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德六年腊月二十九,日昳时分。
跑在最前面的萧融等人碰到了一小股赶回去报信的将士,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小股总共只有三十多人,在原先的队伍当中,他们排在最末,前面打得血肉飞溅,他们也没看到,只听到鸣金收兵的命令就往回跑,跑了没一会儿发现人越来越少,他们想回去找,结果整个大军都消失了,就跟有鬼作怪一般,吓得他们背后直冒凉气,谨慎地找了找,发现是真找不到那群人了,他们商量了一番,决定还是回义阳搬救兵去。
三十几人在大山里搜罗大军的痕迹,这确实是难了一些,但几万人漫山遍野地找,还是能找到消失的大军的。在人海战术面前,多诡异的地形都不叫事了。
一个时辰之后,简峤找到了带着大军在林子里直打转的公孙元,简峤看到他就来气,他已经默认这全都是公孙元的责任了。
公孙元:“…………”
然而公孙元还不敢为自己分辨,因为虽然他整合了大军,没让整个军队都散开,可屈云灭确实是失踪了。
要是找不回屈云灭,公孙元就可以收拾收拾回家交代后事了。……
简峤暴跳如雷,先朝公孙元发了一通火,然后才有些紧张地看向萧融,后者没什么反应,他静静站在这山林当中,有阳光从树干之间倾洒下来,照得萧融脸色跟纸一样白。
简峤也不敢说什么让他宽心的话,扭过头,他又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公孙元,让他把手下的兵都撒出去,跟自己带来的兵一起,地毯式地在这座山上找人。
公孙元自知理亏,全都照做了,官道之上支起来一个营帐,萧融就站在这里听着一波波人马回来对他报告。东边没有!西边没有!南边没有!北边没有!
简峤:“……”
这回他都不敢看萧融是什么脸色了,而且他自己也心急如焚,没有?怎么可能会没有,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啊!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后续的部队都跟上来了,但还是找不到屈云灭的身影。
简峤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他担心敌人抓走了屈云灭。
但屈云灭那个人可不是能被抓住的,只要还有一口气,他都会把身边的人撕个粉碎,除非他已经不会喘气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简峤就无比心慌,他悄悄看向一旁的萧融,而萧融袖手站在他身边,正好也朝他看了过来。
这没有温度的眼神看得简峤心里一个咯噔,他朝萧融抱拳,决定自己也去找找看。
望着简峤离开的背影,萧融慢慢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他的手上鲜血淋漓,此时还有一滴血珠顺着指甲低落在地,本有些瘆人的一幕,却看得萧融安心了一点。
他还会疼,还能流血,那屈云灭就没有生命危险,不然他早就倒在地上,命悬一线了。
可是不能拖啊……
这是冬天,还是深山,不是所有人都有王新用那种运气。
在哪,到底在哪。
萧融有种自己浑身血管都要爆炸的感觉,人在极度慌乱的时候就会这样,不能思考、也不能冷静,萧融攥紧了拳头,受到挤压,淌出来的鲜血更多了。
很快,他站着的地方就多出了一小片深红色的晕染,而这时候,萧融突然抬头,他朝某个方向眨眨眼,然后迈出步子。
周围的人看见他,但因为他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似乎就是要去找什么人而已,所以也没人拦住他,然而在他迈过几条裸露的树根之后,周围的人就找不到他的身影了。……
萧融感觉非常奇异。
没人跟他说话,但他突然之间就意识到一个信息,屈云灭在这边,他拨开枝条,踩过落叶,这边拐一下,那边爬几步,明明他完全不认识这个地方,但就好像他脑子里有个导航一样,让他十分明确地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
不知道离扎营的地方有多远了,萧融突然闻到非常浓的血腥味,他从一个草丛里钻出来,刚站定,他就僵在了这里。
好多尸体,还有好多野兽。
狼、豺、秃鹫、还有豹子,它们全都趴在尸体上进食,发出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在萧融出来的一瞬间,所有野兽都抬起了头,它们眼冒绿光、瘦骨嶙峋,看着萧融的眼神有警惕,也有打量。
毕竟地上的肉已经冻硬了,哪有新鲜的好吃且温暖呢。
萧融慢慢把手放在了腰侧的剑柄上,极缓慢地把剑抽出来之后,他垂下眼睛,不跟这些野兽对视,一边挥舞手上的剑,他一边慢慢后退,动物理解不了工具和人的区别,它们只会以为萧融胳膊居然这么长,看起来很不好打的样子,算了算了,反正地上有这么多吃的,用不着为了一口热乎的就把命丢了。…………
这短短的几分钟,对萧融来说度秒如年,终于离开这些野兽的范围,萧融立刻拔腿就跑,他的心脏还在砰砰直跳,这一瞬间他都忘了自己其实死不了了,朝着脑子告诉自己的方向狂奔,萧融打算等跑累了再换成慢走。
但他不用换了,因为他也来到了屈云灭踩空的地方,而且因为他是跑过来的,他甚至踏出了空中飞人一般的架势,直到两脚都悬空以后,他才懵逼地掉了下去。靠!
这就是他心里的最后一个想法。*
屈云灭是白天时候,被另一头鹿舔醒的。
这一晚上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鹿尝了他一遍,屈云灭觉得脸有点疼,用手蹭的时候,脸上居然一点血迹都没有了。……
醒来以后,那种虚弱麻痹的感觉就消失了,屈云灭也大致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蠢事。……也不能说蠢,毕竟当时他只有一个人,为了以防万一,他自然要对自己狠一点。
但现在他一条腿伤了,肋骨似乎也断了几根,浑身上下大大小小都是伤口,而且他昨夜耗费了太多精力,如今他又饿又冷,再这样下去,他连爬起来都做不到了。
于是他拖着伤腿走到一棵杉树下坐着,用手舀了一点水洼里的凉水,缓解了冒烟的喉咙以后,他便一动不动,静静看着对面藏在树林里的小动物们。
到底有着一半布特乌族的血缘,屈云灭说不动,就不动,小动物们观察了他很久,终于确定他没有危险了,然后才迈着蹄子走过来喝水。
在那头鹿喝水的时候,屈云灭还有心情注意到一件事,这里的水没结冰,这里的草甚至还是青的。
这本应是一种正常现象,但屈云灭这辈子是没见过。
他也就微微的惊讶了一下,下一秒,他骤然伸手,抓住那头想要逃跑的小鹿,然后猛地一拽,就把鹿脑袋拽掉了。
围观的鹿们:“…………”
出鹿命啦!!!!
一眨眼,它们就钻进丛林再也看不到了,相信接下来的十几代小鹿,都会牢记不要接近人类这条生存规则。……
小动物们的反应才不关屈云灭的事,这一下对他来说也有些吃力,他是抱着一击必杀的想法出手的,丢掉那颗鹿脑袋,把身子拖过来,屈云灭狼吞虎咽地喝着鹿血,这附近没有柴,草地都是湿的,屈云灭也就放弃生火了,而是扯开鹿皮,直接吃里面的生肉。
屈云灭吃得额头青筋都迸起来了,但是没办法,想活下去,想要补充体力、走出这莫名其妙的地方,他就要吃东西。
吃完了,他还是不动弹,就这么靠着树休息,根据他的判断,这里有鹿群,那就说明是个暂时安全的地方,没有野兽住在这边,而被他那一下手撕鹿头,鹿群吓跑了,也就不用担心会有野兽闻着鹿味跑过来了。
白日他无法辨别方向,他是滚下来的,也不记得自己的来路在哪了,所以他只能等晚上,有星星了再行动。
如果天公不作美,晚上是个阴天……那他也还是行动吧,最起码要找到下一个可以让他打猎的地方才行。
一边这么想着,屈云灭一边沉下气来,只有自己可以指望的时候,着急是最没用的,有那工夫,他不如多积攒些体力。
坐着的时候他也没闲着,用手把鹿皮剥下来,不管臭不臭,直接就盖身上,权做保暖,然后他又把自己身后靠着的这棵树,徒手剥光树皮,树皮比草地干燥许多,然后他又试着给树皮点火。
为什么他总是徒手呢?因为他醒来的时候,身边一件兵刃都没有了,刀剑丢了,弓箭丢了,雪饮仇矛也丢了。
屈云灭拒绝让自己去想心爱的兵刃丢失的问题,他目前首要的任务是活着回去,这样他才能去见自己心爱的男人。……
屈云灭还挺会给自己鼓劲的,脑子一有胡思乱想的冲动,他就让自己去想,等回到萧融面前以后,萧融会是个什么反应,可能会哭,也可能会发怒,还有可能二话不说就收拾行囊离家出走。
想着想着,他就忍不住笑起来了,萧融脾气是真大,一般人可招架不住他,也就是自己了,自己身强力壮还不爱跟他计较,他上哪找自己这样贴心的夫君呢。夫君。嘶——偷偷想象了一下萧融叫自己夫君的模样,屈云灭唇都抿起来了,他拨弄着地上的小火堆,一边拿着鹿腿在上面烤,一边露出微红的脸颊。
等他终于美够了,他才抬起头观察周围有没有什么危险,然后他就看到,萧融蓬头垢面地站在不远处,左手拿着螭龙剑,右手攥着雪饮仇矛,正一脸惊愕地看着他。
屈云灭:“…………”
他也呆住了,两人对视,萧融慢慢朝这边走过来,距离屈云灭半丈远的时候,萧融站定,然后对屈云灭说:“你猜我想用哪把兵器攮死你?”
屈云灭眼睛眨得像是发电报,沉默良久,他指了指螭龙剑:“你定是想用自己的剑取我性命,因为你已经这么想过好多次了,但你真要动手的话,我建议你用雪饮,因为它够长、够锋利,穿心时不需要太大的力气。”
萧融:“…………”
萧融被他这话气得火冒三丈,他偏要反着来,随手就把雪饮仇矛扔到一边,他大踏步地来到屈云灭身边,一手执剑高高抬起,另一手则抓住了屈云灭破碎的铠甲。
剑尖指着屈云灭的喉咙,离他也就一厘米这么近,但屈云灭完全没有看螭龙剑,他只看着萧融,他顺从地跟随着萧融的力道,让萧融可以把自己拽起来一点,望着萧融冰冷的目光,屈云灭张了张口,只吐出来三个字:“对不起。”
剑身微颤,因为萧融自己拿不住了,他的手抖,螭龙剑只能跟着一起抖,见状,屈云灭要伸手握住剑身,萧融却嗖的一下把剑收回去,反手一扔,就把它扔到了雪饮仇矛边上。
一个是举世闻名、回回排兵器谱都能榜上有名的优秀武器,另一个是斥巨资打造、生来就是武器界古典风大美人的收藏佳品。
唉,别管是什么了,现在都是垃圾一样的难兄难弟了。……
一剑一矛默默认命,而另一边,他们的主人已经紧紧拥抱在一起,萧融搂住屈云灭的脖子,用他的身躯抵住汹涌的情绪,而屈云灭轻轻抚着萧融的脊背,即使萧融碰到了他的伤口,弄得他很疼,他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发出一个声响。天彻底黑了。
星星也出来了。
屈云灭望向天空,看着那几颗不知道为他指了多少回路的星辰。
据说仙人都住在星辰之上,不知道他的阿融是不是也来自那里。
但他不会问的,就像他也不会问,为什么萧融能找到这里来一样,他想要萧融的未来,为了未来,他可以舍弃掉过往。
又等了一会儿,萧融还是没有放开他的意思,屈云灭便说道:“我看到韩清了。”
萧融手指一紧,果不其然,很快他便直起了身子,两人脸凑得很近,屈云灭甚至能看清萧融瞳孔里倒映的自己。
垂着眸,他继续说:“我射了他一箭,分明是射到了他的头,但他还是跑了,如今我都开始怀疑,这人是不是有什么神通了。”
萧融微微一顿。
“真有神通的话,你就没机会坐在这里吃烤肉了,算了,不管他,你哪里受伤了,还能不能走?”
屈云灭掀开自己一边的裤腿,把深可见骨的伤口展示给萧融看,至于断了的肋骨,他就不提了。
屈云灭道:“就这一处,其他都是小伤,我本就打算等入夜了再找出路。”
这个伤口已经看得萧融呼吸一窒,他声音都变了:“怎么会这么深?”
屈云灭眨眨眼:“是我自己削的,有毒。”
萧融震惊地看向他,这时候屈云灭补充道:“我处理得很及时,没有受到影响,你看我此时的样子也不像中毒,对不对?”
萧融胡乱点点头,但心里还是不安定。
屈云灭见他信了,他就放心了,误认是要命的毒药结果把自己削成瘸子这种事,打死他都不会告诉萧融的。
他要隐瞒一辈子。…………
既然已经找到人了,而且屈云灭还是这种状态,萧融也不急着把他带回去了,更何况要他带也很困难,在他找到屈云灭以后,脑子里的导航就消失了。
太不负责了,最起码告诉他一声回去的方向在哪边啊。
然而这导航来的速度跟走的速度一样快,这种龙卷风一样令人熟悉的性格,让萧融有些牙痒。
屈云灭把那块鹿皮放在身边,这样萧融坐下去就不用担心潮湿了,萧融坐着,看屈云灭继续烤那根鹿腿,本来就快熟了,又烤了一小会儿,屈云灭用螭龙剑割下上面的肉,递给萧融。
这鹿当刺身的时候很难吃,变成烤肉也很难吃,这可能就是它们家族如此庞大的原因吧。
不过坐在这的两个人都没心情去考虑好不好吃,这时候不管拿过来什么山珍海味,他们都会觉得味同嚼蜡。
萧融吃了两口,将他昨夜带兵过来的事情告诉了屈云灭,包括现在外面有十几万人正在漫山遍野地找他,屈云灭听了,都是短暂地嗯一声,刚吃了生的,又吃熟的,屈云灭有种反胃的感觉,这时候他没法集中注意力,好不容易缓过这一阵难受,他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转头问萧融:“是不是把你吓坏了?”
萧融:“……”
这问的是什么废话。
但看着屈云灭明显病态的面庞,他沉默了一会儿,不答反问道:“你怕不怕?”
屈云灭愣了愣,然后慢慢点头:“嗯。”
萧融又问:“你怕什么?”
屈云灭:“……”
他也感觉这是一句废话。
但他比萧融老实多了,所以他规规矩矩地回答道:“怕我又一次失约,怕你对我失望,怕我没法再回去见你,怕我们的机会就这么消失了,虽然我知道你可能就是给我一个盼头,但有盼头总比没有好,我盼着能将心中话,都对你说出来的那一天。”
萧融哦了一声:“那你说吧。”
屈云灭耷拉着眼皮,他有点没精神,但萧融这四个字,一下子就把他变得精神抖擞起来。
他猛地抬头,眼睛都瞪大了,萧融正在拨弄越来越小的火堆,两个呼吸之后,他才一脸镇定地看向屈云灭。
他把自己的忐忑掩饰得很好。
“说啊。”
屈云灭:“……”
一瞬间,他就做好了决定,他才不会傻傻地问真的可以说吗,不行,不能给萧融改主意的机会。
于是,屈云灭张口便道:“阿融,我离不开你。”
“不止是政事之上离不开,重要的日子、寻常的日子,白天、黑夜,醒来的时候、入梦的时候、用膳的时候,每个时辰我都离不开你,你须得是我的,这样我才能放心,你想要的自由于我而言就像诅咒,我知你是男人,可我对你的情思不比那些深情伉俪浅薄,你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你以为我只想说吗?不,我还想和你做真正的夫妻,你让我打天下,让我当皇帝,那我就想让你做我的皇后,我此生不需要其他的任何东西,只需要你,无论坐在皇宫还是农宅,只要身边有你,一直都有你,那我就别无所求了。”
萧融都做好屈云灭会深情款款地说一句“阿融,我心悦你”的准备了,谁知道屈云灭连表白剖心都这么土匪。
换个人来,早就被他吓死了,做皇后?呵呵,他是真不怕给人压力啊。但是。
再土匪,也是他的土匪,他看上的土匪。……
萧融把下半张脸埋在胳膊里面,此时天黑了,也不好看清他是什么脸色,屈云灭紧张地等着,结果等到萧融突然站起来。
他一脚踩灭了地上的小火苗,然后神色如常地对屈云灭说:“起来吧,去找找方向,也不能只等着外面的人来找我们,这地方是有些邪乎,半夜三更居然没把人冻到打哆嗦,要是这地方容易被发现,早就有人搬进来定居了。”
屈云灭:“…………”
憋着一口气,他也站了起来,接着萧融走过去,让他把胳膊放在自己肩膀上。
屈云灭沉默地看着他,眼中的愠怒和憋屈就这么消失了。
屈云灭指方向,萧融扶着他往前走,但实际上他也没扶多少,因为屈云灭不会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他身上,两人慢吞吞地往前走,谁也没出声,而走出去不知有多远之后,一点冰凉突然落在萧融的鼻尖上,他下意识地望向天空,漆黑一片当中,有点点微光出现,非常非常微弱,因为它们不是星星,而是雨水。
萧融突然不动了,他抬起空余的手接雨,这雨不大,每一滴都冰冷刺骨,但它真的不是雪,而是雨。
萧融一直以为这里的温暖可能是特殊情况,地势令这里温度更高一些,若不是呢?若这里只是长达数百年的小冰期结束之后,第一个做出反应的地方呢?
望着争先恐后落入他掌心的这些雨滴,萧融突然感觉自己的鼻子有些酸涩。好想哭啊。
但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在一场场大雪之下失去生命的人们。
严寒来临,各族为生存举起兵戈,从此再也没有一个太平年,人们从悲剧里出生、在苦难中长大,匆匆忙忙来,匆匆忙忙去,皇帝与奴隶同命,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于他人手。
而现在这场雨隐隐约约地告诉萧融,要结束了。
严寒要结束了,乱世也要结束了。
屈云灭愣愣地看着萧融,不懂他为什么会流泪,而萧融突然吸吸鼻子,转过头,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然后继续扶起他的胳膊:“走吧。”……
萧融的感觉没有错,确实是要结束了,他们所在的这个地方是天川山里人迹罕至的大坑,以前只有这边会下雨,但今夜这场雨,连外围也下了起来,官道在下,营地在下,乃至连义阳,都在下冰碴,以往义阳可是只会下雪。
萧融算是比较淡定的了,有老人家半夜听到雨点打屋檐的声音,颤颤巍巍地走出屋子,见到满院子水光,当场就痛哭出声,下雨意味着天气暖和了,春季提前来临了,那么多年过去,春节终于又担起了它原来的责任——向人们宣告春日的到来。
这一夜在雨中前行的人有很多,屈云灭和萧融是这样,山上十几万大军也是这样,踉踉跄跄、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的韩清,更是这样。
下雨之后,道路泥泞,韩清本就看不清前路,踩滑一步,他瞬间栽倒在地,而这次,他爬不起来了。
那根箭还在他的脑袋上,他没有拔,把屈云灭引到地方以后,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等马累得跑不动了,他便下来,用双腿走。
他这辈子去过无数的地方,见过无数的人,但在这个时候,他想不出来自己想要去哪。
生在新安,求学庐江,在长安出家,在东阳入道。他这辈子换身份就像喝水一样简单,每换一个身份,就有一群人和一个地方被他抛弃了,曾经他从不在意这件事,但如今他濒死了,他才意识到一点,原来他是个无根的人。
可要是重来一次的话,他大概还会这么做。
因为这就是他的本性,人无法抗拒本性。
趴在地上的时候,韩清看着水流在自己身边汇聚,他心中是有一些遗憾的,因为这个时机太好了,春天提前到来,若此时赢的人是他,那就像是天都在帮他一般。
可惜他是输的那个,这么好的名头,要落在屈云灭身上了。
淤血就着这个姿势渐渐流淌到韩清那只完好的眼睛里,让他眼前的一切都布满血色,疼痛越来越重,韩清知道他的时间要到了,旁人或许在这时候还会说句话,或是有一些想法,但韩清什么都没有,他就这么静静等着,直到他的思绪彻底消失在这天地间。……
他的死亡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怕是以后要过很久很久,才会有山民发现他的白骨,但就在他死去的那一瞬间,萧融突然身体紧绷起来。
有人找到他们了,有将士回去报信,还有将士脱下披风要给萧融穿上,萧融正要接过的时候,他猛地呼吸一窒,浑身僵硬地像是被冻住了,他明显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四肢百骸当中抽出,这个过程大约有三四秒钟,等它结束的时候,萧融立刻脱力跪地,他大口喘息着,看起来很不好。
但只有萧融自己知道,他很好,他很久都没这么好过了,活力又注入了他的身体,连呼吸都比以前顺畅了许多。
很久之后,萧融才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
他和屈云灭……终于解绑了。
当他再次听到屈云灭声音的时候,屈云灭已经不顾他的伤腿,跪坐到了萧融身边,他惊慌地抓着萧融的肩膀,见他看向自己,便更加大声地呼唤他:“阿融,阿融??”
萧融回神,他看了一眼屈云灭,然后低声说:“我没事。”
接着他便按住地面站了起来,屈云灭望着他,心里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就像是,他无意中的失去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