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超人前来拜访厄里亚的时候, 就已经是下午了。他毕竟是个社畜,不能因为‘朋友不回我信息我得去看看’这条理由请假,但迫不得已的带薪摸鱼和早退还是可以有的。
等两个人聊完,时间嗖地一下来到傍晚。厄里亚变回人类, 受到惊吓全副武装的超人也平复的心情, 本来他们都要在门口礼貌告别了, 厄里亚楼上的邻居打着哈欠晃到阳台看见这一幕,惊奇地问:“哟, 超人还在呢, 这就走了啊?难得来一趟, 不留下吃个饭啥的?”
“……”
厄里亚和超人对视一眼,超人赶紧说道:“不,我就不用了。”
他说着就要原地起飞,但厄里亚沉寂很久的社交技能忽然动了一动,感觉饭点把客人赶走确实有失风度,于是主动开口说道:“等等,前几天布鲁斯·韦恩给我发了一份菜谱……”
他刚说到一半, 双脚离地十几厘米的超人‘砰’地一下砸了回来, 先是略有些狼狈地用红靴子的尖把地上的坑碾平,然后才压低声音问道:“你让布鲁斯——就我们那位投资人教你做饭?!”
“我的意思是, 布鲁斯·韦恩的管家。”厄里亚平静地回答,“抱歉,刚才一时没想起来‘管家’这个单词。”
超人:“……”
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厄里亚究竟是不是故意的,可是现在再起飞似乎就显得有点刻意和不近人情了, 他想了想, 犹豫着说:“那好吧,其实我对他们家的菜谱也挺好奇的。”
谁不好奇一个亿万富翁每天在家吃什么呢?
他的说法应该不突兀吧?
超人仰起头看看厄里亚楼上的邻居, 用正直的姿态和正直的表情怎么从门里出来的、又怎么回到了门里。
不过这回他实在没法坐在沙发上亲眼看着厄里亚一个人做饭了,幸好‘看菜谱’真的是个绝妙的理由。他一路跟着厄里亚钻进厨房,两个人对着《阿尔弗雷德·潘尼沃斯绝妙の配方》连连惊叹,但凡有第二个穿越者在这里,就会觉得传说中那老管家的小甜饼马上能够征服宇宙。
然而理想和现实中间存在差距。
具体来说,厄里亚家里材料不齐。
超人很快就从对着菜谱惊叹变成了对着厄里亚家的厨房惊叹:“你平时都吃什么东西……你应该是需要进食的吧?”
“我只是……唉,好吧。”厄里亚抽了下嘴角,把那个食品类专有名词太多、其实不大看得懂的菜谱拿在手上,“我去问问邻居。”
“别。”超人拉住他又很快松开,“对不起,给我五分钟的时间。”
他拿起菜谱,化为一道红蓝相间的流光冲出厄里亚家门。
五分钟后,他原路冲了回来,端端正正停在厄里亚身前,手里多了个超市打包袋:“从其他国家买来的。我看看,奶油、糖粉、番茄、罗勒……哦那是我路过东南亚时顺手买的打折火龙果,你还有别的需要吗?”
厄里亚:。
他迟疑地摇了摇头,有点难以想象超人每天在空中飞来飞去时都是个什么姿态。别人货比三家顶多对比门口的三个超市,超人可以直接掐算三个国家的汇率,然后哪里合适去哪里……
其实黄灯戒理论上也能做到。
但厄里亚过不去自己心理上这一关。不是每个人都能恍若无事发生地穿着制服在众目睽睽下走进超市的,而超人的形象从一开始就特别亲民,大家很早以前便习惯他飞在天上向路人打招呼、拯救树上的小猫咪、偶尔排队买个汉堡披萨啥的……想来没人会在意超人为了隐藏行踪、特地去别的国家的商场买了什么东西,从这点来看,他真是活该省钱。
思索着这些有的没的,厄里亚心不在焉地看着超人在他家空空荡荡的厨房案板上面,摆了一堆厄里亚本人可能一辈子都用不上的瓶瓶罐罐,就在这时,他手机提前设置好的闹钟响了起来。
厄里亚心中一惊,皱起眉对超人说:“糟糕……我差点忘记伽勒和奥菲莉娅该放学了。”
宁静的单身时间为什么如此短暂!
超人:“……”
还以为是外星人要入侵地球了。
他暂时还体会不到这种老父亲独自在家享受清静的时光有多么珍贵,也无法和甚至为此订了闹钟的厄里亚共情,但他能看出厄里亚在闹钟响起来之后瞬间变得郁闷起来,客厅里的狗也被闹钟惊醒了,打着哈欠走到厄里亚身边,拿大脑袋去拱厄里亚的手。
厄里亚用力揉了揉它的头,整个解压流程显然不是第一天发生了,人和狗都对此异常熟练,只见下一秒,伯恩山犬原地翻了个身,把肚皮露出来任人蹂躏。它们以一种老夫老妻式的固有环节亲密互动了几下,鲍勃抖抖毛站起来,乐颠颠地跑去找狗玩具要和厄里亚玩巡回。不过在它动身之前,厄里亚说道:“停,鲍勃,我们今天有客人。”
鲍勃用它硕大的屁股蹲坐在对比之下显得狭小的厨房里,歪头打量着超人,过了一会突然口吐人言:“命运之主欸,居然是超人!这可是稀客!”
“……”
为什么这个家庭中的成员都这么怪。
超人对它友好地笑了笑,鲍勃则扯开嘴角呲出犬齿——超人没养过狗,不确定它是不是在表达善意。厄里亚不知从哪摸出黄灯戒具现化出一根长杖,用力戳了一下伯恩山犬毛绒绒的臀部,鲍勃顿时跳起来跌撞着爬远了。
超人深呼吸,确认了鲍勃刚才是想给自己一口,可能是因为没能玩上狗玩具。但他依然维持着乐观的心态问厄里亚说:“那我们现在用常规方法做饭是不是来不及了?”
“微波炉速食是够了。”厄里亚点点《阿尔弗雷德绝妙の配方》之小甜饼篇,“做这个不够。”
超人看了眼他手指的地方,仿佛一个即将出征的战士般缓缓酝酿出热视线:“没关系,还有非常规方法。”
**
以上,是伽勒和奥菲莉娅在放学回家后,发现家中多了个超人,而超人还在做饭,鲍勃却很萎靡的缘由。
但两个孩子仍然无法说出‘我们已经理解了一切’。
事实上直到奥菲莉娅坐在餐桌上,看着面前的韦恩宅同款晚餐时还有点发愣。她在口腹之欲上面没什么追求,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而且她始终记得是谁在荒野上救了她一命、以及谁在她最饥饿的时候带来了热狗,因此倒不觉得面前档次高了不止一度的食物有什么特别。
然而坐在她对面的是超人……超人……厄里亚的朋友……
大都会的守护者正襟危坐地端坐在那,仿佛一个精雕细琢的艺术品,衬得他身下的木头凳子都如同在发光。厄里亚也比平时肃穆得多,袖口都挽得整整齐齐,就好像他面前的不是餐桌,而是什么国际盛事的会议桌。
奥菲莉娅终究是恍惚了,两个大人之间犹如有种她无法领悟的奇妙默契,这种默契让他们对事情变成这样的根本原因只口不提,而所谓的‘到朋友家吃饭’的理由,则带着连十一岁小孩都能看穿的敷衍。他们俩的互动又有种过分周到的客气,反而加重了平静水面下的暗涌。
几分钟后,伽勒在桌子下踢踢奥菲莉娅的脚,递过来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是她十分眼熟、下午才被同学科普过的论坛界面,新帖内容触目惊心:
【超人下午买了好多东西!他要请朋友吃饭吗?】
【’根据网友总结的,我们已知但不全面的超人购物清单包括:两颗巴厘岛的火龙果,一袋印度的罗勒,三个美国本土番茄,一只澳大利亚烤鸡,一袋低筋面粉,两块黄油,一大盒牛排,五颗网友妈妈赠送的柠檬……】
【笑死,怎么感觉超人像是平时不做饭,突然打算从零开始了?就是不知道他跑了这么远究竟是要请哪里的朋友吃饭,反正应该是很重要的对象。】
【我赌一个和他坐在一个餐桌上的是另一个超英,或者外星大使。】
【……外星大使来地球为什么要让超人做饭啊!!还不如超人出卖色相呢(不是)。】
奥菲莉娅:“……”
咀嚼食物的动作缓缓暂停,论坛贴里面罗列的食物有一半在她嘴里。
网友对真相一无所知。
真正不做饭的实际另有其人!
但你要问超人干嘛要去那个不做饭的人家里做饭……吃到这顿饭的人也很迷茫,思考到脑袋爆炸都毫无头绪。
由于大家各有各的心事,这顿难得‘宴请’客人的晚餐就在一片古怪的气氛中结束了。厄里亚将碗碟收拾到厨房,伽勒想溜回房间画他的同人稿,超人却叫住他:“伽勒,你好,打扰一下,在和厄里亚商议过后,有件事我想和你谈谈。”
来了来了!
奥菲莉娅一下打起精神,怀疑超人其实是被顶着国际帮老大名头的伽勒吸引过来的。反正她爸爸不可能主动请人留下,超人看上去也不会随便去别人家,那就只能是伽勒的错了。
伽勒脚步一顿,回过头不做声地观察着超人。他把自己身上那些零零碎碎的装饰品和武器去掉,再梳好头发,安安静静地与人对视时骤然显得乖巧了许多。超人觉得他的发色和瞳色都很亲切,不过奥菲莉娅的长相确实令他更有好感。
总地来说,厄里亚的两个孩子各有各的独特之处。
良久,伽勒漠然问道:“有什么事?”
“是你正在筹拍的电视剧。”超人双手交握放在身前,用比他想象中温和很多的语气回答,“我不清楚你有没有考虑过播出后可能引发的后果。比如莱克斯·卢瑟,他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伽勒的眼中飞快闪过讶异的情绪,显然没想到超人要和他聊这个:
“我知道他的底细……他和国际帮有过合作。”
超人不禁转过头对厄里亚说:“我不确定我想不想听到这个。”
厄里亚坐在另一个沙发上闭目养神没有回答。伽勒带着点好笑和嘲弄地扯开嘴角,问超人:“超人阁下,你不喜欢我的故事?”
“我不好评价,它很特殊,也很危险。我能看出你故事的内核,你在向我们的社会陈述一种激进的观点。”
“激进?剧本只是展现了某种极端的可能性,当资本、权力和一己私欲控制了所谓的正确正义与超级英雄会是什么结果。如果你觉得难以接受,和一个傲慢的、盲目的、残忍暴力的超人比起来呢?”
伽勒咄咄逼人地问,“你更偏好哪一种?”
他指的其实是《黑袍纠察队》原作里的角色祖国人,但超人最近对平行宇宙中的自己分外敏感,当即微微皱起眉说:“我不会。”
伽勒:“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我不会。”超人以前所未有的郑重态度打断他的话,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比起走偏,我宁可以死亡作为结束。”
到现在为止,他从未有一刻停下思考西蒙口中那句‘世界需要一个失败的超人’是什么意思。这句话最初是由命运之主陈述的,那么句子里的‘超人’必定不是特指红色之子——在‘命运’眼中,超人的过去和未来有无数种可能,衍生出了许许多多个平行宇宙,而它们的结局大多称不上美好。红子或许是其中特殊的一个,却绝不是唯一被命运另眼相待的个体。
因为与红子交谈过的厄里亚同样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超人并不想通过这种方式论证自己也被‘命运’另眼相待……至少不完全是。
他的想法是,他和红色之子其实比其他同位体更早地听闻了从终末传来的噩耗:你的所有努力,终将以悲剧收场。
这与其说是另眼相待,倒不如说是命运的恶意,连命运之主都无法扭转的恶意。
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失败才能称得上悲剧?超人不是没有经历过失败,他的起点比所有人都要高,失败之后也就摔得比所有人都要重,但这外星人天生有种执拗,撑起了他的膝盖和脊梁,撑起了他不灭的灵魂和灵魂之中熊熊燃烧的希望。施加在肉体上的痛苦从未将他击垮,超人难以想象前路上那个朦胧的悲剧究竟是什么模样,然而未知又带来了更大的恐怖。
伽勒随口说出的质问像一道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让他看到了自己从未设想过的另一种发展:
一个彻底失控的超人。
他的理想,他的希望,他的执念,被漫长的时间和某种外力强行扭曲成另一副样貌。他或将伤害到他所热爱的一切,并被他热爱的人们打败。
对现在的超人来说,这是死亡还不如的收场。他几乎毫不犹豫地否定了伽勒的话,就如同当年的红色之子一样,在莫测的‘命运’面前郑重其事地说:
我会尽我所能,让未来没有那么糟糕,哪怕以失去生命作为代价。
沙发另一侧的厄里亚忽然睁开眼睛,却没有看向说话的超人,没人能够从他此刻的表情上看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奥菲莉娅从旁观察着他们两个,感觉气氛似乎在这一霎那又变得难以描述起来了,紧绷中隐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
反正是路边的小狗突然被踹了一脚的感觉。
看,伽勒的表情说明他已经开始感受到幻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