这种人,只筹备两个版本还是太少了,这人从不按套路出牌,自己应当筹备二十个,才不至于被打得措手不及。
刚刚还在笑,这时候他又无声地叹了口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他又指指不远处的酒瓶,让屈云灭给自己拿过来。
屈云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