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江月轩,贺枕书与裴长临又往胡掌柜的字画行去。

那字画行与江月轩相距不远,拐过两个街口便到了。今儿字画行生意似乎不错,二人还没进门,就听见铺子里传来吵吵嚷嚷的说话声。

“那等成熟的画功,怎么可能是个新人!要我说,多半就是哪个书画大师故意改名换姓,不想叫人知道罢了。”一名穿着富贵的中年男人负手而立,高谈论阔。

贺枕书正要迈进铺子的脚步一顿,隐约意识到什么。身旁的裴长临倒是神色如常,牵着他走进去。

铺子里还站了四五个客人,似乎彼此都认识,正在七嘴八舌地争论。

“若真是书画大师,又为何不想让人知道?”

“那还不简单,有些人就是这样,成名越久越想证明自己。若换个无人知晓的名字,画作依旧大卖,不恰好证明他的成就并非来自过往名气,而是真实实力么?”

“薛掌柜此言差矣,那画作能大卖,不就是因为风格独特,市面上前所未见?常某可想不到,有哪个书画大师与其风格相近。”

“这……”

众人争论得火热,把边上伺候的伙计弄得手足无措。看见有新的客人进来,那伙计仿佛看到了救星似的,连忙迎上前来:“客官,您二位也是来买字画的?”

裴长临摇摇头:“我们找胡掌柜。”

“啊……”伙计诧异地问,“您不会也是来打听临书先生的消息吧?”

贺枕书:“……”

铺子里争论那几人听见这话,纷纷止了话头,转过头来。

伙计重重叹了口气,朝几人作揖:“诸位客官,小的已经说过了,咱们掌柜的有事外出,还不知道何时能回来。况且,掌柜的与临书先生有过约定,只管卖画,不会透露先生的真实身份,您几位还是先回吧。”

贺枕书:“…………”

许是伙计这话说得格外真诚,又或许在场这几人的确已经等了很长时间,听完这话,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了几句“那便改日再来”,很快陆续离开了。

字画行内只剩下裴长临和贺枕书。

伙计纳闷:“您二位怎么……”

“我们找胡掌柜是有别的事要谈。”贺枕书指了指手里的糕点,“还望小哥行个方便。”

.

二人特意带了礼,伙计自然不敢轻易将他们打发走,只得带他们去内室等候。

这间字画行铺面很大,除了挂满字画的外间,内部还有几间屋子,做成了茶室的模样。伙计掀开珠帘,领着二人穿过门廊,在雅间坐下。

他亲手给二人泡了茶,贺枕书趁机问:“方才那些人……都是为了临书而来?”

“可不是么?”伙计道,“临书先生近来在书画圈子里风头极盛,大家伙儿都好奇他是什么人,想与他结识。甚至还有其他县乡的客人特意赶来,想打听先生下一副画作何时开售。二位不是为这而来?”

贺枕书:“……不是,当然不是。”

伙计不疑有他,又问了二人贵姓,倒了茶便起身离开。

待人走远了,贺枕书才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

然后就听见身侧传来一声轻笑。

贺枕书不悦地皱眉:“你笑什么?”

“笑你。”裴长临顺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你方才心虚那样子,不知道的,还当是做了什么坏事怕被人发现。”

贺枕书问:“这么明显吗?”

裴长临不说话,两人对视片刻,贺枕书又重重叹了口气:“谁知道会变成这样啊……”

他此前只知道自己那两幅画卖得好,从没想过会引起这么大的波澜。幸好方才没有暴露身份,否则,贺枕书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看着自家小夫郎那满面愁容,裴长临又忍不住笑起来。

认识这么久,他对小夫郎这性子了解得很。

贺枕书的确希望有人能欣赏自己的才华,但真要被人这般关注,又会觉得紧张无措。倒不是因为不想在外抛头露面这些缘由,他家小夫郎似乎极不情愿与文人书画圈子的人结识,更不想去出那风头。

胡掌柜至今帮他隐瞒身份,也是贺枕书的要求。

谁知道,这要求恰恰给“临书先生”增添了几分神秘感,反倒引来旁人的好奇。

裴长临轻咳一声止了笑,手掌绕到贺枕书颈后,亲昵地捏了捏:“总归不是什么坏事,别担心。”

“我知道啦……”贺枕书眼眸垂下。

他这模样实在乖顺得很,裴长临越看越觉得喜欢,身体不自觉贴近了些。

裴长临有时都会觉得奇怪,他明明过去从来不喜欢与人肢体接触,可换做自家小夫郎,却恨不得能天天黏在他身边。触碰,拥抱,亲吻,这些他过去从未想过的事,现在却仿佛上瘾似的依赖着,怎么也要不够。

偏偏……贺枕书还愿意惯着他。

想碰就碰,想亲就亲,乖得不可思议。

但他脸皮儿又很薄,就像现在,裴长临只是稍贴近了点,小夫郎耳根便肉眼可见的红起来。

“会被人看见的……”他视线往雅间外看了一眼,小声道。

话虽这么说,却一动不动,并不躲开。

裴长临被他这模样弄得心痒痒,低下头来:“哪有人在……”

可他话音刚落,门外忽然了传来声响。有人掀开珠帘,大步穿过门廊:“原来是贺公子和裴公子来了,二位久等!”

裴长临:“咳咳咳——”

小病秧子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气得心疾再次发作。贺枕书连忙又是给他倒水,又是顺气,才终于缓过来。

反倒是胡掌柜,被他这模样吓了一大跳,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等到裴长临缓过气来,才小心翼翼问:“要不在下去请个大夫?”

“……”贺枕书无奈又好笑,“……不用,我夫君这是老毛病,没有大碍的,掌柜的不必担心。”

胡掌柜对裴长临的病情早有所耳闻,听贺枕书这么说,他悻悻道了两声“那就好”,在二人对面坐下。

贺枕书将提前准备的糕点递给他,说明了来意。

“贺公子客气。”胡掌柜微笑起来,“多亏了临书先生,让我这小店近来生意好了不少,要说谢,该是在下多谢公子的信任才是。”

贺枕书:“掌柜的言重了。”

胡掌柜又道:“不过,在下原本也打算择日登门拜访,公子今日过来,倒是省了一桩事。”

他直截了当地问:“不知公子是否有意愿与在下长期合作?”

当初那两幅画是以寄售名义留在胡掌柜店里,只能算作一个临时合作。而现在,贺枕书的画作顺利售出,的确该考虑是否要长期合作。

贺枕书今日前来,也有与胡掌柜当面商谈之意。

毕竟,这么重要的事,可不是书信上的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

贺枕书坦言自己的想法,胡掌柜却是让二人稍待片刻,起身去内屋取了样东西。

“这是胡某事先草拟的契约文书,还请贺公子过目。”

胡掌柜将文书推到贺枕书面前。

贺枕书与裴长临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诧异。

自当今圣上登基后,朝廷扶持商人,时至今日,不仅民间商贸繁盛,与西域各国亦有往来贸易。然而跨国贸易路途遥远,双方签订契约文书,便成为与各国贸易时必不可少的一环。

但在坊间,大多仍是口头协定,鲜少拿出如此正式的文书来。

贺枕书转念一想,很快明白过来。

这字画行里其实招收了不少画工优异的书生画匠,但胡掌柜从来不愿这些人以个人名义卖画。除了担心生意受损之外,更是因为,一旦这些名不见经传的书生画匠打出了名气,对方便能轻易脱离字画行,再难掌控。

胡掌柜自然不愿做那为人做嫁衣的事。

至于贺枕书,胡掌柜现在有同样的疑虑。

所以,签订契约是最好的约束方式。

贺枕书这么思索着,低头仔细阅读起那份文书。

许是担心贺枕书不肯同意,又或是为了显示诚意,胡掌柜在契约文书内给予了贺枕书足够的优待。

契约签订后,“临书”的画作将全权委任胡掌柜代为售卖,每副画预付五两银子作为订金,售出后再与胡掌柜五五分成。

契约以三年为期,到期后,再按照双方意愿终止或续约。

文书一式两份,个中条款写得一清二楚,几乎没什么可挑剔。贺枕书没有犹豫,确认并无不妥后,便与胡掌柜签字画了押。

双方又商定了下次交画期限,胡掌柜才客客气气将二人送出字画行。

“有没有感觉,胡掌柜看你的眼神都不同了。”走出字画行后,裴长临才悠悠道。

贺枕书偏头看他:“怎么说?”

裴长临认真道:“他现在看你,像在看一棵摇钱树。”

贺枕书忍俊不禁。

难怪这人在他方才签字时,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原来是在想这个。

贺枕书笑着摇摇头,道:“这样不也挺好?对商人来说,利益永远是最牢固的关系。要是无利可图,他为何帮我们?”

裴长临:“话是这么说……”

“和胡掌柜合作没什么不好。”贺枕书大致能猜到他的疑虑,解释道,“临书这个名号现在看似有些名气,但距离在书画界站稳脚跟还远着。要是没人帮我们卖画,或后续我不能作出更好的字画,那些关注和名望很快就会如潮水般褪去,什么都不剩。”

相反,有胡掌柜从中经营,加上字画行在青山镇的名望和人脉,至少这三年里,他的字画应该不愁买家。

至于三年之后要如何,就要看临书这个名字最终能积攒多少名望,在书画界能达到何种地位了。

“而且……”贺枕书话音稍顿。

如果放弃与胡掌柜合作,换做他们自己卖画,临书的真实身份恐怕就藏不住了。

贺枕书此前没有想过自己那两幅画会引起这么多关注,当时不希望暴露身份,是因为不想与书画圈交往过密。而现在,不想暴露身份的缘由,又更深了一层。

如果被人知道,“临书先生”其实是个双儿……

多少是会有些影响的。

不利的影响。

贺枕书将这想法告诉裴长临,后者思索片刻,点点头:“暂且瞒着也好。”

他接着道:“你想,如果三年之后,临书先生变成了远近闻名的书画大师,到时再公布身份,将那些觉得双儿不能执笔习文的迂腐文人吓一大跳,不也很好吗?”

贺枕书:“……”

裴长临偏头看他:“怎么,你没有这么想过?”

贺枕书脸颊微微发烫:“……想、想过的。”

他经历过那样的歧视,自然希望旁人能改观。不仅仅是对他,他想要的,是所有人都能被公平地对待。不过,他以前只敢在心里偷偷地幻想,哪像这人,竟然真的这样说出来了。

不过,裴长临的确是这样的人。

就像先前他们卢家招工那样,只要可以,裴长临就不会放弃任何机会。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会以那些为目标,去争取,去努力。

相比起来,贺枕书远没有他那么坚定。

但是,如果不够坚定,如果总是给自己找退路,目标又该如何实现呢?

贺枕书仰起头,认真道:“那就这么说定了,这三年我要好好努力,让那些人吓一大跳。”

少年的神情难得严肃,在裴长临眼里却怎么看怎么可爱。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又笑起来,直到贺枕书气恼地拍了拍他的胳膊:“笑什么笑,你正经点,我是认真的。”

就连生气的模样都可爱得要命。

裴长临顺势握住对方的手,温声道:“放心,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贺枕书眉头舒展开:“这还差不多……”

两人这才并肩朝前走去。

相握的手却没有松开。

今日难得上街,贺枕书穿了件素雅的宽袖薄衫,宽大的衣袖垂下来,挡住两人交握的手。仗着不会被旁人看见,裴长临牵了一会儿便不老实,抓着贺枕书柔软纤细的手指,细细揉捏把玩起来。

贺枕书瞥他一眼,却见对方神色如常,根本看不出在做什么。

这小病秧子,明明前不久还不怎么敢碰他的,现在却……

贺枕书抿了抿唇,却没有挣脱开,只默不作声地垂下眼来,脸颊微微发烫。

二人就这么往镇口走去,直到快要走出镇子,贺枕书忽然“啊”了一声,停下脚步。

裴长临也跟着停下来:“怎么了?”

“我们还要去帮阿姐打听铺面的事,你忘记啦!”贺枕书道。

裴长临:“……”

他这一路走得心不在焉,满脑子只有自家夫郎,只恨街上人太多,不能好好与小夫郎亲近,哪里还想得起这些事。

不过,今日之行明明是贺枕书提出的,方才离开字画行时,他还特意向胡掌柜打听过商铺租赁的庄宅行所在。

他怎么也险些忘了?

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见了极为相似的心虚。

贺枕书:“我记得庄宅行在那边,应该不远。”

裴长临:“嗯,好,走吧。”

二人默契地没有多言,若无其事转过身,重新往镇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