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某人偏要拉着自家小夫郎白日宣淫,贺枕书这趟地自然没有下成。别说是下地,两人险些连午饭都忘了,还是裴兰芝在外头等了又等,终于等不住,进来敲了窗户。

最后出门时,少年嘴唇都是殷红的,显然被欺负得不轻。

至于那个罪魁祸首,却是一派神清气爽,丝毫没有劳累了一上午、精神疲惫的模样。

娶个小夫郎在家,竟比什么汤药都要管用。

午后,安安惯例来裴家读书。

望海庄那边图纸要得急,这时候其实不应该被旁的事打搅。贺枕书本想给安安放几天假,但裴长临不同意。

小崽子现在正是打基础的关键时期,每日都该巩固知识,培养读书写字的习惯。昨儿他们去镇上,已经停了一天课,再停下去,前些天刚学会的东西就该忘干净了。

虽说官学的入学考试在明年,可安安年纪太小,接收知识没那么快,时间并不算太充裕,耽搁不起。

裴长临是这么想的。

他有这样的想法,贺枕书已经见怪不怪。

这人总是这样,心地纯善,习惯于为他人着想,甚至不怎么顾得上自己。贺枕书知道这与他的成长环境有关。裴木匠在村里本就是个老好人,裴长临从小受到影响,又因为自小重病,总觉得自己是个拖累,潜意识里把自身看得很轻。

很多时候,贺枕书都希望他能自私一点,更在乎自己一点。

不过,心地善良并不是件坏事,他不打算过多干涉对方的想法。

又或者说,正因为小病秧子是这样的人,才让早已经看过无数人情冷暖的贺枕书更加……喜欢。

好在裴长临天赋颇高,又有贺枕书的帮助,二人最终只花了两个半日便将图纸全部绘完。由二人共同完成的图纸,就连裴木匠都挑不出任何纰漏,但最终能不能被选中,还得看卢家的意思。

他们没再折腾多跑一趟,而是托熟识的同乡将图纸送到望海庄,得到的答复是,待主人家定夺之后,会送信前来告知。

可这一等,却等了好些天。

这日清晨,裴长临坐在院子里,给先前做好的书桌刷上最后一遍桐油。

裴长临做家具的效率着实低了些,这小小一张书桌,从绘好图纸到现在,做了有十来天。要是换做他爹,不出三日就能完工。

不过以裴长临这身子骨,能把东西做完已经是成功,谁也不会苛求他效率。

软毛木刷浸满桐油,裴长临不紧不慢地在书桌表面涂抹。贺枕书搬着凳子坐在他身边,手里拿了砂纸帮他打磨另一块刚刨好的木料。

这本是两人惯常的分工,可贺枕书今日做事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视线时不时越过半开的院门,往外头张望。

“你再是心急,大清早的,也没人会来登门。”裴长临看了他好几眼,终于忍不住开口。

贺枕书连忙收回视线:“……我没心急。”

裴长临不答,贺枕书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可望海庄不是说会尽快给答复吗,都这么多天了,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呀……”

距离他们将图纸送出,已经过去了五天,说不心急是假的。

可反观裴长临,跟个没事人似的,每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书桌刚做好,又开始着手准备做书柜。贺枕书如今正在打磨的这块,便是他要用来做书柜的木料。

上百年的老榆木,裴木匠那满屋子木料中最好的一块。

从工具房搬出来的时候,贺枕书在内院都能听见裴木匠心疼地叹气。

裴长临说得对,就算有镇上的消息,也不会在这大清早送来。贺枕书知道是自己沉不住气,不再说什么,低头继续打磨木料。

可他心不静,动作也变得毛躁,不留神被一根木刺扎进了手指。

“啊——!”

贺枕书痛呼一声,裴长临连忙放下木刷,来到他身边:“都告诉你了要当心,我看看。”

未打磨完成的木料表面木刺极多,裴长临常年做这些,自然知道这活多容易受伤。

扎进肉里的木刺细小,肉眼几乎看不出异样,摸上去却是钻心地疼。贺枕书最是怕疼,瞬间便红了眼眶,可怜兮兮地轻声抽气。

见他这样,裴长临哪里还忍心指责,低下头,轻轻帮他挑出木刺。

裴长临做事仔细,刷了这么久桐油,身上半点油污都没沾上,只有新木的清香。木刺不容易看见,他贴近过来,神情专注,动作也小心翼翼,像是生怕再弄疼了贺枕书。

片刻后,裴长临道:“应该可以了。”

他指腹在贺枕书指尖一点点抚摸过去,低声问:“如何,还疼不疼?”

的确是不怎么疼了,贺枕书轻轻摇了摇头:“……不疼了。”

裴长临抬眼,瞧见小夫郎这委委屈屈的小模样,忽而轻声笑了下。

贺枕书不悦地皱眉:“笑什么啊?”

“笑你。”裴长临没有松开他的手,指腹在伤处轻轻摩挲,眼底带着笑,“娇气。”

每到这种时候就能看出,他这小夫郎以前的确是做富家少爷的,没怎么吃过苦头。

一根木刺而已,疼得都快哭出来了。

手上的皮肤也很细嫩,被木刺一扎就红了一小片,看上去颇为唬人。不止手上是这样,他身上其他地方也极容易留下痕迹。裴长临视线垂下,瞧见小夫郎颈侧、未被衣领完全挡住的那小片红痕。

那是昨晚裴长临与他亲近时留下的,裴长临可以肯定自己没有多么用力欺负他,谁知今晨起床却变成了这样。

而且……小夫郎似乎直到现在都没有发现。

裴长临没打算提醒他。

就像字画大师会在书画上留下署名,在这消息难以传播的时代,木匠也会在作品上刻下独有的标记,以证明是自己所作。

留下了印记,便是属于他的。

完完全全,是他一个人的。

这一认知让裴长临的独占欲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他收回目光,转移了话题:“你要是实在担忧,我们去趟青山镇就是。”

“可以吗?”贺枕书睁大眼睛,又有些犹豫,“可是……”

他原本坚定地相信裴长临肯定能被选上,可这么多天都没有消息,他也变得不自信起来。万一他们落选了,又去青山镇空跑一趟,裴长临会不会很难过呀……

看出他在想什么,裴长临又笑了笑:“不必担心我,我们已经尽力而为,如果没被选上,说明人外有人,这很正常。”

他的确对自己有信心,但那并不是盲目自信,不至于就此受到打击。

听裴长临都这么说,贺枕书自然不再犹豫。

去青山镇得趁早,贺枕书进屋与裴兰芝知会了一声,便带着裴长临出了门。

因为近来频繁来往两地,他们如今与村口拉车的陈瘸子走得很近。后者听说他们的来意,当即答应便宜接送他们一趟,省得他们去了镇上,还得再找车回来。

陈瘸子直接将他们送去了望海庄,还没走近,远远便瞧见那庄前的空地上堆了不少砖瓦木料,几个粗布衣的劳工正将那些建材搬进庄里。

牛车在路边停下,裴长临与贺枕书对视一眼,下车走上前去。

“做事都仔细着点,别磕碰了!”一名管事模样的人站在大门前,高声吆喝着。

是那日他们来应招时见过的卢家家仆,名叫常忠。

常忠显然也还记得他们,见两人走过来,眉梢一扬:“怎么是你们?”

说话时,又有劳工搬着木头从他们身边经过。

裴长临牵着贺枕书侧身避了下,才问:“庄上已经开始动工了?”

“昨儿就开始了。”常忠不看他们,语气不冷不热,“我们小姐婚期已定,自然不能再拖。”

这人与先前他们遇到的那管家葛叔不同,葛叔为人和善,待人接物都挑不出毛病。这常忠是田庄的庄头,更年轻些,说话也不怎么客气。

贺枕书不太喜欢这人说话的态度,但还是耐着性子问:“可你们之前不是说,等卢员外做出决定后,会传信告诉我们吗?怎么什么消息都没有,直接就开始动工了?我们的图纸呢?”

“你们没收到消息?”常忠做出一副诧异的神情,“庄上前两天就派人给了工匠答复,没选上的图纸也都送回去了,你们没收到……许是你们住得太远,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吧。”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贺枕书瞬间被激起了火气:“送个图纸能出什么意外?你这样两句话就想打发我们?”

对方仍然是那副不以为意的模样:“那你还想如何?”

“就算真不见了,人是你们派出来的,总要给我们个说法。”贺枕书道,“你们是派谁去送信,把人叫回来,我们当面对质。”

“那可不巧。”常忠摆摆手,“近来我们要答复的工匠太多,送信的都是从驿站里随便找来的,已经找不到人了。”

“你这人——”

这话明摆着就是敷衍,贺枕书气不过,还想与他理论两句,却听庄内忽然传来个声音:“庄头,那青砖的数量怎么……”

来人说着话走出来,看清站在庄前的裴长临和贺枕书,话音猝然一顿。

贺枕书眯起眼睛,认出来者是谁了:“鲁大力?”

眼前这人,正是他们先前在镇口遇见过的,那位自称是鲁班传人的工匠。

贺枕书:“……你怎么会在这里?”

“鲁先生是我们老爷请来主持建造的工匠大师,他自然会在这里。”常忠清了清嗓子,又道,“行了,你们不就是想要回图纸吗?改明我再派人找找,若能找到,一定给你们送回去。”

“这几日府上动工,来来往往都是人,别在这儿纠缠了,当心磕碰着。”

他说完,不再理会裴长临和贺枕书,转头领着鲁大力往庄里走:“走走走,进屋去聊,鲁先生说青砖的数量怎么了……”

鲁大力神情似乎有些犹豫,他最后朝裴长临看了一眼,跟着常忠进了庄。

“你们——”

贺枕书想追上去,却被身旁的裴长临拉住:“阿书,冷静点。”

“这要怎么冷静呀!”贺枕书气得手抖,“真是岂有此理,哪有他这样的人,亏我之前还觉得卢家都是好人呢……”

少年生气也骂不出什么难听的话,几句“岂有此理”“不可理喻”来来回回地说。他这模样反倒尤为可爱,裴长临安抚地摸了摸自家小夫郎的脑袋,拉着人往旁边去。

陈瘸子还驾着牛等在路边。他方才离得远,没听清他们的争论,此时看见贺枕书脸色不好,忙问:“怎么回事,长临的图纸没被选上?”

裴长临轻声叹气:“那管事的是这么说的。”

“我才不信。”贺枕书气恼道,“如果只是没选上,他们为什么不肯把你的图纸交出来?多半就是独吞了!”

尤其最后被选上的还是那鲁大力,那人在庄上本就有认识的人,说不准折腾这一通,就是为了骗图纸。

卢家堂堂大户人家,自然不会兴师动众只为了骗几张图纸。知道贺枕书这话不过是气话,裴长临摇摇头,对陈瘸子道:“陈叔,能再送我们去趟青山镇吗?”

陈瘸子叹气:“成,上车吧。”

牛车摇摇晃晃驶离望海庄,车内,贺枕书怒气未消,偏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一只手臂从旁侧伸出来,将他搂进怀里,顺手在柔软的侧脸捏了一把:“小傻子。”

“干嘛又说我傻,我哪里傻了?”贺枕书头也不回,声音闷闷不乐。

裴长临道:“你怎么不傻,这分明是我的事,你却比我还生气。”

“我气不过嘛……”贺枕书靠在裴长临怀里,小声道,“你为那图纸费了那么多心血,那家仆凭什么一句找不到了就把我们打发走。你就是脾气太好啦。”

裴长临抚摸着他的头发,没有搭话。

少顷,贺枕书稍冷静了点,又道:“不过,我感觉卢员外不像是坏人。”

他们没见过那位卢员外,但他们见过在庄上做事的葛叔,以及卢家小姐。那两人都是极好的人,没道理做出这样的事。

贺枕书问:“你让陈叔带我们去镇上,是不是想找白蔹大夫,帮我们引荐卢老爷?”

裴长临笑起来:“看来没有完全气到变成傻子。”

“我本来就不傻!”贺枕书一把将人推开,坐直身体,“如果真是有人想独占我们的图纸,肯定不会让我们见到卢老爷,所以只能找人引荐,这点道理我当然想得明白。”

裴长临怀中一空,手却不肯收回来,手掌摩挲着落到对方颈后,不经意般轻轻揉捏:“嗯,你说得对。”

贺枕书颈后敏感,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又道:“不过,我还是有点想不明白。”

裴长临问:“哪里不明白?”

贺枕书:“如果真是要独占我们的图纸,那他们为什么不找人誊抄一份,把原版的图纸还回来?这样霸占着不还,还错漏百出地说什么弄丢了,不明摆着有问题吗?”

如果他们是在家中接到消息,多半都不会怀疑,只会觉得是没被选上。

为什么偏要扣下图纸,引他们上门来找?

裴长临听他说完,却沉默了片刻,悠悠道:“我觉得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贺枕书问:“怎么说?”

裴长临轻声笑了笑,神情有些无奈:“贺先生,那几张图纸好歹出自你手,绘得有多精细,你自己不知道?我们两人一起都花了近三天时间才完成,你真觉得有人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将图纸誊抄得一模一样?”

“……你是不是太看轻自己,也太看轻我了?”

贺枕书愣了下,别开视线:“别……别这么叫我。”

裴长临脸上笑意更深,凑了过去:“为什么不让叫,安安不也这么叫你?……先生?”

明明是再正经不过的称呼,被他喊出来却多了几分别样的意味。贺枕书耳根通红,连忙去捂他的嘴:“不行!你……你又不是我的学生,不能这么叫的,不、不合礼数!”

他每次找不到借口时,总爱把礼义廉耻那套搬出来。

裴长临没读过那么多书,不知道书中是不是真有不能随意叫自己夫郎先生的礼数,不过就算真有,他也不在意。

“谁说我不是你的学生?”裴长临被捂着嘴,声音略微沉闷,一双眼却深深注视着贺枕书,看得贺枕书浑身发烫。

他天生眼尾下垂,这般看向别人时神情无辜得很,小狗似的。

贺枕书不敢与他对视,正要把手收回来,却被人揽住后腰,重新搂回怀里。

裴长临手抬起来,指尖悄然碰了碰贺枕书领口那点浅浅的红痕,软声道:“先生明明也教过我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