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勒瞳孔一缩, 看到对话框下方,是厄里亚身披白袍手执提灯的身影。他身边是扭曲的线条和混乱的光影,绘画者似乎在刻意营造一种无形、不可描述的困境。

【命运的轨迹如此复杂,如此超乎常人想象。它变幻莫测、包罗万象, 时而残酷, 时而荒诞, 时而充满虚幻的希望……即便是我,也只见证过其中的万分之一。】

这一段文字旁边有很多呈三角形分布的插图, 上面画着的是一些伽勒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战争景象, 然而他却从中见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有背负披风的氪星人、手执长剑的亚马逊公主、召唤雷霆的神明……那些战斗中的人是正义联盟和复仇者联盟的超级英雄。

他们的神情比伽勒印象中要狰狞得多,在一片阴暗的色调中与同伴刀剑相向,身后血腥狼藉的坟场和战火纷飞的星球。

这些场景难道就是漫画中命运之主见证过的命运……?在某些平行宇宙里,英雄不再是英雄?

伽勒有些糊涂地继续看下去:

【而为了摆脱命运的影响,我做过许多尝试,这些尝试远比红骷髅粗陋的试探走得更深、更远。在他眼中命运是一条笔直的线,只要剪断它的原本后续, 就能迈上新道路。而在我眼中, 命运是无尽的回廊和迷宫,每个人的面前都有着无数条通往四面八方的岔路口, 无论你做出何种选择,都永远离不开身侧的藩篱。】

画面一转,厄里亚站在布满数不尽的分岔路的迷宫花园前方。画框右下角还有个角标注释,说这张图上画的是‘分岔路花园’, 也即命运之主曾经的居所。

【至于嫁接……嫁接命运在我看来, 是最为不可取的方式。它相当于从一条列车轨道跳往另一条,有时甚至连目的地都没能改变。但我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些, 我也曾经像红骷髅、像许多人一样,以为只要脱掉身上这层狼狈的躯壳,躲进灌木丛里,就能躲开命运的注视。可是后来,事实证明这都只是凡人的妄想,我过于莽撞的尝试为我带来了未曾预料的后果——】

【那场‘嫁接’将我的人性和‘命运之主’的权责割裂开了。我没能摆脱命运之书的束缚,反而陷入了更糟糕的境地。】

伽勒看到这里,呼吸不由自主地窒住,紧接着他握紧拳头、从梦境之主友情提供的椅子上跳了起来,一边靠着快速踱步平复心情一边思索到:什么叫‘将我的人性和‘命运之主’的权责割裂开了’?

他迅速联想到了一个平日里没有在乎的细节——除了他、奥菲莉娅和鲍勃之外,所有人都觉得冥灯和厄里亚·埃斯波西托是两个人!

这究竟是和漫画剧情对上号了,还是说只是个巧合?难道冥灯对应着‘命运之主’,而厄里亚·埃斯波西托则是他的人性?

鉴于之前漫画中发生的事和现实并不完全相同,伽勒也不敢立刻下定论。但他仔细想了想,感觉厄里亚目前的状态确实和这段叙述搭边,当然,具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能只有厄里亚本人才能为他解答。

只不过他的父亲显然不会同别人讨论这些。

伽勒心中油然而生出某种微妙的情绪,就仿佛看到一座无坚不摧的山峰,在极为偶然且不情愿的情况下,露出了其中柔软、乃至于虚弱的一面,然而他并没有因此感到任何窃喜,反而既有些难过又有些愤怒。

如果他像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长大,或者有机会和同学深入交流,就会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情感与每个小孩长到一定年纪、忽然间发现自己的父母并非无所不能时的感受差不多——原来那道无坚不摧的避风港同样会被某些困难与挫折打败,陷入无能为力的痛苦当中,却又无处求援。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才刚刚离巢的雏鸟看着面前连老一辈都会失足坠亡的深渊,被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深深的共情填满。厄里亚不是个擅长表达的人,被他养育成人的伽勒则更加迟钝,伽勒都说不清自己此刻为什么会有点害怕,又为什么这么难过……但他庆幸的是这会梦境里面什么人都没有,他眼下不想见到任何人,包括厄里亚。

伽勒的这段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几个深呼吸的功夫,他重新冷静下来,回到漫画书旁边,想知道冥灯与厄里亚·埃斯波西托分裂成两个人会有什么后果。结果漫画下一页并没有介绍这些,反而话锋一转,写到:

【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受到了教训,能听到命运在我头顶上发出冷冷的嘲笑声。但我并没有放弃,而是更加谨慎小心地做了更多努力:我曾摆弄过时间,在一次次循环中寻找破局之道;我也曾穿梭平行宇宙,试图改变那些糟糕结局……当初我想,若是这些都没能生效,我就会启用对我而言最为疯狂的办法——我会试着从命运之书中挑选一小节故事,接着大声去朗读它。】

【这就是你们,你们这些读者,为什么会看到我出现在一本以我的名字命名的书中。】

“……”

伽勒再次被这一段内容惊得忘记了呼吸。然而过了几秒钟之后,他不得不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漫画和现实究竟有几分相同,又有几分不同?迄今为止这一卷漫画的内容和现实似乎能一一照应,但这会不会只是他因为不够了解厄里亚而产生的错觉?

可是他又要如何验证呢?难道要等醒来之后将它们全部告诉厄里亚?那不是找打吗?

不,等等,说不定他真的可以去问问他的父亲。

伽勒陷入深思。无论他问还是不问,都不会有什么损失,顶多挨顿打,只是在当事人面前讲这些着实让人有几分尴尬……

算了。他吐出一口气,心想。等醒过来之后再说吧。

他眼神掠过那段突兀的、打破了第四面墙直接和漫画读者对话的句子,转移到下面的剧情中。伽勒还记得自己看漫画的目的是从中找到美国队长的下落,漫画里的厄里亚显然正在处理这件事。

【所以我才会说红骷髅的尝试根本不值一提,他仍然站在那条通往终局的铁轨上,而且让它抵达目标前的道路变得更加崎岖。有一些不该被吸引、被挑动的力量从宇宙的更深处涌了上来,那是地狱。地狱的恶魔会为这颗星球带来难以想象的灾难,而我恐怕无法在他们到来之前阻止。】

伽勒看到一轮明亮的、宛如圆月般的蝙蝠灯悬挂在天际,冥灯形态的厄里亚正站在这盏灯的下方,不远处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将这座流淌着罪孽的城市映照出瑰丽的色彩。

【我来迟一步。】

【献祭……已经开始了。】

**

哥谭市。

这年头在蝙蝠侠监控之外的罪恶角落已经不多了,不过人类的想象力是无穷无尽的,正如杀手鳄在下水道里打巢,让披风义警和他的罗宾不得不顶着臭气在地下水沟里巡视好几个月、并挨个管道口安装摄像头一样,如今这些富有挑战精神的犯罪分子将他们的会议地点定在了公共厕所。

再具体点来说,是哥谭郊野上一处东临阿卡姆岛、南临发电站、北邻国际机场的大型废弃地下沼气池。城市改建后,许多老旧设施逐渐被人们遗忘,却又没来得及拆除,便给罪犯提供了活动土壤。有人撬开了沼气池上十多厘米厚的钢筋水泥盖板,将它作为行动基地和临时仓库。

不得不说,除了味道和心理因素之外,它的坐落地点简直堪称黄金,上可进攻城市,下可出城逃跑,往左可以向阿卡姆的精神病们寻求先进经验,往右能够蹭到城市电网省下一大笔成本……

但话又说回来,这地方的确不是什么人都敢往里钻的,哪怕早就放干净了残余物和沼气也一样。

山姆只在这里待了一天,就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被腌入味了,也不知道那些负责看守货物的教徒们是怎么忍耐住的,兴许是时间久了感官自动失灵了吧。不过他们大教长有句话说得好,‘想要在哥谭市的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就得忍常人不能忍之事’。否则违法犯罪的人那么多,凭什么你出头?

要知道,哥谭市的超级反派虽多,闯出名头的邪教徒却并不多见。山姆走上这条路是因为家学渊源——他老爸年轻的时候是个小偷,不知道从哪搞到了一本有点来头的魔法书,那书上写满了凌乱亵渎的知识,显得颇为高深,而山姆他爹既有着常人不能理解的怪癖,又很有点执着在里面,拿着这半懂不懂的玩意硬是研究了很多年。

等山姆长大成人后,他父亲死于一场平平无奇的车祸,这本书自然而然由他继承了。经过两代人多年的解读,山姆和他父亲均认为,这本书里记载的是一些从远古时代流传下来的魔法仪式,它上一次被投入使用应当还是一个世纪以前,魔法仪式的启动在当时引发了灾难性的后果,却也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取得了辉煌的成就。

可惜的是,山姆不是个胸有大志的人。他始终怀疑他父亲之所以只在家里研究魔法,而没有去街头和那些知名超级反派争个一席之地,是因为他爸也没啥理想。

毕竟哥谭的坏人实在太多了,反倒让其中的好人显得稀缺和珍贵起来,有一次山姆下班路上看到比他矮了两个头的罗宾正在吭哧吭哧撬井盖,他没敢细瞧,也不打算上前帮忙,但那一刻他心里面确实在想:

就算为了这孩子以后能多睡点觉免得长不高,他也会尽量不去成为罪犯的。

……

如今山姆已经完全遗忘了他当初的想法。在某一天夜晚他从箱柜里翻出那本魔法书,盯着上面的仪式看了大半个晚上,然后将它揣进怀里走出家门,顺着他父亲曾经告诉过他的、魔力涌动的方向,找到了他现在所在的这个邪教大本营。那些教徒几乎混得和他一样惨,就连坐在垃圾桶上抠脚的尊敬的大教长也并不比其他成员光鲜,这群人看上去不仅胸无大志,而且前途无光。

然而山姆并没有嫌弃他们,他将魔法书递给大教长,看着它在他们中间传阅,然后说道:

“朋友们,我有一个计划——一个在哥谭市的超级反派们中间出头的计划。”

他的目标是脚踩阿卡姆、拳打黑门监狱,振兴魔法界超反势力,让蝙蝠侠无可奈何。尽管听上去有些夸张,却不一定全是妄想。

“你们想想这本书上的仪式在一百年前做过什么?”山姆戏剧化地举起手臂,向那些冷漠的教徒呼喊道,“它的使用者召唤出了梦境之主、并囚禁了他,让许多人在睡梦中躺了半个世纪而无法醒来!我们呢?我们又能用这仪式做到什么,你们想过没有?”

冷漠的教徒中间略微有了些骚动。

山姆见状继续喊道:“你们甘心吗?你们甘心就这样每天躲在那些超反的阴影下,成为这座城市里的渣滓、废物?也许你们根本不在乎这一点,但你们的家人和朋友呢?你们也不在乎这些人的看法吗?!”

嗡嗡议论声逐渐响起,许多人仿佛都被山姆的话打动了,唯有大教长仍然坐在垃圾桶上沉默不语,硬是把那破桶坐出了华美的高背椅的气势。大教长盯着山姆看了许久,终于开口说道:“看在你死去的父亲的份上……山姆……”

她似乎叹了口气,将魔法书还给山姆,说道:“做你想做的事,让那些愿意的人去帮你。”

后来山姆成功说服了大半邪教徒跟他一起执行这个荒唐的计划。虽说早已决定为了出人头地要忍常人不能忍之事,但果然将集会地点放在废弃沼气池还是过头了点。

山姆又想吐了。

他强忍胃部翻涌着的不适,看着教徒们整理他们搜集到的仪式材料,准备施展魔法。

【为汝奉上这枚铸自顽石的钱币……】

一枚刻着猫头鹰的金属硬币被放置到由蜡烛照亮的法阵中央。

【为汝奉上这首盗自尘埃的歌谣。】

一张印着谜语人谜语的绿色纸片飘到了硬币旁边。

【为汝奉上这柄掘自山下的匕首。】

曾经摆放在企鹅人收藏柜里的短匕‘当啷’一声落到地面。

【还有这根插入死者之眼的木桩。】

毒藤女操控过的一截枯萎的藤蔓挤到它们中间。

……

……

一样又一样材料被摆放在合适的位置,山姆已经遗忘了一切,他不再担心蝙蝠侠和罗宾,也不再担心失败,只近乎痴迷地看着眼前的仪式,听着大教长喃喃念诵咒语的声音。直到最后的材料,一枚本该是天使的羽毛被他们更换成了恶魔的指甲,‘啪嗒’一声落在山姆脚边,他打了个哆嗦清醒过来,连忙和所有人一齐念诵道:

“降临吧,降临吧,降临吧。”

“伴随着折磨,伴随着痛苦。”

“我已开启大门,降临吧——”

**

传送门在史蒂夫·罗杰斯和地狱领主阿拉斯托面前缓缓打开。

人间的风从远处吹来,带着生者的气息。

阿拉斯托陶醉地深吸一口气,正想对着身后的恶魔们说点什么,忽然间他打了个喷嚏,皱眉问道:“怎么这么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