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薛大夫声名在外,景和堂的其他大夫医术其实也不差。因此,就算薛大夫今日已经停诊,医馆内仍有不少病患正在看病抓药。
少年那一嗓子,引得许多人侧目看去。
有伙计上前拦他,好声好气解释:“夏侯公子,我们薛大夫今日已经停诊了,看不了病。您还是先去初诊……”
“少拿你那破规矩来压我。”少年斥骂道,“我就没听过哪里的医馆有这种规矩,我倒要看看,那薛大夫究竟是多么不可多得的神医,竟比那京城的御医还难见?!”
他这话说得不好听,但也是有些道理的。
莫说是在这江陵府城,就是放眼整个中原地区,也从没见过哪家医馆是以这等方式运作。虽然大伙都明白,那是因为等待薛大夫医治病患太多,不这样做,许多真正需要救治的病患排队数日乃至数月,恐怕都见不到大夫。
可站在个人立场,谁来医馆不是为了治病,这看病方式未免让人心头不痛快。
大堂内的病患一时间也窃窃私语起来。
出面拦住少年那伙计年纪尚轻,哪里懂得该如何应对这等场面。他一时哑然无措,少年冷哼一声,继续道:“要我看,那位薛大夫恐怕也名不副实吧?”
“诸位好生想想,这景和堂才开张多久,若不是靠着薛大夫的名气,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在江陵府声名鹊起。可偏偏薛大夫每日只看诊两个时辰,还要弄个什么初诊来筛选病患,能治多少人?谁知道他的医术是不是当真有这般厉害,说不准就是靠着初诊,将棘手的病患筛除罢了!”
这种时候才能看出,这夏侯家的小少爷的确是读过书的。
哪怕是在这种情景下,他说话依旧条理清晰,内容暂且不论,就凭那不慌不忙的姿态,便足够令人信服。
“是有道理啊,上回那城东送货的葛二摔了一跤,疼得站都站不起来,可初诊过后愣是没让他见薛大夫。”
“还有那城西的王婆婆,咳嗽得那样厉害,也没能见着薛大夫呢。”
“可景和堂不是说,薛大夫先前还治好了脑疡吗,不可能医术不好吧?”
“但话又说回来,也没人见过那被治好了的脑疡病患吧,谁知道究竟有没有这人?”
众人议论纷纷,提出质疑的人也越来越多,医馆二楼,管事的神情却没什么变化。
他朝二人歉疚一笑,低声道了句“先失陪了”,转身朝楼下走去。
贺枕书与裴长临对视一眼,正犹豫着,听见老者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还在外头愣着做什么,不看病了?”
裴长临捏了捏贺枕书的手,牵着他掀开幕帘进了屋。
楼下议论声大,哪怕他们在二楼也听得清清楚楚,这诊室房门敞开着,自然也是听得见的。但薛大夫只是不紧不慢吸着烟袋,似乎没怎么受到那些议论的影响。
屋内弥漫着烟草气,裴长临素来受不了这味道,刚踏进来,便偏头轻轻咳嗽两声。
老者动作微顿,打眼朝他看了一眼,默默放下了手上的烟杆。
他低头按熄烟袋,一边悠悠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贺枕书陪着裴长临在桌边坐下,听言却有些莫名:“为何要后悔?”
老者一笑:“楼下那些人的话你们也听到了,不怕我真是个骗子?”
贺枕书:“……”
楼下的议论声渐渐小了些,或许是那管事的下去说了什么,将场面控制住了。老者将熄灭的烟袋扔去一边,身子依旧没骨头似的倚在榻上,像是在等待二人的回答。
贺枕书认真道:“我相信薛大夫不是那样的人。”
“当真?”老者语调慢慢悠悠,“小公子,我观你相公这气色,怕是心力有损,久病缠身之相。像他这么棘手的病情,无论是用药还是医治,都要格外小心。若是遇到个庸医,非但治不好,反倒更会损害身体。”
老者偏了偏头,似笑非笑地吓唬他们:“你们不怕?”
贺枕书还从没见过哪个大夫一上来就与病人说这些的,但他神色未改,继续道:“薛大夫能一眼就看出我夫君的病因,怎么可能是庸医?”
老者不答。
他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打量片刻,又问:“听说你们中午就来了医馆,为何那时没有报上来意?”
贺枕书如实道:“那时门外已有病患排队,我们不想占了别人看病的机会。”
“结果就险些被拒之门外?”薛大夫眉梢一扬,轻笑,“两个傻小子,你们可知道,心力相关的病症,在景和堂向来都是拿急号的。”
景和堂的急号是无需排队的,而能拿急号的病症不多,心脏上的毛病,便是其中之一。
这类毛病可轻可重,病情严重的人,每一次发病都是性命攸关。
所以,就算没有白蔹的推荐,就算他们今日错过了看诊的时间,只要在初诊被诊出是心力相关的病症,都是可以直接见到薛大夫的。
这才是薛大夫这会儿答应见他们的原因。
贺枕书哑然:“我们不知道……”
“这的确是个问题。”老者点点头,“回头我就让他们列个牌子,将可以拿急号的病情公布出去,省得总有些人犯傻。”
他说着,朝窗外看了眼。
他手边的窗台正对着大堂,窗户虚掩着,隐约能听见楼下传来的吵闹声。
贺枕书若有所思地偏了偏头。
“行了,小公子先出去吧,我替你夫君看看。”老者说着,视线落到两人交握的手上,眼中笑意更深,“老头子是个大夫,吃不了人,不用这么担心。”
贺枕书这才意识到他的手一直被裴长临抓着,连忙抽出了手。
“我、我去外面等你!”他红着脸说了这么一句,慌慌张张离开了诊室。
走出诊室后,才注意到诊室外立了块牌子,上头写着:“陪诊请在门外等候。”
贺枕书:“……”
难怪刚才薛大夫看他的眼神那么奇怪。
他们好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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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长临被留在了诊室,房门随后也被合上。贺枕书听不见屋内的动静,靠在护栏边,又往楼下看去。
楼下的吵闹已经平息了不少,但仍围着不少人,那夏侯小少爷被几名伙计模样的人围在中间,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管事的站在他面前,不紧不慢地说:“清者自清,薛大夫的医术如何,诸位试过自有评判。但既然来了我景和堂,就要守我景和堂的规矩。夏侯公子若不想继续在我景和堂看病,大可另寻高明,在下绝不阻拦。可公子若再胡闹下去,就莫怪在下报官了。”
他语气是一贯的心平气和,态度不卑不亢,却隐隐透着威慑。
周遭的议论声悄然止了,就连少年也只是站在原地冷眼瞪着他,没再多言。
不,是不敢。
大堂内的众人不知实情,贺枕书在二楼却看得真切。那少年被几名伙计轻轻搭着肩膀,看似只是被人拦住,实际却是受制于人,动弹不得。
那几名伙计,竟都是会功夫的。
这医馆的东家究竟是何方高人???
夏侯珣在家中自幼受宠,长到现在,还从没有受过这种委屈。
他胸膛剧烈起伏,想张口骂人,却又心生怯意。
眼前那管事的话音平静,可眼底明明白白透着摄人的冷意,哪还有半分温和的模样。而围在他身边这几个伙计力气也大得惊人,这么轻轻把手搭在他肩上,却好似百斤重量加身,稍动一下都可能直接掰断他的胳膊。
至于跟着他过来的那些家仆,早被趁乱轰出了门,不知带去了哪里。
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夏侯珣气得眼眶都红了,垂在身侧的手也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阿珣,你在做什么?”
模样俊美的长衫青年走了进来。
他脚步稍急了些,刚走了几步便好像喘不过气,轻轻咳嗽起来。
夏侯珣顾不上自己还受制于人,一把推开周围的人,上前扶他:“不是让你在马车上等我吗,你下来做什么?!”
“咳咳……我要不下来,就任由你闯祸吗?”
青年轻咳两声,没再与他多言,抬眼看向站在前方的管事:“阿珣性子冲动,今日多有得罪……咳咳,我替他向诸位道个歉,我们这便离开。”
“我不走!”夏侯珣拉住他,急得眼中都蒙上了水雾,“你最近天天咯血,再找不到医治的法子,你会死的!”
青年轻轻摇头:“那我们也不能……”
“二位。”一个声音适时打断了他们的话。
贺枕书走下楼,朝二人笑了笑:“我听说,如果在景和堂的初诊拿了急号,是可以不用排队,直接就能见到薛大夫的。反正二位都要找大夫,要不就去初诊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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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名叫傅宁远,与夏侯珣曾是同窗。
他天生体弱,随着年岁增长,病情更加恶化。而偏偏他家境贫寒,自幼未得医治,拖到现在,几乎到了药石难医的地步。
夏侯珣在与他相识后,一直在为他四处寻访名医。
在来到江陵府之前,他其实已经几度写信送来景和堂,想请薛大夫去襄阳府为傅宁远医治。
但结果显而易见。
那位薛大夫每日甚至只愿看诊两个时辰,要他千里迢迢去襄阳为人看诊,怎么可能答应?
总之,夏侯珣没把薛大夫请去,只得带着人赶来了江陵。
“他最好真能把宁远治好!”贺枕书陪两人候在诊室外,听见夏侯珣愤愤说道。
贺枕书建议二人去初诊一试,而结果也正如他所料。初诊的大夫只给傅宁远把了下脉,话都没多问,直接给了他们一块急号的牌子,让人上二楼去见薛大夫。
不过,裴长临尚未从诊室出来,他们三人只能都在诊室外候着。
“稍安勿躁。”傅宁远拍了拍夏侯珣的手臂,少年瞬间像是被顺了毛,闷闷地“哦”了声,果真安静下来。
傅宁远无奈地笑笑,又看向贺枕书:“此番多谢贺公子解围。”
“只是举手之劳。”贺枕书应道。
他的确不是刻意要去解围,只是,方才陪裴长临进诊室时,听了薛大夫那话,意识到了对方话中的暗示。
看起来,薛大夫虽然没有答应去襄阳给人看病,却仍记得那位给自己写过信的夏侯公子。
他知道傅宁远的病情,也知道对方来景和堂一定能拿到急号,所以方才才会那么说。
那位薛大夫……性情虽然古怪了些,但的的确确是位良医。
贺枕书兀自胡思乱想,又过了一会儿,眼前的诊室大门缓缓打开,裴长临走了出来。
贺枕书连忙起身迎上去:“这就看完了?开药了吗,还是要施针?”
裴长临只是摇摇头,牵过贺枕书的手:“薛大夫让你也进去。”
贺枕书愣了下。
他抬头望向裴长临,后者神色一如既往平静,可脸色却隐隐有些泛白。贺枕书注视着他,心口好似坠着什么东西,慢慢沉了下去。
裴长临的手,很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