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云灭和韩清离着也就几十丈,这么近的距离,他自然是要追上去,然而这几十丈不是平地,是一段陡峭的山坡,等屈云灭骑马跑上去的时候,韩清等人已经只剩一个小黑点了。……
屈云灭这辈子追过不少敌人,为了追敌,他能一口气跑出两千里地,在韩清这里他已经很收敛了,最多也就追了一二里,发现周围植被越来越陌生的时候,他就勒住了缰绳。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敌人逃远,对屈云灭来说就像针扎一样的难受,但他感觉自己不能再追了,再追下去,前路上还不知道有什么东西等着他。
他践行了承诺,没有再次冲动,如果他能平安回到大军当中,萧融一定会好好夸他一顿,可惜,他控制得住自己,却控制不住敌人。
调转马头,屈云灭正在观察自己是从哪个方向出来的,然后脚下厚厚的雪堆和腐殖层当中就伸出了一条粗粗的麻绳,马被绊倒,眼看着屈云灭也要摔落在地,但屈云灭灵敏地跳下来,同时还拔出了背后的雪饮仇矛。…………
韩清一共带来了一千多人,在官道附近埋伏的有一千,剩下那几百,尽数都藏在这了。
这就是韩清能动用的最多兵力,他这人挑剔,无法信任那些普通人,只有被他确认了完全忠于他的人,才能算是他的兵马,因为这一点他只能不停地找靠山、找傀儡,但也因为这一点,他总能全身而退,因为这些人全是不怕死的精锐。
山上的地势,只隔一丈便是不同的天地,明明这里有那么多人,可周围的环境静得连一声鸟叫都没有。
屈云灭他被包围了,四面八方,全都是想要他性命的人。
看着一双双如出一辙、皆是冷静又疯狂的眼睛,屈云灭嗤笑一声,单手晃了一圈他的仇矛,矛尖在月光下发出冷厉的银光。
屈云灭没有跟敌人废话的习惯,所以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只是挑衅地看了他们一圈,然后淡声道:“你们先上。”
这群人还真听话,下一瞬,被激怒的来自人类的吼叫就在整个丛林里响彻云霄,紧跟着便是惨叫、皮肉被割开的恐怖声响,以及野兽被惊动,四散而逃的声音。
三百八十八人,这是围攻屈云灭人群的数字,等到最后一个人也被屈云灭一矛贯穿胸口的时候,屈云灭整个人都湿透了。
是被血溅湿的,也是被汗打湿的,今日他状态一般,没有被肾上腺素控制,所以难以发挥出来当初在梓潼城的那股疯劲,用了将近一个时辰,他才杀光了这些人。
站在尸山血海当中,他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也像是主宰着这一片大地的天神。
他的站姿仍然顶天立地,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身上的力气正在流失当中,他的四肢都有些使不上力了。
紧了紧拳头,屈云灭一时没有动,他先用布满戾气的眼睛查看着周围的情况,确认真的没有活口以后,他才慢吞吞地跪坐下去。
扯开腿甲,撕开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服,而在他小腿之上,有一小道微微发黑的伤口。
屈云灭:“…………”
真不愧是同一人出的招数啊,打不过,便下毒。
盯着这个伤口看了一瞬,屈云灭半点没犹豫,抽出自己随身的佩刀,手起刀落,他就把自己身上的一块肉削了下去。
他这一下太狠,都能看到里面白色的骨头了,但他面不改色,坐到地上以后,他四下看看,找了一个还算干净的人,把他身上的衣服扯下来,撕成布条,紧紧勒在伤口上方一寸的地方。
接下来他便站起,用仇矛当拐杖,支撑着自己,努力地辨别方向。
星星……北辰……他要回去……他不能再失约了……
屈云灭越往前走,眼前越模糊,有件事他大概不知道,伤口发黑是因为天太黑,伤口凝血了,就看起来像是发黑。而这些人的兵刃之上确实涂了药,但要命的毒药也不是那么好凑的,像鲜卑人用的那种,沾上就无力回天,效果这么好,自然是价值千金,可韩清他一来没有时间凑这么多珍贵的药材,二来他也没阔到那个地步,能给三百多人的刀上全都淬毒。
只有零星几个人带着一刀就能结果他的有毒兵器,其余人其实都只是涂了麻药而已。
他们的计划是先靠着小伤把屈云灭麻翻,然后再由其余人补刀,然而谁知道屈云灭这么厉害,半天都没人能近他的身,有时候他为了不受伤,还会放弃杀别人的机会,这么珍惜生命的将军,可真是不多见啊。……
也因为如此,从头到尾就一个人伤到了屈云灭,但他人高马大的,那点药管什么用,等它起作用,估计黄花菜都凉了。
误会就这样产生了,不过能告诉屈云灭真相的人都已经死翘翘了,而屈云灭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与体内的麻药做着豁出命去的斗争,求生意志格外强大的时候,人确实可以超越本能,屈云灭始终都没有昏倒,凭着一股信念,哪怕将自己的双腿走废了,他也要走出这片山林。
这应当是屈云灭一生当中最不想死的时候,这种精神感动了上苍,于是下一秒,他踩空了。
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他就滚落了山坡,中途撞到一个死去多年的树桩子,就这样把自己撞晕了过去,等到他终于停下的时候,这里已经已经不再是密林,而是密林中央一个小小的草地,有鹿正在水洼里喝水,听到动静立刻吓得跑开,等一会儿没动静了,它又跑回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这头鹿还年轻,一辈子都没见过人,它的祖辈们也很久都没见过人了,小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伸舌头舔了一下屈云灭的脸,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于是它又跑了。……*
而在陈留城中,萧融熬到了半夜子时,才终于睡下。
睡梦中的他便不太安稳,他梦到自己在一片白光当中,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声音响个不停,听起来没有任何逻辑,但他又能意识到,这是对方在说话。
听不懂,完全听不懂,他只能听出来对方有点气急败坏,似乎还有点迁怒。
后来梦境消失,他渐渐睡沉了,然而喉管当中的一股异样感,猛地就把他惊醒过来。
没有任何缓冲,他迅速地趴到床边,张嘴就吐出一口鲜血。
萧融愣愣地看着地上刺目的红色,听到动静的阿树也很快冲进来,阿树惊恐地看着他,然而还不等这一主一仆做出什么反应,外面突然传来疾跑的声音。
萧融停顿一秒,立刻翻身下床,他只披一个外衣就出去了,连鞋都没穿,阿树心慌,却也不会在这时候叫住萧融,他只是麻利地捡起鞋子,又拿了萧融最厚实的披风,然后追着他跑了出去。
来人是东方进和高洵之,他们还没进来呢,大门先自己开了,还是萧融亲自开的,高洵之一眼就看到了萧融嘴角上的血迹,他这一瞬的感觉太复杂了,既心疼又怨恨还担心,但萧融看见他的神色之后,随手一蹭就把嘴角擦干净了。感觉高洵之不够冷静,于是下一秒,他看向东方进:“出什么事了?”
东方进其实也看见那点血色了,但他只是诧异了一瞬,毕竟他也不知道萧融体质有什么问题,听到萧融的问话,他简短回答:“刚刚有人来到官府求助,说他们是皇宫侍卫,受南雍皇帝所托,给镇北王殿下送一封信。”
同样的信送两封,任谁都看得出来这里面有问题。
萧融却没有思考,这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他做的每个反应每个动作,仿佛都是被别人接管了一样。
萧融伸手:“信呢?”
信当然不在东方进这里,东方进把它交给高洵之了,高洵之看了看萧融,不知怎么,他也没有废话,直接就把信掏出来,放在了萧融手里。
同样是让镇北王勤王,但用的理由和说辞完全不一样,信上第一句就写明了这封信是小皇帝口述,其他人代笔,这是为了防止他们怀疑信的来历,也是为了安抚孙将军,让他看到日后论功行赏的苗头。
内中关窍到底怎么回事,拿到这封信的那一刻,萧融就想明白了,他虽然不知道孙将军也在其中发挥作用,但他知道清风教和小皇帝异曲同工了,小皇帝无意中成了清风教的帮手。
再联合自己刚刚吐的那口血,萧融面色不变,但这封信已经被他捏皱,甚至还撕裂了一部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而旁边的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蓦地,萧融把手放下去,他命令地法曾:“去把简峤叫来,让他整合四军当中所有的骑兵,还有虞绍承,让他天亮以后就出发,急行军!不准耽搁!”
这时候东方进要是犹豫一下,萧融的威信就会打折扣,毕竟萧融没有军权,屈云灭不在的时候,他调遣四军就是僭越。
但电光火石之间,东方进已经明白了他该怎么做,于是,他用炸雷一般的声音喊道:“遵命!”
他率先跑出去,其他人也立刻跟着动作,等到简峤和虞绍承被叫醒,这俩人都没有发出异议,仅仅一个时辰,队伍就已经整装待发,而无形当中,萧融也完成了对军权的收拢。
他以前也分配过军中事务,但那时候人们心里不服气的很多,例如原百福,例如某些不知名的将领,况且那时候屈云灭就在军营当中,他的默许在某些人看来就是对萧融的讨好。讨好士人就跟讨好女人一样,今日喜欢,便讨好你,明日不喜欢,那就厌恶你。
而这回是屈云灭落入险境,萧融实打实地掌握了军权的归属,从上到下无一人有反对的声音,就因为东方进开了个好头。
跟萧融关系好的,会真心实意听他的话,而跟萧融关系一般的,也会因为别人的行动而默默选择随大流,封建时代的主臣关系可不是靠着习惯形成的,而是一次定生死,只要跟随过一次、俯首称臣过一次,往后他们就再也无法将萧融当成同僚了。
就像过去的高洵之一样,一个士人,却能管着全军的将士。…………
庐江那边是晴朗的夜晚,但陈留这里乌云阵阵,似乎又要下雪,高洵之从头到尾都没有干预过萧融的命令,甚至萧融要自己过去,不带他,他也没有反对。
萧融这一下子,把十万人都带出去了,接下来多不多他一个老头子,都没任何区别。
站在城门处,高洵之看着萧融和简峤带领身后的骑兵快速冲出他的视野,他擦了擦自己的眼角,然后才转回身去。
然而这一转身,他才发现自己身后多了那么多人,丹然、阿妍、阿古色加、萧佚、萧老夫人、阿树、佛子、虞绍燮、以及匆匆从宋宅赶过来,连头发都来不及束的宋铄。
大家都看着他,却又不出声,不知道为什么,高洵之更想哭了。
这些人都是阿融和大王的亲朋好友,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身边有了这么多亲人般的存在,镇北军不再一穷二白了,镇北王也不再是孤单一人了。
屈云灭,你看到没有,这才是阿融给你带来最重要的东西,你的好日子、你连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就在眼前了。不要闭眼——等着阿融。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