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窗外隐隐传来小汽车的喇叭声, 还有商贩们的叫卖声,听不太真切。

过往的一切飘渺虚幻,但俞灯手心的触感, 却又那样冰冷而真实。

程朝临垂下头颅, 连脆弱的颈部也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俞灯面前。

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示弱的姿态。

俞灯看着蹲在自己身前的亡夫, 缓慢地眨了眨眼。

他感觉自己好像在看一只凶恶的大型犬哦。恶犬受到了伤害, 搞得遍体鳞伤,最后只好惨兮兮地跑到主人面前呜咽,想要得到温柔的抚慰。

俞灯这么想着,无意识地收拢了手心, 在恶鬼亡夫的侧脸上揪了一把。

程朝临一点都没有恼怒或是不耐烦,反而更贴近俞灯了一些, 还伸出手,轻轻托住俞灯的手背。

“夫人。”

俞灯和程朝临对视了片刻。

俞灯暂时忽略了恶鬼的强大力量和恶劣本性,也暂时遗忘了程朝临之前对他又亲又咬的罪恶行径。

可爱的漂亮宝贝心软了。

“心疼你……?那、那我要怎么做呀。”

恶鬼仰头注视俞灯, 眼里浮现出愉悦的笑意。

【……】系统01沉默良久, 终究还是决定提醒俞灯,【宿主, 对方是恶鬼,请不要太过放松警惕。】

对恶鬼心软,是很容易被吃干抹净的。

俞灯想了想, 觉得自家系统说得有道理。

如果是太过分的要求,他是不会答应的!

思忖间, 程朝临已经开口, 提出了自己的请求:“先让我抱抱夫人,可以吗?”

咦, 居然是这么简单的要求吗。

俞灯本来已经做好了谴责亡夫趁机狮子大开口,一时没想到要求这么低。他呆了几秒,放开程朝临的侧脸,慢吞吞地张开手臂。

“好吧,那抱一下。”

恶鬼笑意盈盈地起身,而后弯腰,搂住了主动张开怀抱的小妻子。

俞灯安静地窝在亡夫冰冷宽厚的怀抱里,圆润的黑眸看着对方,眼里能看出几分关切。

程朝临鼻尖满是俞灯身上的甜香,黑雾高兴地乱飘。

夫人真的好乖好可爱,夫人同意抱抱,夫人心里有祂。

“宝贝。”恶鬼喊道。

俞灯似乎第一次听程朝临这样喊他,愣了几秒,才疑惑地抬头。

恶鬼很喜欢喊俞灯夫人,因为这样会让祂觉得,自己和俞灯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不过现在试着喊了别的称呼,也品出一些别样的乐趣。

“宝贝还有其他想知道的事情吗?”程朝临说。

俞灯用被迫塞满了各种剧情的脑袋想了想,感觉自己想知道的东西已经基本上清楚了。哦,好像还有一个不太理解的点。

“你为什么要领养程骁啊?那时候你应该年纪也不大也对嘛。”

搞得俞灯最开始还以为亡夫是什么乱搞的人呢。

程朝临轻啧一下,不太想提到养子,但还是简单解释:“他是程家世交家族之孙,那个家族出了事,把他养在程家。我那父亲执意把他记到了我名下。”

至于原因,大概就是想让程朝临多个牵挂,以便必要时牵制。

可惜这些人千算万算,没算到程骁是个刺头,连父亲的遗孀都敢觊觎。

程骁这个角色同样是高风险高机遇的。他能够主动深入探寻程家,但因为这个角色跟boss的立场天然对立,甚至算是有一定的恩怨,所以危险性更高。

俞灯的疑惑被解答,结合刚才在深层幻境里看到的剧情,费劲地把事情从头捋了一遍。

林小姐的境遇是明面上的那条线,程朝临的过往是隐藏的剧情线,两者的仇人相同,最终演变成了现在的情形。

好,所有事情都串起来了!

这样的话,他是不是算是完成任务了?哦等等,他还要特殊任务呢。

俞灯皱眉。

他的两个任务对象现在也没有搞破坏嘛,一定要弄那什么契约和封印吗?

“统统,我觉得没必要诶。”俞灯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系统。

【我上报给主系统询问一下。】系统01很快做出处理。

“好哦。”

在俞灯和系统对话的间隙,程朝临搂着俞灯,含着他的耳垂亲吻,然后慢慢移动,含住俞灯的唇瓣。

“唔?”

程朝临这回亲得很克制,俞灯没有多少不舒服的感觉,于是没有训斥和挣扎,闭着眼睛被亲。

过了一会,俞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瞄到程朝临的眼睛,发现恶鬼哪有半点悲伤落寞,那双凤眸里完完全全就是兴奋和满足。

俞灯:“?”好像哪里不对。

“夫人。”程朝临亲够了,低声问出自己耿耿于怀的一个问题,“你还要再封印我吗?”

俞灯张了张嘴,没有立刻回答亡夫的问题。

他还不知道主系统那边怎么判定呢。

唔,等等。

副本的几天已经要过去了,俞灯终于意识到另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或者说是冲突。

附加任务说的是为ta复仇,也就是程朝临复仇,但是系统又要求他必须再次把程朝临封印。

如果这两者之间存在冲突呢?他要怎么完全任务……哦,附加任务好像没有强制完成,那好像可以不管了?

俞灯的脑袋晕晕乎乎。

【宿主。】系统01看出俞灯的纠结,【从任务优先级来说,特殊任务高于副本内的所有普通任务。】

“哦……”

程朝临凝视着俞灯。恶鬼没有得到明确的回答,不满地在俞灯的锁骨上轻咬了一口。

……

幻境里,其他几位玩家也还在兢兢业业做任务。

章梓芸和柯棋结伴,找出了许多遗漏的细节。比如四姨娘家的学堂猥亵事件,与林小姐的妹妹有关,又比如为什么林小姐婚前就住进程家,是因为林家把她放弃了,而程家爷孙怕她逃跑。

整件事情已经基本明了了。

章梓芸差点累成死狗,身上又添了好几处伤口。她两眼无神地平缓呼吸,突然大彻大悟:“不对啊,咱们必做的任务是找到凶手,并且还原真相。”

柯棋点头:“是啊,怎么了?”

“但是我们之前整理和猜到的东西,和第二阶段看到的剧情其实是差不多的,那我们何苦跑这一趟呢?”

副本给出的任务以及各种变化,都在引导玩家深入危险中探索,简而言之,一直在怂恿玩家作死,坏得很。

两位玩家面面相觑,心中开摆的想法越发强烈。

“大佬,你怎么看啊?”两人干脆问刚刚和他们汇合的程骁。

少年不语,目光一寸寸搜寻着俞灯可能存在的地方。

这时,主系统的电子音再一次响起。

【叮。距离副本结束还有一小时。半小时后,玩家确认完成任务后,可提前脱离副本。】

两位新手玩家当即露出即将解脱的虚弱笑容。

太好了,这该死的破副本终于要结束了。

他们龇着大牙乐了一会,一扭头发现程骁往某个方向去了。

“等会儿到时间咱们就立刻离开吧,很怕副本临到结束又整幺蛾子。哎等等?大佬你去哪儿?”

……

此时的俞灯刚等到主系统答复。

主系统仔细斟酌俞灯的诉求,电流声有片刻迟疑。

凶恶的厉鬼沉迷于香香软软的小妻子,一点攻击性都看不出来,另一位玩家大佬似乎也没有破坏行为。似乎,好像,可能是没有问题……?

沉默的过程中,程朝临不知想到什么,黑雾躁动了一瞬。

主系统立刻警觉。

没过多久,空间波动起来,被硬生生撕裂出一块缺口,程骁的身影出现在俞灯眼前。

程骁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俞灯身上……果然,只要他不在,俞灯就会完全把他忘记,与别的男人亲昵。

少年像是被雨淋湿的小狗,蔫头耷脑的,但仍然想要得到俞灯的关注和偏爱。

“宝宝。”程骁唤道,“我来了。”

俞灯偏过脑袋,对程骁眨眨眼:“哇。”不愧是玩家大佬,居然连更深一层的幻境都能找到。

程朝临搂紧俞灯,不动声色地挡住俞灯的视线,对养子说:“总是惦记别人的夫人,可不好啊。”

程骁:“呵呵。”

程朝临的压迫感很强,比刚突破封印那天要强的多。不过顾及到俞灯还在场,程朝临勉强克制住自己,没有变成太吓人的样子。

程骁毫不退让,针锋相对。

[刚才宝宝是不是又被亲了,一直黑屏,不过能看到修罗场也不错嘿嘿。]

[boss好可怕……我上次隔着屏幕感觉到这种恐惧,还是在看A+级难度的副本。]

[继子居然能突破深层幻境,也挺牛的。]

这片空间剧烈晃动,气流卷起地面上的杂物,一面墙轰然倒塌。主系统发出了尖锐爆鸣:【请玩家俞灯立刻执行特殊任务!牵制双方,使其不要破坏副本!任务失败将遭到惩罚!】

俞灯皱眉,让主系统安静。

做就做嘛,干嘛这么大声,吵死啦。

好在之前他教育过这两个男人,不可以随便打架,目前还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和平。

“你们……”俞灯刚想说什么,场景骤然变幻。

幻境一点点破碎,他们回到了那个承载了无数罪恶的程家公馆。

外边的天暗着,惨白的灯笼在风中摇曳,唢呐声不甚清晰。

公馆里的那些人好像并不知道玩家们进入了过去的幻境,仍是惶惶不安,不敢看程朝临。

但在程朝临的气势压制下,他们无法做出任何行动,定在原地,保持着恐慌的表情,也无法对玩家动手,显得滑稽可笑。

“你……竟然,回来了……”

程朝霞哆哆嗦嗦地说。她的动作格外僵硬诡异,一边的胳膊被她自己扯掉了也没反应,显然是被纸化了,生死不明。

程朝临搂着怀里的小妻子,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其他人。

另一边,玩家们只剩下了五个,两位大学生玩家像在泥地里滚过一样狼狈。那个存在感很低的设计师仍是被异化的模样,身上有打斗过的痕迹,而社畜男已经不见了,八成是出了意外。

林芷月看了一眼玩家们,念及幻境里感受到的善意,终究没有再动手,连那位因为翻到她的日记而被她异化的设计师玩家,也没有再管。

NPC和玩家双方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俞灯还在程朝临怀里,看了一眼任务倒计时。马上就要到最后半小时了,可以离开了。

【叮,副本倒计时:半小时,玩家可提前离开。】

还存活的新人玩家们迫不及待地接连离开,大厅里顿时只剩下程骁和俞灯两个玩家。

程骁一步步走向俞灯,眼神黑沉沉的。

如果说程朝临是早已成熟的上位者,是凶狠的野兽头领,那程骁就是狼崽子,稍显青涩,却同样凶狠,不达目的不罢休。

俞灯看了一眼走近的少年继子,又看看恶鬼亡夫,艰难抉择。要不……先挑简单一点的完成吧。

于是俞灯在程朝临怀里转了个身,小声说:“你放开我呀,我要去和程骁说一会话。”

程朝临的手臂骤然收紧,不吭声。黑雾缠住俞灯,不让他走,对不远处的程骁杀意凛然。

俞灯连忙安抚:“你不要激动嘛。”

因为刚才知道了亡夫的境遇,俞灯现在对亡夫还是比较容忍的。

他拉了拉程朝临的衣摆:“很快就能说完的。你乖乖等一会,不可以打架,也不要做坏事,不然,不然我会生气的。”

“……不惹夫人生气。”

程朝临看了俞灯好一会,低下头,侧脸碰了碰俞灯,缓慢地松开手。承载了力量和情绪的黑雾委屈地耷拉下来,盘成小卷,勾勾缠缠地想拉住俞灯。

不远处,程骁看着俞灯和程朝临亲昵的模样,脚步一顿,又是烦躁又是失落。

桀骜不驯的少年向来张扬混账,此刻却惶惶然地怀疑起自己。

是不是因为他不够成熟,不够体贴人,所以俞灯才选择了那个老男人?

想到这里,程骁黑了脸。

他居然比不过一个已经死了的老男人。

少年正想着,一抬头,发现俞灯竟然主动出现在了面前。

少年差点说话磕巴:“宝宝?”

俞灯没说话,拉住程骁的衣袖,带着他到一个无人的角落。程骁宛若被拉住缰绳的烈犬,乖乖跟在俞灯身后。

程朝临看着这一幕,毫不留情地用黑雾把程家人驱赶到一边,自己则是不紧不慢地跟在不远处。

俞灯看了看少年继子,开口道:“我之前说了,你要签订契约的。你上次一直没有回答我。”

系统01强调:【宿主记住,现在是由你代出面签订,那么,让任务对象听你的话就好了。】

俞灯感觉自家系统的话有点微妙的指向性,但琢磨不出来,索性没管。

俞灯抬起头,直视程骁的眼睛。

“契约签订后,你将要臣服于我,听命于我。”

程骁目光灼灼地望着俞灯,心想,他现在已经是被驯化成功的听话的狗了,和这个所谓的契约内容其实也没有区别。

如果这是俞灯的愿望或是……任务,如果这样做能让俞灯对他的印象更好,能在竞争里增加一些优势,那也没什么不行的。

程骁干脆点头:“好,签订吧。”

俞灯还以为少年继子会继续不配合,没想到这次这么痛快。他卡了两秒,求助系统:“接下来要怎么办呀。”

【您在心里想这件事就好。】

俞灯一头雾水地照做,在心里嘀咕。几秒后,一股无形的力量出现,笼罩住两人,浅金色的线一闪而过,连接在两人之间,又消失不见。

【完成了。】系统01说。

另一道电子音也响了起来:【叮,恭喜玩家俞灯完成特殊任务:牵制玩家。】

俞灯试了试这个所谓的契约,暂时没有感觉到特殊的地方。

程骁则是感觉自己更想贴近俞灯。他深深地看着俞灯,试探地开口:“所以,我以后还可以见到你吗?”

在俞灯一起进入第二阶段以后,少年就有所怀疑了。

其他的NPC都是过去的时间线,唯有小寡夫俞灯,还有那个恶鬼程朝临不一样……从一开始就不一样。

“宝宝,就算我不能重复进入这个副本,也有可能再遇到你,对不对?”

俞灯茫然片刻,才反应过来程骁已经猜到他的身份了。瞒不住了诶,俞灯呆呆地说:“如果你不告诉别人的话……”

这个反应几乎已经是明示了。

程骁顿时被巨大的惊喜砸中,扬起笑容:“原来如此……我当然会为宝宝保守秘密。宝宝,我的名字就叫程骁。”

俞灯眨眨眼。

“宝宝会来找我吗?”不等俞灯回答,程骁就自己否定掉了这个提议:“不,不用来找我。只要宝宝还在玩家之中,我就一定会找到你。”

俞灯,俞灯……如果俞灯也是玩家,那他一定可以找到对方。至于程朝临这个真正的NPC,也就没有威胁了。

程骁的焦躁一扫而空。

俞灯迟疑道:“那……你到时候加油。”

短短一句话,就像是给了少年一块香甜无比的饼。

程骁整个人都明媚了。他在俞灯嘴唇上亲了一口,神清气爽:“会的。宝宝,一起脱离副本吧。”

俞灯含糊道:“唔。”

俞灯身后,程朝临静静地站着。恶鬼的听力很好,能够听到养子在哄着俞灯一起离开。

早该知道的……那些无法解释的不合理之处,那些微妙的反常,都指向了一个原因。

俞灯和那些所谓的客人,乃至他那个混账继子一样,来自于未知的地方。

短暂停留,就会消失,无法被挽留,无法被追寻。

说什么去说一会话,结果还是要跟人离开。

那头,程骁已经点击了脱离副本的选项。但他的身影变得虚幻,俞灯还是稳稳地站在副本里。

……啧。

俞灯无辜地说:“我等一下再走。”

程骁于虚空中凝视俞灯:“好吧。那……后会有期,灯灯。”

“……”

程朝临看着俞灯被程骁亲吻,看到俞灯差点就要一起离开,好像要把祂丢在这里。

程朝临身后的黑雾已经膨胀到极致,力量无声尖啸,只需一个念想,就可以毁掉所有,包括化作虚影的养子。

暴戾的情绪充斥着恶鬼的头脑,愤怒和失落到了极致,冰冷的躯体久违的感到了难受。

毁掉……争夺……

可下一刻,俞灯竟然没有离开,反而转过身,朝着恶鬼的方向走来。

程朝临所有狠戾的动作都顿住,眼里是难得的怔愣。

“程朝临。”

俞灯扬起小脸,喊了亡夫一声。

俞灯觉得,独自一人留下来继续完成任务的自己,简直超级勇敢的。

程朝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夫人不是要离开吗,这是……?”

“我还有事情要和你做呀。”

程朝临声音沙哑:“……好。”

俞灯看了看程朝临,思考几秒,忽然招了招手,示意程朝临的脑袋低一点。

恶鬼有些疑惑,但还是听话地低头。

俞灯抬起手,干净白皙的指尖带着温热的体温,落在程朝临蹙着的眉心。

俞灯的嗓音轻软。那无意的安抚,对恶鬼而言,犹如恩赐。

“不用打架了哦,我等下的时间都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