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诚领着林庚回家。

徐家人看见林庚进门,都露出牙酸的表情,脸皮抽抽,挤眉弄眼。

林庚像没看见,进门就喊爹喊娘,也喊大哥大嫂。

也不知他什么时候买的,从怀里摸出三把小弹弓,大孩子小孩子都喜欢得不行,是全家最欢迎他的人,甜甜喊“姑爷”。

林庚没架子,南北里走,四处闯荡,干的是刀口舔血的差事,能说粗话,也能喝烈酒,平生见闻跟徐天智相合,很聊得来。

他是官员,早来家里拜访过,说诚心要娶徐诚。就把自家门户的情况老老实实说了一遍。

什么王府、什么皇城,什么王爷爹,什么皇帝伯,听得徐家人恍然如梦中。

刚知道那阵,是真的拘谨。

穆彩凤见了徐诚就要哭一场,也不骂了,也不催了,心疼起来要命,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徐诚来。

去年的事了,这一年没什么风波。林庚很少来丰州,过年过节的礼没有少过,平日里也有书信寄来,是用了心。

少数几次见面,又都是诚哥儿不开心,林庚赔着笑,穆彩凤看他好性子,能哄,看他也顺眼了。

做娘的,心苦。

再对林庚好,除了满意之外,也有诚意在,希望能从态度上,帮徐诚补补,叫人别跟他计较。

林庚要过来吃饭,没提前说,正是年节里,家里男人都能吃,穆彩凤饭菜都备得足,加双筷子的事,没关系。

席间闲谈不提,饭后林庚不走,跟着徐诚去炉子边坐,烤火烤干货,说说今天的生意。

林庚用脚尖踢他鞋子。

徐诚抬脚踩他。

林庚连声怪叫:“快快松开,这是一双新鞋,我今天第一次穿!”

徐诚松了脚。

他今天奔波,在雪水泥地里走过,鞋底还没干透,在林庚的鞋面上留了深深的泥印子。

徐诚开心大笑:“就踩你!”

林庚还在可惜鞋子:“要不是为了来见你,我还舍不得穿这么好的鞋。”

黑面白底皂靴,最是常见的样式。

徐诚听得出来话外音:“我不会帮你做鞋子的。”

林庚只得作罢,“还气呢?”

徐诚讲理,总归是生意,人家家里有糖厂,原料都有,还能大老远来丰州下定,怎么不算是额外的生意呢?

他也不傻,三十文一斤的成交价位,糖厂刨除原料之外,能挣个十五文一斤,猪肉也就这个价位,有什么不满足的?

秦家压了价位,把原料捎带,再加个运输成本,这个三十文能提高八文左右,算三十八文钱一斤的成本价。

比正常出厂价便宜十二文一斤,这个价位,才值得人家跑一趟。

他就是期待值太高了,受不了这个落差。

林庚跟他说:“这一单不叫生意,是暖暖厂子。你去年忙到今年,我说给你银子,你也不要。冬日活动是热闹,声名传出去了,我看着挺好,但挣钱要时间。眼看着开春,你要采购原料了,厂子里的人都等着工钱过日子,你要怎么办?半途再去江家借钱?江家那小哥儿都跟你一起合伙做生意了,这钱借来,你还好意思主事吗?”

徐诚知道,所以他才着急,不是守着厂子就是守着铺面,有什么机会就牢牢抓着。

这一年,他看着银子流水似的往外花,进账又少得可怜,全靠畅想未来来维持信心。

他压力大,期待也跟着提高,盼着能有一单生意,能解燃眉之急。

哎。

徐诚手里剥着花生瓜子,自己又不吃,都往小碗里放。

他跟林庚说:“做生意真是锻炼心性,我一天要对自己说八百遍不要着急。”

准备就绪,静待东风。

就当秦家的生意,是一阵小风好了。

林庚看他能想明白,对生意上的事,只有一句提醒:“这两年可以往府城发展,昌和府两县一府都能去,其他邻近府县别轻易去。”

徐诚点头应下。

他从江知与那里听说了白家的事。

白家从上水县来,就在丰州县周边。

一家子散尽家财,携家带口,远离家乡。

这种当地有声名的商户,都混不去日子,一刀挥下,就是大肥羊。

他们能有什么本事,跑外面去闯?

昌和府境内,属于广平王的封地。

没动刀兵,可以过安生日子。

这话题沉甸甸的,一如徐诚不愿意去想的未来。

他也不知会走到哪一步。

更不知道经商卖糖,能挣下什么功名。

他太弱小了,只能听看得见路的人的话。

徐诚问林庚过年都做什么。

新皇去年继位,今年才第二年。

年前,新皇把皇室宗亲都召进宫,除夕夜一起吃了年夜饭。

太上皇也在,气氛好不尴尬,每个人都是尬笑、尬话。

林庚身份尴尬,亲爹在,“后爹”也在,他又没能登大宝,在那个环境里待着,就是个笑话。

存在本身就是个笑话,给人找乐子,也是本职。

他看向徐诚,目光变得很柔和。

他渴望的自由与野性,在徐诚身上都能找到。

徐诚胆大,也有魄力。

碍于环境,他见识有限,性情急躁了些,但做什么事都沉得下心。

初时的一点点吸引,在南地的偶遇里变得惊心动魄。

越是相处,越是能从他身上汲取力量。

像个太阳。

徐诚被他看得毛毛的:“你正经点,别用着这种让我不舒服的眼神看着我。”

林庚的柔情瞬时被打破,身子后仰,靠在椅子上笑不停。

晚间亮着烛火,炉子里还有一圈红光照着。

这个角度的光亮,从下到上,很死亡视角。

林庚的脸扛得住角度,徐诚瞥了眼,恰好看见光亮泯灭在他的眼眸里,晦暗莫测。

莫名的,徐诚的心一紧。

他不知道是心动,还是心疼。

有一阵沉默。

天色已晚,林庚告辞。

徐诚没留,拍拍手,拿油纸,把剥好的花生瓜子给他装上。

“你没提前打招呼,我也太忙了,没准备年礼,你将就着收下吧?”

林庚抬眉,惊讶之余,心里暖暖的。

他有个富贵命,爹娘也疼他,但不敢靠近。

身边兄弟都糙,大家混着过日子。

这种细微的体贴,少有人能顾及。

说起来,只是些花生瓜子罢了。

因是心上人送的,他心中涟漪难平。

林庚接瓜子的手不老实,拿了油纸包,还要抓徐诚的手。

两人无声较量里,徐诚的手被他抓到嘴边,亲吻了手背。

徐诚脸色涨红,低骂他:“你疯啦?这是我家里!”

林庚笑他胆小:“我以为我已经很克制了。”

他问过了,徐诚没有小名。

小时候太皮实,父母叫他“猴孩子”。

长大了省字,叫“猴儿”。

这都多少年没叫过了。

林庚想着,徐诚的大名有人叫,叫他诚哥儿的人更多,就给他换个专属称呼。

很暧昧,也是关系认定。

“未婚夫,我走了,你说的温泉我很感兴趣,等你忙完元宵节,我们同游。”

徐诚脸上温度持续飙升,推着他往外走。

外边下起了小雪,到了门口,徐诚让他等一等,进屋拿了把伞。

拿伞出来时,门口已经不见人影。

徐诚四下看了看,只听见几声鸟鸣从远处传来,声音渐行渐远。

走得真快。

他再回堂屋,他爹娘就都出来了。

徐诚挠挠脸,还是烧得慌。

“我说过了,他没怎么我,你们怎么偷听呢?”

穆彩凤跟徐天智夫妻俩都是:“你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难听?自家里走走转转,能叫偷听吗?”

徐诚知道他们是担忧,无奈摇摇头。

穆彩凤问:“你那厂子不好吗?生意有问题?”

徐诚从家里拿了两千两。他爹是镖局二当家,押镖的银子之外,还有分红。

家里还开了个铺面维系日常开支,穆彩凤会过日子,徐天智挣的银子,都攒下了。

他们一家人多,眼看着大哥的三个孩子都在长个头,要早早为他们做打算,家里住不开,媳妇夫郎都难讨。

穆彩凤提前划出一笔银子,给徐诚添置了嫁妆铺子,又留了五百两嫁妆。

徐诚用了嫁妆铺子,穆彩凤没意见,这就是给他做买卖的。

徐诚要提前动嫁妆银子,穆彩凤是万万不肯给。

娘俩说了体己话,穆彩凤让他为以后想想。

他跟林庚的亲事不一定能成,这头散了,他就不过日子了?

嫁妆银子,是他新生活的起点。

穆彩凤也不知他俩要拖多久,熬几年,这银子她帮徐诚捏着,以后总有个盼头。

这回糖厂做冰窖,就算爹娘支持他的事业。

徐天智有些心疼钱,到底还是给了。

老江都能给江知与,他就不能给徐诚了?

没想到,两千两砸下去,还没个水花。

徐诚就怕他们多想。

“生意还好,你看小鱼都没有回家要钱,我们今天出去谈了一单生意,我以为能有大几千两银子,结果只有五百两的生意,还给我分三次付款,我心里不爽。”

徐天智押镖挣得多,五百两银子也要跑几趟,稍一想想,皱眉训道:“五百两还嫌少啊?你爹要卖几次命的!”

穆彩凤也无语了。

她守着铺面,一个月有一百两银子,她在被窝里都要偷笑。

糖厂不愧是糖厂。

真能搞钱。

徐诚挨了训,反而笑起来,心里别提多畅快。

没错。

糖厂大有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