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庄不在青山镇内,而是修在了城外的半山腰上。贺枕书与裴长临在城中吃了点东西,稍作打听,当即了出城。

因为正在对外招工,二人一路行来,有不少人都在往那望海庄去。

他们走得慢,到达庄子时,庄外的空地上已经站了许多人。

望海庄大门没开,只在侧边开了个偏门。贺枕书见不少人都从那偏门进出,便拉着裴长临也走了过去。

偏门内是个不大不小的院子。

院子中央摆了张木桌,后头坐了两个管事模样的人,正在给前来应招的工匠登记。二人进去时前面的人正好登记离开,管事的抬起头来,看见他们时却愣了一下。

“你们……”那管事的顿了顿,“你们是来替家人来应招的?”

“是我要应招。”裴长临回答道。

裴长临近来气色已经比先前好了很多,瞧着没那么病恹恹的。不过前段时间大病一场掉的肉还没完全养回来,整个人消瘦了一圈,看上去颇有几分弱不禁风的味道。

工匠是力气活,来应招的大多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管事的还没见过这么瘦弱的工匠,但他毕竟在大户人家做事,略微思酌便明白过来:“阁下懂建筑规划?”

裴长临点点头:“是。”

管事的耐心地问:“可有师父引荐?”

裴长临:“没有。”

管事的:“那……可带了以往绘过的建筑图纸?”

裴长临沉默下来。

他和贺枕书都是头一次来这种大户人家应招工匠,不知道有这一层要求,那告示上也并未写明。不过就算写了……裴长临以前从没机会参与任何建筑规划,手头哪有什么图纸。

“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你来做什么的?”

管事的还没说话,他身边那人先沉不住气了:“没事就赶紧走,别来添乱。”

“常忠。”

管事的低唤一声,及时制止了那人。

他坐在原地,抬头看向裴长临,态度依旧平和,不卑不亢:“阁下年纪轻轻,应当是有师父教导,不妨你先回去找师父要个名帖,或是寻一份参与绘制过的建筑图纸……”

“可你们在告示上说,最终要不要人,要比较工匠为庄子绘的规划图纸而定。”贺枕书插话道,“既然这活是各凭本事,你看先前的图纸有什么用?”

“你能保证对方的水平没有下降吗?你能保证对方带来的图纸是真实的吗?万一他路上找别人偷了一份呢?”

“这——”

管事的被他这一连串问得哑口无言,他边上那个被唤做常忠的家仆倒是笑了:“各凭本事,好大的口气。”

“葛叔,要不就让他们进来,我倒想看看,他们能做出什么来。”

“……好吧。”管事的犹豫片刻,又问,“你叫什么名字,住在何处?”

裴长临如实答了。

常忠面前摆了张名录,是为记录工匠姓名籍贯,已经写了大半。他正想提笔写下,却听那管事又问:“你是下河村裴木匠家的?”

裴长临眉头微蹙:“你认识我爹?”

“裴木匠可是这附近最好的工匠,谁能不知?”管事的道,“前些天老爷还说,若最后找不到合适的人,便去下河村请裴木匠出山,这不是巧了吗!”

常忠:“还有这事?我怎么不知?”

裴长临和贺枕书也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裴木匠在村中名气不小,却不知道在外头竟然也有名望。而且听起来,这名望似乎不小啊……

贺枕书与裴长临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些诧异。

有了裴木匠的名头,管事的当即不再犹豫。他拿起放在桌上的木牌,递给裴长临:“拿好这个,去边上的屋子等一会儿,有人会带你们进庄子。”

望海庄要做的是翻修工程,想要做出规划,便必须实地探查一番。

裴长临道了声“多谢”,牵起贺枕书往管事所指的那间小屋走。那屋子里已经等了不少建筑工匠,见又有人进来,纷纷朝他们看过来。

望海庄财大气粗,这间给工匠临时等候的小屋里也特意备了桌椅茶水。

裴长临没理会那些诧异的目光,牵着贺枕书到一旁坐下。

“你爹果然是故意的吧。”贺枕书道。

他昨日就有些怀疑,家中现在这么缺钱,裴木匠没道理连看都不愿意来看一眼。现在看来,那人就是故意想要裴长临来跑这一趟。

裴长临不答,若有所思地敛下眼。

他们不想太过引人注目,特意在进屋时挑了个靠墙的位置,挤在同一根长凳上。可虽然如此,还是有很多人时不时朝他们投来视线。

“有什么好看的呀?”贺枕书不喜欢这样被打量的感觉,不悦地小声嘀咕,“他们是不是都觉得你太年轻,做不了这个?”

裴长临:“……我觉得不是。”

贺枕书:“那他们看什么?”

裴长临不答。他将贺枕书往怀中搂了搂,不动声色地抬眼扫去。几道目光心虚地躲闪开,不敢再多看了。

他们没有等待多久,却是方才那在外头见过的管事葛叔走了进来,领着他们进庄子。

贺枕书以前县城时去过不少庄子。那时候他爹身为城中第一书商,时常有人来给家里送拜帖,邀请他爹去参加文人集会。这种好事,他爹自然会带上他。而那些集会举办的地点,大多都是这样的山庄。

不过这望海庄,就算是与贺枕书过去见过的那些山庄比较,也毫不逊色。

穿过外头那三进的院落,是一个带了人工湖的小花园。如今正值盛夏,荷花开得正好,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的花香。九曲回廊延伸至后院,再往里走,便是卢家打算翻修的部分。

“我家老爷请风水大师看过了,说是这几个院子方位不好,挡了风水。我家老爷想将这几个院子全都推掉,重新建造,还有这里……”

葛叔向众人讲述着卢员外的建造要求,众工匠各自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一边听他说,一边飞快记录着。还有人拿出量尺,直接丈量起围墙与地面的尺寸。

唯有裴长临,牵着他家夫郎,跟观赏风景似的,悠闲地左看右看。

葛叔:“……”

葛叔在庄上做事多年,因为深受主人家信任,在庄子里地位不低。今日其实并非葛叔来带工匠进庄,是方才知道了裴长临的身份,一时有些好奇,才特意替了别的家仆。

裴木匠年轻时参与过不少工程建造,甚至不乏有官府名下的工程,虽然还算不上什么名望极高的建筑大家,但名气的确是不小的。

所以,他很好奇,裴木匠会养出个什么样的儿子来。

更何况,他曾听说过裴家的独子年幼体弱,做不了木匠活。

总之,他来这里,本就是有想考察一番这年轻人的意思。

可这年轻人的态度……

葛叔心底隐隐不悦,趁着众工匠测量记录的功夫,走上前去:“少年郎,你有什么想法?”

“这几个院子修得的确不好。”裴长临平静道,“屋子太多也太拥挤逼仄,树木过高,白日里在院中根本晒不到什么太阳,阳气不足,人在里面待久了当然不行。”

葛叔没想到他会回答得如此头头是道,愣了下,又问:“那依你所见,应当怎么改?”

“树木移走,这两堵墙分别往外挪三尺,再……”裴长临张口便答,但刚说到一半,忽然止了话头。

葛叔:“再怎么?”

裴长临正色道:“剩下的,您还是等我将图纸绘好再看吧。”

贺枕书:“噗。”

在场的同行可不少,裴长临说话时,甚至有好几个都停了笔,偷偷听他们说话。

自然不能在这里全都说出来。

这小病秧子,也不是完全没有心眼嘛。

贺枕书这么想着。

葛叔也意识到这一点,歉疚地笑了笑:“说的是,说的是。”

.

望海庄规模不小,卢家要翻修的部分又占了整个庄子三分之一。葛叔带着几名工匠一边走一边讲解,折腾一圈下来,足足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裴长临身子骨差,走到半途时就已经没多少力气。但他还是咬牙坚持下来,直到葛叔领着他们走完全程,才在人工湖边坐下休息。

众位工匠还在后院做最后的测量,葛叔叫人端了热茶过来,又问贺枕书:“要不我去请个大夫?”

这世上大概没有比裴长临这个小病秧子还离谱的应招者,活都还没接下来,就要主人家来操心他的身体,惦记着帮他请大夫。

裴长临摇了摇头,嗓音低哑:“不用。”

贺枕书也道:“是啊,他休息一会儿就好,不用麻烦了。”

葛叔没再多说,但也并未离开,同样在这人工湖边的凉亭坐下。

“少年郎,我见你方才不记录不测量,你要如何绘制图纸?”他这话大概已经憋了一路,这会儿四下无人,才终于问了出来:“你为何不像他们那样,将所见记录下来?”

其实贺枕书也觉得惊讶。

他知道裴长临空间计算能力很好,但毕竟是个这么大的庄子,贺枕书这么一路走来,努力去记也没记住多少摆设布置,更不用说尺寸和方位。

裴长临居然真的全都记下了?

裴长临饮了两口热茶,急促的呼吸终于慢慢平复下来,才回答道:“我们没带纸墨。”

葛叔:“啊?”

裴长临道:“我们没带纸墨过来,回城去买太费事,便不记了。”

贺枕书:“……”

的确,他和裴长临都是第一次来应招工匠,完全不知道需要自己带上纸墨。

方才见那些工匠纷纷拿出纸笔时,他还慌了一下,想过要不要找人借一些来。不过裴长临全程没什么反应,他便没有开口。

原来……真的是因为他们没带啊。

葛叔脸上也是一片空白,他正要开口指责年轻人做事不够仔细,却听裴长临又道:“不过几个院子而已,能用脑子记住的东西,也没必要记在纸上,浪费纸墨。”

葛叔:“……”

浪费纸墨。

真是个无法反驳的理由。

要这样说,如今还在院子里测量记录的那些工匠,不都在浪费纸墨?

葛叔眼神微微变了。

这年轻人……真有这么厉害?

凉亭内一时没人说话,贺枕书受不了这僵持的气氛,别开视线,往湖中看去。

人工湖上铺满了苍翠的荷叶,贺枕书探着头往湖水里看:“怎么看不见这里面的鱼呀。”

葛叔这一路行来,对这性子外向大方、模样漂亮的小双儿倒是很有好感。听了他的问话,他笑着解释道:“因为这荷花池里,本就没有养鱼。”

“啊?”贺枕书纳闷地眨眨眼,“哪有荷花池不养鱼的?”

“老爷造这座荷花池时,原本的确是为了养鱼。”葛叔道,“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啦。那时老爷得知江陵府外一座寺庙内,养有一尾能实现人心愿的锦鲤,便一掷千金,将那鱼买了回来,还特意造了这座荷花池。”

贺枕书:“……”

一掷千金,就为了买条鱼。

他知道为什么先前卢莺莺提起她爹时,会是那样的态度了。

这卢员外还真是……很容易偏信这些乱七八糟的鬼神之说啊。

能实现人心愿的锦鲤,真的会有这种东西吗?

贺枕书又问:“既然都花钱买了,最后为何没有继续养下去?”

“不是没有继续养,是压根没有养过。”葛叔叹了口气,提起这件事似乎也有些无奈,“老爷钱是付了,可从头到尾,连那小锦鲤的一片鱼鳞都不曾见过。”

“听说,那卖主将鱼儿从寺庙运往青山镇的路上,不知怎么忽然翻了车,鱼儿跳进溪水里逃了。后来老爷也曾重金悬赏,那段时间送来府上的鲤鱼倒是不少,但没有一条与那传说中的锦鲤相同,这事只能不了了之。”

“……”贺枕书扶额,“卢员外就没想过,他可能是被人骗了吗?”

不应该说可能,应该是必然。

什么寺庙里养的锦鲤,什么在路上忽然翻车,哪会有这么玄乎的事。多半压根就没那东西,全是卖主编出来骗人的。

“可不敢这么说。”

葛叔煞有其事地摇摇头,又道:“后来有一位方士告诉老爷,是他与那小锦鲤的缘分未到。老爷很开心地赠了那位方士许多银两,还将这荷花池保留下来。”

“老爷至今还相信,只要缘分到了,那小锦鲤就会自己回来。就连这次小姐死里逃生,他也觉得是小锦鲤在冥冥中保佑……总之,你们可别在他面前乱说话,否则我也帮不了你们。”

贺枕书:“…………”

忽然觉得,卢家到现在都没有被骗得倾家荡产,还能有这么大的家业,卢员外真是经商赚钱的一把好手。

更佩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