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哈瑟维这个名字甫一从人物对话中登场, 伽勒立刻集中了注意力。他或许受限于年龄,对这个世上很多事物的运行规律不甚了解,但他熟悉漫画、熟悉故事,一个合格的故事当中永远不会出现没有用处的角色, 而在一个主人公明确的故事线中, 就连人物关系通常也是围绕主角布置的。

所以开启地狱之门的山姆·哈瑟维绝不会在一段被‘编辑部’筛选出的情节中, 无缘无故地提到他的父亲。哪怕他们父子关系和睦,哪怕山姆最重要的人就是他的父亲, 但只要不涉及到主线, 这条设定对‘编辑部’、对看到这段故事的读者而言就毫无意义。

反过来说, 当西蒙·哈瑟维在此处被提到以后,他就在‘编辑部’和‘读者’心中拥有了存在感,将或早或晚视需求得到一段‘展开描述’。

伽勒思索这些内容只花费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他一目十行,视线扫过画师用一整页画面着重描绘的、矗立在铁锈色月光下的地狱之门和那些面目狰狞丑陋的恶魔,还有在城市荒野上逐渐堆积起的尸体与蜿蜒渗入草地的血迹,这些用于渲染残酷大场面的特写没能激起他内心太多的波动。

伽勒无动于衷地往下翻了一页。他手指捻过纸页边缘时,听见梦境之主为他树立的四道高墙之外传来了凄厉的呼号声, 如同他正置身于一场人力无法匹敌的狂风暴雪中, 但墙内却依然温暖安定,柔和的灯光照亮了光滑的彩色铜版纸, 映出上面属于‘20岁的西蒙·哈瑟维’的年轻面孔。

漫画竟然这么快就通过插叙讲到了西蒙·哈瑟维的过去。

伽勒心中略有些惊讶——这意味着西蒙在这段故事里、在构筑故事的‘编辑部’眼中是个重要角色。插叙则是通过儿子山姆的讲述来引出的:

【我的父亲西蒙·哈瑟维生在一个可怕的家庭。我的祖父、我父亲的父亲,是个货真价实的疯狂之人,他愚昧、反智、残暴,仿佛一颗寄生在我父亲身上的肿瘤, 时刻从他身上汲取养分。】

漫画里, 不到20岁的西蒙显得格外消瘦,他像一颗高而弯曲的植物, 凹陷的脸颊上是张唇角深深下沉的嘴,棕褐色的眼睛向外凸起,闪烁着某种令人不安的神经质的光。他的父亲则仿佛是个老迈的庞然巨物,身躯裹在古老厚重的大衣里,满脸褶皱、神情阴沉。这两个一看就不正常的角色分列在左右两个画框里,隔着一张门板仇恨地相互对视着。

【20岁那年,我父亲从祖父手里偷走了一本书——那是祖父在家中保留的唯一一本书,《抹大拉之书》,正是他罪恶和疯狂的证明。父亲的行为令祖父勃然大怒,他从床上爬起来,掀开带着腐臭味的毛毯,从身下抽出一管猎槍瞄准了父亲的头。

“放下那本书,然后滚出我的家——”他佝偻着腰,举起枪嘶声咆哮,对着自己的儿子吼道,“别让我再见到你,你这个不知感恩的杂种、畜生,我要崩了你的脑袋,让你这小兔崽子去地狱里反省自己的过错!”

他手指颤颤巍巍地,想要扣下扳机。我父亲在祖父开枪之前推开门,惊恐而狼狈地逃走了,他一路逃到附近的旅店里,向前台要了两瓶威士忌,在痛苦和愤恨中将酒喝光,又天昏地暗地小睡了一会,再睁开眼睛时,正好是午夜时分,酒精的作用还没有消散,火烧火燎的热辣感从肠胃一直蔓延到胸腔。

父亲从漆黑的玻璃窗上看到了自己的面孔。他的两只空洞的眼睛,就像两条通往地狱的道路,那道路尽头传来隆隆声响,向他询问:你还要继续忍耐下去吗?

不。不。

我的父亲不打算再任由那老家伙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了。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感觉勇气和冲动一并从体内涌了出来,他摸摸自己的后腰,那里别着他从家中带出来的一把枪,里面有三颗子弹……他可以送给他的父亲三次死亡。他咯咯笑起来,因为命运从来都是惹人发笑的,命运这狗屎……

他大步走出了旅店,昂首挺胸,如同一个正在出征的骑士。在回家的必经之路的拐角处,他遇到了一个人影,对方身披长袍,手中捧着一本银白色的书,明明紧闭着双眼,却如有所觉般笔直地转过头‘望’向父亲,问道:

“你知道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有什么后果吗?”

父亲说:“关我屁事。”

这就是他们仅有的交流了……然后父亲回到家,开了三枪,在祖父身上打了三个洞。后者毫无反抗地死在了那张小小的单人床上,身上还盖着臭烘烘的、很久没有清洗过的毛毯。

第二天,我的父亲离开哥谭、踏上了逃亡之旅。三年后,他捡到了我,我从此成为了一个亡命徒、一个连环杀手、一个杰出法师的儿子。他尽心尽责地养育我,教导我知识,让我比许许多多同龄人还要智慧、强壮。四十二年后,他在白宫的直播节目上,看到镜头前出现了一个身披长袍、手执银白色书籍的熟悉的人影。

那人没有五官,只有睁开的双眼里面犹如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宇宙和星光。他对面站着的是超人——他问闯进总统府、想要用热视线洞穿时任总统的莱克斯·卢瑟头颅的超人:

“你知道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有什么后果吗?”

那一刻,某种灵感击中了父亲。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曾经见到的‘人’就是命运的主宰。祂眼中倒映着成千上万条命运线,几十亿生灵在祂的注视下沉浮挣扎,或因一念之差堕入苦海。然而命运之主不曾眷顾任何一人,祂紧闭双眼,像个瞎子一般从与他无关的苦难中间路过,直到有一天……

祂睁开眼睛,看向人间。

看向超人。

我父亲被巨大的失望和失落笼罩了。他认为命运有失偏颇,但还没等他找上命运之主,亲自问问祂当年为什么要在他回家路上的拐角处问出那句话,就在恍惚中遭遇了一场严重的车祸。‘死亡’最终带走了他,‘命运’只给他留下一个没有答案的疑问,而我深知他也想要询问‘命运’——

命运为何这样对我?

我们为何在世上遭遇这一切?

因此,我,山姆·哈瑟维,决心替我的养育者和教导者达成他临终前最后的心愿。若是这世上真有命运之主存在,祂当向我们解答,渺小的我们何以为生……又为何而生。】

漫画中西蒙·哈瑟维的故事到这就结束了。

伽勒不知道梦境之主想要让他看什么,亦或是‘看漫画’这个行为本身有什么作用。他只能尽力将漫画的每一行字、每一处画面细节牢牢印在脑海中,当他沉浸在故事中时,墙外的风声已经剧烈得犹如巨龙的嘶吼,整个墙体都在持续不断的无形力量的进攻中摇晃,但它们顺利坚持到了伽勒看完这一卷漫画的最后一个字。

墙没有坍塌。

意味着还有时间。

伽勒按着桌子进行深呼吸。他脑海中出现了无数的问题,诸如:

漫画的故事线和现实究竟有什么关系?是否是厄里亚……伽勒认识的那个厄里亚·埃斯波西托导致了二者之间的不同?‘看漫画’除了了解这些和现实相差巨大的剧情之外还有什么意义?

以及漫画剧情里面,闭上眼睛和睁开眼睛究竟是漫画的隐喻,还是它们切实地代表什么?是否前者代表着身为旁观者的‘命运之主’,后者则是成为了故事线中的一员的厄里亚·埃斯波西托?

另外,漫画中还有一处细节令伽勒印象深刻。

——命运之主拦下了闯进总统府、想要杀死卢瑟的超人。

伽勒不知道这处细节究竟有什么深意,但他出于某种直觉,相信它绝对是个极为重大的特殊事件,‘编辑部’认为它值得重视,于是花了一页画面将之描绘出来。可是这段内容在剧情前后都没有任何解析,伽勒只能猜测它是一处伏笔,有概率在后续剧情中展开讲述。

或者还有一种糟糕的可能,就是这段剧情是一次‘联动’,那代表着伽勒将没法在《命运之主》的主刊中看到全部的相关情节。甚至有可能它是超人和超人衍生作品中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人(读者)尽皆知的一处‘剧情转折’,以至于编辑部认定厄里亚参与其中的话,不用细说读者也能明白发生了什么。

最后这种情况是最糟的,毕竟伽勒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高维度的读者。

他只能寄希望于论坛或者评论区之类的地方能在未来给他一些提示了。

而此刻,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墙没有倒塌,梦境没有结束,他能再看一集动画。尽管伽勒的脑海已经被纷繁的思绪占据了,他还是强行让自己停下思考,尽量认真地看完十几分钟一集的《‘命运’一家人》。

然后他就被动画剧情按在地上狠狠甩了一巴掌。

动画说:这是你的脑子?脑子有啥用?给我丢掉!

和漫画相比,动画简直走了另一个极端。这一集讲的是西蒙·哈瑟维和他的父亲在四十二年前,因为对麦○劳新出的汉堡口味意见不一而大吵了一架,西蒙出于对美食的追求离家出走;四十二年后,阿卡姆反派过分活跃,导致哥谭市的麦○劳纷纷倒闭,西蒙的养子山姆想到父亲生前爱好,不禁悲从中来,召唤出一群同样喜欢吃快餐的地狱恶魔打算将阿卡姆的精神病们一网打尽……

厄里亚和隔壁同事美国队长去哥谭旅游时,机缘巧合撞破山姆的计划,经过一系列(丝毫不)紧张刺激的调查后,了不起的命运之主了解到事情始末,便用他念一句磕巴三次的咒语让麦○劳开遍哥谭大街小巷,人类、地狱恶魔、和变成恶魔的西蒙坐在快餐店里大快朵颐冰释前嫌,HE。

主旨是破碎的亲情需要沟通。

结尾还有一幕画面,是蝙蝠侠与罗宾、厄里亚与伽勒坐在麦○劳里相视而笑,可谓紧扣主题。

伽勒看到这里时听见‘咔嚓’一声,他差点以为是自己在过于震撼人心、充斥着硬核广告的情节中原地裂开了,呆愣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声音是从他前方的墙壁上传来的。

镶嵌在墙上的电视机音箱中传来轻松愉快的动画片尾曲,每个角色脸上都带着毫无阴霾的笑容,然而电视机四周的砖石则寸寸龟裂,裂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各个方向攀爬,如有实质的狂风透过缝隙吹进伽勒所在的狭小空间中,吹进这个梦境之主撑起的净土,风声尖锐高昂,像一道骤然拉响的怪异长哨。

而在伽勒站起身这短短片刻功夫,四面墙壁再也难以抵挡外面的压力,伽勒眼睁睁看着它们轰然倒塌,被飓风席卷着向自己飞来。他站在龙卷风的风眼里面,只觉得眼前一花,整个人忽然一脚踩空向下坠去——

然后,梦就醒了。

**

厄里亚和西蒙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往阿卡姆方向和蝙蝠侠汇合。西蒙说到他死于一场车祸,但撞死他的那辆车似乎不是普通的车,而是阿卡姆某个罪犯的越狱工具……司机大概犯罪经验有限,开车时太紧张了,看到西蒙之后错把油门当成刹车一脚踩下去。

西蒙·哈瑟维当场就死了。

厄里亚不确定他到底应不应该在死者面前说‘节哀’。想了一会之后,他略过这点对社交礼仪的疑问,对西蒙说:“你研究了那么多年魔法,就从来没想过给自己准备一个保命法术之类的?”

“没有。”西蒙平静地回答,“魔法对我来说是非常有趣的东西,我喜欢它,所以既不想把它作为谋生手段,也不愿意用它来改变任何现实。只有当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的时候,魔法才有意思,并且能够被我视作隐藏在日常生活中的奇迹……你就把它当成是我的某种怪癖吧。”

厄里亚指出:“可是就连你的养子也不能接受你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西蒙说:“因为他爱我,这和我是谁、有什么身份及力量都没有关系。你大概没法理解,命运,毕竟你和你儿子一直都——”

他向厄里亚吐槽到一半时,话音被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打断了。西蒙下意识伸手摸向裤兜,摸了个空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是个二维生物,早就没有电话可接了,声音实际上是从他旁边的命运之主身上传来的。

什么人会给命运之主打电话?

不如说命运之主还真是与时俱进,居然连手机都有了吗?

他惊讶地看着厄里亚从黄灯制服的斗篷下面掏出手机扣在耳边,一秒钟切换角色,在血红的月光和泛着潮气的空气中紧皱眉头:“伽勒?你怎么还没睡,明天不上学?”

“……爸爸。”电话对面传来西蒙印象中那个桀骜不驯的年轻人的声音,“我睡了一觉又醒了,看到点和你相关的内容,我觉得应该和你讲一下。”

厄里亚换成不拿提灯的手举着手机,瞬间又从日常番回到主线剧本,一幅身经百战的样子,从容说道:“好,你说。”

伽勒立刻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厄里亚认真听着,时而提出自己的问题,西蒙则在旁边默数: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

他数了整整三百个数,脸上的豆豆眼越睁越大,陷入前所未有的震惊当中——厄里亚和他的儿子对话超过五分钟居然还没吵起来!

看来命运是真的被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