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就让敢于在组织内为非作歹的告死鸟哭了, 波本看了会沉默,琴酒看了会流泪,萩原研二到底是什么实力不用多说。
鹿见春名落在他手背上的眼泪异常滚烫,这异常的温度立刻让他的心口也灼烧起来, 胸腔之中滚动着岩浆, 热意上涌。
水痕在萩原研二的手背上晕开, 一滴又一滴地砸在他的手背上, 重逾千斤, 坠地他指尖僵硬,手背上的肌肤一片被烫伤的淡红色。
那双金色的眼睛仍然如同阳光一样璀璨耀眼,金瞳中收敛了往日的锋芒, 被水洗过的金色格外柔软,连眼角都因为哭泣而泛起一层浅浅的绯色。
萩原研二的第一反应是——我把小诗弄哭了。
第二反应才是——诶?小诗想起来了?
他整个人像是凝滞了,呆呆地注视着鹿见春名挂着眼泪的脸:“小诗……你……”他的声音下意识放轻了,带着颤抖,“……想起来了吗?”
消失又出现的鹿见诗——自称是鹿见春名的鹿见诗, 失去了所有和他共同度过的回忆, 数年间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梦境一样消失, 只存在于他的记忆里。
偏偏和他一起构成回忆的另一个人什么都不记得了,只剩下一点七年前最开始认识的时候残留的记忆。
萩原研二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但是无所谓了。只要鹿见春名还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无论多少次,都可以重新制造新的回忆——对这一点,萩原研二很有耐心。
虽然偶尔也会遗憾鹿见春名失去了记忆,但萩原研二没有想到……鹿见春名竟然真的都想起来了。
“三年前的事情, 我都想起来了。”鹿见春名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情绪这么容易失控,“……对不起, 对不起。”
他用泣音反复地说着那一个词。
十八年人生之中,鹿见春名一直时孤身一人度过,陪伴他的只有藏太。孤儿、亚人,人生中每一个阶段都没有任何值得回忆的东西。
他一直游离于人群之外,所有人都把孤僻和异于常人的标签贴在他的身上……直到暴露亚人的身份之后,好像他所有的孤僻都有了答案,好像所有人对他的讨厌都是有缘由的、理所当然的。
世界从未对他怀抱善意——直到认识了遇到了萩原研二,遇到了这个说要做他共犯的警察。
因为他的出现,世界变得绚烂多彩而五光十色起来。
萩原研二是特别的。
因为不想让他难过,所以鹿见春名救了差点暴露的诸伏景光,只要同期好友没有死,萩原研二就不会伤心了——但他忘了,原来对萩原研二来说,他也是那个“被重视的人”。
他的消失,在其他人眼中和死亡没有什么区别。
换成他自己代入想一想,如果是他提出要和萩原研二一起度过新年,却在新年来临之前,骤然得知了萩原研二的死讯……只是单纯地想一想都让鹿见春名觉得难以呼吸。
明明是痛觉迟钝,却能异常分明地感觉到心脏在一抽一抽地发疼。
不仅没能遵守约定,还弄丢了那个有着特殊意义的、代表着幸运的流沙挂件。
挂件丢失的时候,鹿见春名心中生出了巨大的恐慌……好像这个挂件弄丢了,就连萩原研二也会被弄丢一样。
所以在醒过来看到萩原研二就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连情绪也无法自控了。
除了出生时的啼哭,在孤儿院被人排挤时不理解的哭泣,以及成为亚人之后面对无数恶意而留下来的眼泪,这是从那之后,鹿见春名第一次哭。
从前是因为认清了一切,所以对任何人都没有多余的感情,当然也不会有期待。
——可萩原研二是特别的。
鹿见春名的泣音很低,带着不同于他往常的柔软,萩原研二只觉得心脏被彻底击中了,无力的挫败感和喜悦同时交织着萦绕在他心头。
挫败感是因为,他彻彻底底地输给了鹿见春名,不管在哪个方面。
而喜悦又是另一回事。
向来观察力卓越的萩原研二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要清楚地感知到了这件事——鹿见春名在乎他。
而且不仅仅是在乎而已,他隐约能够意识到,他在鹿见春名的心中是特别的、被重视的……和其他人不一样的。
因为这为他而落下来的眼泪格外滚烫。
但鹿见春名自己或许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就让他头疼了……看来还得慢慢来。
萩原研二叹了口气。
他倾身,靠近鹿见春名,手掌覆盖住他的手背,用手指指腹拭去鹿见春名眼角积蓄的眼泪。
灼热的眼泪在萩原研二的指腹上晕开,那双用来拆弹的手指指腹因此而被磨砺地有些粗茧,蹭在鹿见春名的眼角时,带来轻微的痛感,连带他的皮肤也跟着一起泛红。
“没关系,我不在意。”萩原研二下意识将声音放轻了,“挂件丢了也没关系,只要你回来了就好,那些东西都不重要,我在乎的只是小诗而已。”
“但是……”鹿见春名眨动浓密的睫羽,睫毛扇子一般扫过萩原研二的指腹,生出轻微的麻痒感。
萩原研二却没让鹿见春名把话说完。
他抬起双手,用两只手一起按在鹿见春名的脸颊两侧,将他的脸固定在掌心之中,让鹿见春名与自己对视。
“听我说。”
萩原研二的语气很认真。
“不管是流沙挂件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即使丢了也没关系,但在我心里,永远都比不上小诗重要……我在乎的是小诗,不是其他的任何东西。”
“可是你说,那是你的幸运……”鹿见春名小声说。
“我本人已经在这里了,难道小诗觉得我不如挂件吗?”萩原研二笑了起来,那双紫罗兰一般美丽如同宝石的紫色眼睛中洋溢着笑意,“如果小诗喜欢的话,下次我们一起去抽别的抽赏好了,一定把A赏抽到给你。不管多少次,我的幸运都可以分给你,不论什么时候都愿意。”
“所以别难过了。”
萩原研二顿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姿势之下,他和鹿见春名靠的很近——甚至能清楚地从那双金色的眼睛中看清他自己的脸。
气氛正好,但萩原研二却挫败地发现自己没办法对摆出哭脸的鹿见春名做些什么。
他的手滑落下来,揽住鹿见春名的肩,将他拥抱在怀中。
他的下颌擦过鹿见春名的额发,银色的发尾扫过他的颈间,从湿漉漉的银发发梢上滴落的水砸在他的脖颈上,沿着锁骨的线条没入衣领之中。
掌心下打湿的银发带着潮湿的意味,但萩原研二的拥抱是温暖的,属于他的味道铺天盖地地涌来,将鹿见春名整个人包裹其中,令他奇异地觉得安心。
鹿见春名眨了眨眼睛,想要哭泣的情绪彻底因为这个拥抱而止住了。
他毫不客气的伏在萩原研二的肩上,用他深蓝色警服的布料蹭了蹭脸,擦干了睫羽沾染的泪痕。
“比起新年时不能一起回家,更让我难过的是小诗可能出现意外的消息……但是你回来了,所以以前的一切都没关系了。”
“虽然三年前的时候,小诗没能和我一起回家,可是今后还有很多年,与其一直缅怀过去,我更想拥有和小诗一起的‘未来’。”
“不要哭。”
萩原研二在他的耳边低声说话,压低的声音像是某种古意乐器的余韵,细细密密的热气落在他的耳边,肌肤立刻红成一片。
“好。”他说,“我想和研二一起过新年、一起去神社参拜,一起做很多事情。”
未来——鹿见春名第一次对这个词有了格外清晰的概念。
自从成为亚人之后,鹿见春名就对未来没有抱有期望了——他是被全世界通缉的异类,除了逃亡,也只有逃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在逃亡的路上被抓到,然后结束逃亡的生活。
他朝不保夕,未来理所当然要与死亡为伴。世界之大,但没有一个地方是他的归处,既然无处可去只能流亡,当然也不会对未来产生任何期待。
……总不会比如今的处境更差,但也不会再变好了。
但现在这个瞬间,在萩原研二向他承诺未来的时候,鹿见春名头一次觉得……未来是值得期待的。
有萩原研二的未来是值得期待的。
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人知道他实际上不是人类,不会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他,他只是作为“普通人鹿见春名”生活下去而已,而且……还有萩原研二。
萩原研二的未来中,是希望有他存在的。
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鹿见春名觉得欢欣雀跃了。
想和研二一起度过下一个新年、以及以后的每一个新年。
但想要达成这个目的,鹿见春名必须清除一些阻碍——他窝在萩原研二怀中沉思。
萩原研二显然不会知道,因为他的一句话,鹿见春名就完全暴露了凶残的那一面。
他彻底倒戈到了公安这一方,打算找机会将组织彻底毁掉。
仍然在组织作为告死鸟的他是受到BOSS重视的实验体,BOSS从来没有放弃过在他的身上寻找长生和死而复活的希望。
既然看重他、并且将他视为唯一的希望,那么就绝对不可能放手。
从进入组织至今,鹿见春名一定是有搭档的,他并不被允许一个人活动,他的搭档实际上是“监视人”。
他只是运气好,第一任搭档苏格兰恰好是个公安、又恰好是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的同期,即使被发现他和警察交好,苏格兰也不会做出什么危害到自己同期好友的事情来。
但如果让琴酒发现……可能事情就不会这么简单地结束了。
萩原研二会死的。组织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和他来往密切的警察。
鹿见春名对自己的生命无所谓,不管被杀死多少次,他都可以重新活过来,可萩原研二不一样,萩原研二不是亚人,组织只要派出一个狙击手、又或者设下一个炸弹陷阱,很轻易就能夺走萩原研二的生命。
就像七年前,在浅井别墅区的公寓时一样。
如果鹿见春名没在那个时候因为一时冲动而出手,就不会有萩原研二的现在。
只要鹿见春名仍然身在这个跨国犯罪集团之中、只要组织仍然存在,针对萩原研二的危险随时有可能出现。
既然如此,想要达到那个和萩原研二约定好的未来,组织就是他必须覆灭的存在了。
他得想个办法。
虽然他知道BOSS——乌丸莲耶的山中别墅到底在哪里,但说到底狡兔三窟,既然能建立组织这个存在时间长达半个世纪、罪行和恶名又横跨数个国家的犯罪组织,乌丸莲耶当然不可能只有那一个藏身的地方。
况且换句话说,组织并不是失去了乌丸莲耶这个幕后的BOSS就分崩离析了。
组织里几乎没几个人见过BOSS的面,BOSS是藏身于幕后、从不现身人前,从而控制着这个庞大组织的幽灵,甚至有代号成员怀疑过根本没有BOSS这个人存在。
不露面就意味着掌控力低——当然指的不是对组织的掌控力,而是人心。
鹿见春名敢说,全组织就没几个代号成员是真的忠心那位BOSS,如今身在组织无非是为了钱财权利又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当组织要崩塌的时候,当然也不会有什么人会愿意为了组织去死。
就算他抓到了BOSS,身为二把手的朗姆大概马上就会伺机上位吧?
这么想来,三年前随口敷衍诸伏景光,说要当他的协助人或许才是完全正确的决定。
鹿见春名心中的冷意被萩原研二所描述的未来全部激发。
他一门心思在考虑怎么才能杀杀杀,把组织会威胁到萩原研二的人全杀光,这才能给名为萩原研二的长发公主建筑出一座安全的高塔来——直到被萩原研二的手掌握住脖颈,轻轻颤抖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萩原研二的手掌从他的发顶一路抚下去,最终停止在潮湿的银发上。他用指尖拨开拢在鹿见春名脖颈后的银发,用炙热的掌心贴住了鹿见春名的脖颈后。
突如其来的热度烫地鹿见春名一哆嗦。他下意识瑟缩着想抬起头来,银色的额发蹭过了萩原研二的下颌,擦过了青年警官的唇。
柔软的触感在他额头光洁的肌肤上轻轻触碰了一下,又很快抽离——但鹿见春名立刻意识到了,于是干脆地僵硬了身体。
蹭了一下,蹭了一下而已,别说只是不小心蹭到了,有的好朋友甚至能互帮互助呢,这也没什么。鹿见春名心说。
萩原研二想要开口的动作也顿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喉结下意识滚动了一下,又抿紧了唇线,隐忍了几秒才接着开口。
萩原研二低声说:“不吹干头发的话会感冒的。”
他的呼吸也是灼热的,滚烫的气息落在鹿见春名的睫羽上,将那双鎏金光河淌过的金色眼睛浸染上潮湿的热气。
潮湿的银发夹在衣物和他光洁的脊背之间,萩原研二用手指勾住如同月光一般的银发,将夹在衣物里的长发撩了出来。
月光的颜色倾泻而下,在他的掌心中散开,又被抓住了一缕。
“不会的。”鹿见春名下意识反驳,又任由萩原研二握住他的长发,“我不会生病的。”
萩原研二忍不住想——是不会生病,还是生病了也没事呢?
“——明明就会生病,今天早上你就发烧了。”萩原研二拆穿了鹿见春名,“总之,先把头发吹干再说。”
他现在隐约察觉到了一点真相,原来鹿见春名从来不准备医药箱是有原因的……既然不管什么样的病痛都无法让他真正地迎接死亡,那么理所当然也不需要任何医治了。
萩原研二起身,去洗手间里拿出了挂在镜子旁的吹风机。
他坐在沙发上,鹿见春名抱着膝盖,坐在萩原研二的身前,任由他捧起银色的长发,用指尖梳理开。
温热的风裹挟着潮湿的水汽离开,鹿见春名昏昏欲睡。
*
诸伏景光靠在二楼的墙壁边接起电话。
“你说,告死鸟他……”降谷零皱起了眉,重复了一遍诸伏景光的说辞,“在爆炸后复活了?”
“至少我亲眼目睹萩原和松田在爆炸过后的废墟里把他挖出来。”诸伏景光回答,“比较离奇的是,告死鸟身上的衣服因为爆炸而破破烂烂了,但衣服下面,他的身体完全没有受伤的痕迹。按照麦高伦设置的炸弹的威力来说,没穿防爆服的告死鸟绝对不可能留下完整的尸体。”
可鹿见春名的身体无比完整,连那头月光般的银色长发都完好无损。
“你觉得,告死鸟的自愈力到底能强到什么程度?”降谷零在电话的那头屈起指节,一边思考一边在桌案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在恐龙时代之前的最早期的时候,人类的祖先——哺乳动物本来应该拥有断肢再生的能力的,但是这个能力逐渐退化,如今已经基本失去了这项能力。”
“告死鸟——是不是连断裂的肢体都能重新长出来呢?”
“这种事情,如果没有亲眼看到的话,谁也说不准吧。”诸伏景光沉默了一会儿,才避重就轻地开口。
如果鹿见春名真的拥有连断肢都能再生的恐怖的自愈力,那么组织知道这一点吗?知道这一点的话,那么作为实验体的鹿见春名,又受到了怎样的对待?
由这个线索发散的思维连接着潘多拉的魔盒,那是不能被打开的、盛装悲剧和诅咒的魔盒。
诸伏景光转移了话题:“风见应该已经跟你报告过了,麦高伦顺利被抓捕了,剩下的……能从麦高伦的嘴里撬出多少东西来,就要看你们警察厅公安的本事了。”
降谷零的语气却并不显得欣喜:“我觉得很困难。根据我所知道的情报,麦高伦对组织的忠心虽然少的可怜,但他更仇恨警察。”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诸伏景光想了想,“——恨比爱长久。”
“没错。”降谷零在电话的那边轻轻笑了一声,笑音在电流之中显得有些失真,“麦高伦说不定还会故意给出错误的情报误导我们,所以比起把他放在我们的手中,我更想让公安部接手他。”
降谷零这话说的有些含混不清,但诸伏景光愣了一下就立刻反应了过来。
降谷零自己就是公安,他口中所指的“我们”和“公安部”当然不是同一个部门,而是在说诸伏景光所就职的警视厅的公安部。
“你是说警视厅的公安部?”诸伏景光拧起眉,“但警视厅的公安部,你知道有组织的卧底在……”
他顿了一下,没将话全部说完。
“……我明白了。”
多年的默契让他在寥寥数语之间立刻就明白了降谷零的想法。
麦高伦是个极度仇视警察的反社会分子,就算用判刑来威胁他大概也没什么用,他早在用各种残忍的极端手段对待警察时,就想过了自己将来的下场。
既然无法从麦高伦那里得到情报,那么他除了作为组织犯下恶性的证据之外,就只剩下了一个作用。
——他是鱼饵。
麦高伦身在情报组数年,经手的事情无数,组织要是知道这么一个代号成员落入了公安手中,大概会坐立不安吧?这么一个弃子,组织也不可能想着要将他救出来了,他最好的下场就是当个死人。
警察厅的公安部时密不透风的,但警视厅的公安部可不是。
如果将麦高伦移交给警视厅的公安部,那么那个隐藏在其中的卧底,必然会有所动作。
“你想钓鱼执法。”诸伏景光含着笑意,“这个计划确实不错。”
诸伏景光握着手机,踩着楼梯缓缓下了楼。
诸伏景光僵在一楼和二楼之间的平台上,他握着手机,面色迟疑地看着客厅里的场景——银发的告死鸟十分温顺地抱着膝盖,蜷缩着坐在铺了地毯的地面,而他的好同期萩原研二正在用吹风气打理那头银色的长发。
他前脚刚和一位幼驯染兼同期商议完扫黑除恶的计划,后脚就误入了这颇有些岁月静好意味的二人世界,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下去打扰他俩。
手机的听筒之中,降谷零还在说话。
“能埋伏在公安之中,那个卧底必然很擅长潜伏。麦高伦移交给你们说不定会让他警觉,但是无所谓,本来就是额外的计划,如果真的能钓到对方最好,没钓出来也不算损失,我们还有Plan B。”
降谷零的语气相当从容,但他等了很久,都没能等到诸伏景光的回应。
“Hiro?你怎么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