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 沙沙。”
玛莎步伐稳定地走在凸起的田埂上,她好半天没有说话,呼吸声又轻又缓,仿佛毛绒绒的、收起指甲的猫咪肉垫, 挠得克拉克喉咙发痒。
他想远远看一眼厄里亚说这话时的表情, 却又产生了一点畏惧之情, 微垂着头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向玛莎的身侧看过去。谁能想到地球上最强大的人竟然有一天会害怕这种小事?就仿佛玛莎身边飘着的是个五彩斑斓的肥皂泡泡, 只要他多看一眼都会不小心戳破似的。
但厄里亚怎么敢盯着他看?
克拉克忽然有些恼火地想:你难道就从来不懂得恐惧么?
而且他从来没有注意到厄里亚在看他。玛莎是这么说的, 厄里亚也承认了, 克拉克印象中却只有自己在主动。
他给厄里亚发消息;
他在黎明铺满半面天空的时候飞到自杀贫民窟、停在叠着红砖石的小楼顶端;
他飞翔在云端、哼着歌、想着自己和命运,倒不是受到了爱情……或者别的情绪的感召。
事实上,思索这种单方面的情绪是否是爱情只占据了克拉克一点心神,他更多是觉得这个有对方生活的世界比想象中更加美妙。他爱的不是住在楼里的人,也不是聊天框对面的沉默,他爱的是眼前这个生机勃勃的星球,而他在乎的人只是‘恰到好处’地定居在这星球之上。
克拉克惮于全神贯注地看向厄里亚, 因为这种‘恰到好处’可能经不起更加有力的触碰。
厄里亚却好似没有这种顾虑。
他可以无动于衷得像一颗摆在雪地里的冷杉, 又忽然之间转过头来,粗鲁无礼且野蛮地直视着你, 还谎称说他‘总在做这种事’。
克拉克听到厄里亚这么承认之前,完全不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可是当厄里亚悄悄对玛莎说他是个盲人、只能看着太阳的时候,克拉克一下便觉得这话冒犯极了!
可是就算他用力瞪着眼前那盏由厄里亚烧好的热水, 瞪到它再次沸腾起来, 都没能下定决心将这样恶狠狠的目光投向外面那个令人捉摸不定的谎言家。
多么不公平!
屁股被定在沙发上、裹着毛毯的克拉克只好‘不情不愿’地听着他们继续说下去。
“那可真是……”
玛莎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轻松一点,但她仍旧泄露出些许忧虑之情,
“我不想这么说,厄里亚(他们在三天前就开始这么称呼对方了。克拉克不高兴地想到。),然而你是不是将克拉克看得太过重要了呢?(克拉克:真的假的?)我结过婚,我和克拉克的养父、也就是乔纳森·肯特真心相爱,他在我眼里有时是一堵墙,有时是一座山,有时是一座田野,也有时是个顽劣却又可亲可爱的青少年。我曾有一段时间爱他胜过爱这世上的所有人,可是即便在那时,我也不觉得乔纳森是我的太阳。”
“……”
玛莎问:“如果超人不在了,你要怎么办?”
如果太阳不在了,你要怎么办?
“……所以我才总是看着他,夫人。只要在我的注视下,他就不会消失。”
“真的是这样吗?”玛莎反问厄里亚。
一瞬间,庄园主人递给他的U盘、摆满投影的蝙蝠洞、氪石长矛、鲜血,同时在厄里亚眼前闪过。
战栗转瞬即逝,厄里亚快速回过神。
他不喜欢说废话,也从没锻炼过口舌,所以在类似的场合说出的内容全都是他的真实想法:“我理解你的担忧,肯特夫人。您认为我的这种注视对我们双方来说都很危险,但事实上,这只是一种惯性,现在的我其实已经——”
厄里亚飞快地皱了下眉,挑选着合适的单词谨慎地说道:“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我了。我能‘看’到更多东西,克拉克是我的朋友,超人是我的同伴,我尽可能地帮助他,希望他平安无事,仅此而已。”
“我没有在责怪你,亲爱的,但你对你的内心似乎缺乏了解。”
“你的意思是你了解我甚于我了解我自己吗?肯特夫人?”
“叫我玛莎,厄里亚。”玛莎平静地说,“你脚下是一片农场,农场里的动物们日复一日走在相同的道路上,等到数年过去以后,哪怕把它们驱赶到别的田野里面,它们也会不知不觉回到原路。人和动物是差不多的,孩子,在我看来,你与克拉克正在被一种本能般的惯性束缚着靠近,然而你们谁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厄里亚的第一反应是:“他什么时候向我靠近了?”
“天啊!”玛莎又好气又好笑地问,“你该不会一点都没觉得吧?!”
旁听的克拉克又想知道厄里亚此刻的表情了。他终于往玛莎肩膀的一侧扫了一眼,却只看到了厄里亚微微绷紧的脊背。这一刻的命运之主看上去有点失措,他嘟囔了好几句前言不搭后语、旁人听不懂的话,然后才对玛莎说:“好吧,好吧,就算你是对的。你觉得这有问题吗,玛莎?或许我应该离他远点?”
“唉。”玛莎叹息一声,“可别,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开始后悔现在挑明白这回事了。我以为你们是心照不宣,且中间掺杂着一个危险的、可能伤害到你们任何一人的小秘密,结果你们根本还停留在马拉松场地的第一个一百米。忘了我说的话吧,厄里亚——但别忘记你自己说的:你能‘看到更多东西’。”
厄里亚答应了,不过总觉得他和克拉克被眼前年过半百的老人攻击了。
**
康纳·肯特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赖在被窝里不想起床。
没有楼房遮挡的乡下,视野广袤到令人感到自己的渺小。晨光仿佛降落自天国,将色彩不一的人间分成明暗两界,康纳侧身蜷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出神地看着远方在记忆里只停留在书本上的美丽景色。
他紧贴着小臂的耳朵能听到烤箱的嗡鸣。热量从那复杂的科技成果中缓慢散发出来,融化脂肪、烹饪纤维,将动物的尸体反复捶打,最终呈现出一道符合人类口味的美食。
然而谁规定了什么是人类,人类又必须要喜欢什么?
造物主吗?
那么超级小子唯一拥有且信奉的造物主是否只能是莱克斯·卢瑟?
超人又是以什么心情看待他的存在,还将他带进自己家中的?
忽然,康纳看见方形窗户外侧那如画般的原野上出现了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他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下,确定高一点的那人是他父亲——第二个父亲的好朋友厄里亚·埃斯波西托先生,矮一点的人则是他的奶奶玛莎·肯特。
这两人半句话不说,却仿佛有种默契,肩并肩很悠闲地往家的方向走来,楼下烤箱发出声音却猛地提高了一点:是超人将代表温度的旋钮转到最大,试图让里面的食物立刻熟透。
远方的沙发和茶几上落下了毛毯与茶杯,生动形象地说明负责做饭的人为什么晚了一步、在别处消磨时间。
超人在白费功夫。
康纳翻了个身,凭借着高中文化水平得出判断。
果然,几秒钟后克拉克一把拉开烤箱,不作防备地将手伸进去,把那个烤得发红的金属托盘递到眼前。
然后他做了他该做的事——用热视线作弊。
那一盘铺满了肉酱和芝士的农场作物杂烩迅速变得热腾腾的,足以下口。克拉克满意地欣赏了几秒钟,抬脚踢上烤箱门,说道:“康纳?我能感觉到你已经醒了,要不要下来吃饭?”
康纳不想动。
这个家里只有他一个未成年,还是非自然出生的未成年,让他感觉自己和其他人格格不入。饭桌上超人和奶奶玛莎经常聊着康纳听不懂的话题,唯有厄里亚一言不发埋头吃饭,这点和康纳一样——让康纳对他有种奇异的好感。
然而康纳很快意识到,厄里亚不说话是因为他不想说,不是他不能说。他和超人与玛莎的关系都很好,围坐在一起的时候就像一家人。
于是康纳又不愿意下楼去了。他磨磨蹭蹭地爬出被窝,收拾自己,同一时间,他注意到厄里亚和玛莎走进家门,超人迎了上去,说道:“妈,厄、厄里亚。”
康纳惊奇地发现超人很细微地磕巴了一下,显得有些不自在。但其他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点,奶奶玛莎坦然自若地走进来和超人拥抱一下,道了声谢。
厄里亚对超人点点头,超人却转过头没看他。
为什么?他们不是同事吗?难道吵架了?
康纳好奇地低头观察着这群人,感觉人类的确和书本上说的一样复杂。
他不自觉地走到了卧室门外,撑着墙壁站在楼梯口,因为这个角度能看得更清楚。他看到玛莎转过身,若有所思地观察着房间里的两位青年,而后用力拍了一下超人的后背,说道:
“你偷听我们讲话!看看他,厄里亚,这个不道德的家伙!你完全想错他了!”
厄里亚紧盯着超人,他的眼神让康纳联想到了科普杂志中提到的猎食者的视线——只要错过一秒,前方的生命体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捕猎者的眼睛里充斥着紧张、某种渴求、以及纯粹的‘爱’。超人因为玛莎的话脸都涨红了,却没有辩解,而是像蒲公英似的飞到了二楼,飞到康纳身前,温和地问他:
“我注意到你不太想下楼……我把食物给你送上来怎么样?”
“不用了。”
康纳改主意了,他认为他们并不是一家人。
也许他们正在成为一家人,而这里说不定有他所需要的机会。
“我马上下楼,谢谢你……克拉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