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知道算好还是算坏的消息, 今天上午,实验室给我发来的检测结果显示,尽管人类迄今为止发现的绝大多数恐龙化石都不是‘恐龙’化石,而是别的什么玩意——天知道这些距今只有数千年历史的非本土异种生物是怎么跑到地球来的, 我怀疑宇宙里有个专门与各大高校科研团队合作的走私商, 但我想不出哪个有名有姓的外星商人会闲到这种程度。
想想看, 他们还用高端技术(也可能对外星文明来说不是很高端)特地(如果是低端技术那说不定只是顺手为之)伪造了化石的年份!
我的脑子里甚至出现了声音:‘急着发论文?不想延毕?地球人!你们渴望得到霸王龙的头骨吗?试试108号扇区的xxx(某种外星动物的名字)吧!原产地遥远,保证私密性;骨型相近, 你的导师都看不出区别;缺乏智慧, 无额外心理负担;族群庞大, 不必担心灭绝;外形年份均可定制,快递到家,管杀管埋,是你科研路上的不二选择’——
算了,忘记上面的话吧,厄里亚,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但与此同时, 剩下的少数恐龙化石是真的。
我想, 这就意味着我们生活的星球还是一颗正常的星球,对吧?它不是个人为捏造出来的、充满了奇迹的鱼缸, 我也不是这鱼缸里面最显眼的一条热带鱼。我应该是松了一口气的,然而当我将目光从地球投向宇宙时,我仍然会为此感到疑惑。
我们的宇宙如此庞大,如此喧嚣, 我听说有一群宇宙警察将它分成3600个扇区, 而每个扇区之中都诞生过数不清的生命。这些生命中有的孕育了文明,也有的始终处于蒙昧状态;地球上的人类飞速发展时, 氪星文明已经毁灭了,但也有一些星球上才刚刚发现‘火种’,他们和我们就像地球上的美洲人与苏联人,明明生活在同一个均匀的宇宙里,却行走在不同的时间线上,而当那些更早地拥有智慧的族群抬起头仰望星空时,是否会曾有那么一刻同我一般,怀疑自身头顶笼罩的是一片虚假的罩子?
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和氪星一样走向灭亡吗?
那这是否是所有文明的终局,也将是我的终局?]
厄里亚看到这里稍作暂停。他拿着信纸回到客厅,看到克拉克正专注地数着一颗草莓表面的草莓籽。
“你数到多少了?”
厄里亚问。
“三千六百二十八。”克拉克将手心的草莓放下,转过头看他,“你呢,读完多少封信了?”
“几十,我猜。”厄里亚展开手里的信纸,“我觉得你应该看看这个。”
“什么?但我……”
“这一部分不涉及到隐私。”厄里亚打断他,“算是他对这个宇宙的某些猜想,我觉得很有意思。”
克拉克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接过信纸后花了一秒钟把它看完了,然后说道:“我从没这么想过。我听说很多人都会为生活之外的事忧心忡忡,比如有些青少年宣称自己所在的世界是一本漫画,呃,我不是在指伽勒……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你觉得红子根本没有必要想这些?”厄里亚问。
克拉克没有说话,但他的表情显示他就是这个意思。
“他觉得氪星和其他高度发达的文明毁灭了,都是因为跨过了某条看不见的线。”
厄里亚仍然反复看着信里的内容,“他没有在心中直接描述这一观点,但我们可以从中得到暗示,‘当那些更早地拥有智慧的族群抬起头仰望星空时,是否会曾有那么一刻同我一般,怀疑自身头顶笼罩的是一片虚假的罩子?’,‘这是否是所有文明的终局,也将是我的终局?’
“红子猜测,当他们开始质疑宇宙本质的时候,就仿佛一段程序由于运行时间过长而出了bug,而这个世界会自动清除每一个不该出现的漏洞,所以这些智慧种族全都消亡了。”
至于红子,他意识到如果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那么他就是个活下来的错误。可是氪星并没有因他而续存,除此之外,哪怕是对地球人而言,这也绝非一件纯粹的好事:
超人,人类中的外星人,带来了宇宙飞船和高科技,甚至在这片土地上延续了一个国家。
眼下他以远超常人的视角再度靠近了那条毁灭的临界线,问题在于,这灭顶之灾是即将降临在他一个人的头上,还是整个星球之上?倘若是他一个人也就罢了,但假使灭亡的是星球、是文明,那这颗星球上99%的人都未曾思考过同样的问题,还有1%的人只想要活过明天,他们难道也要与超人算成是同类吗?
然而退一步说,假定这条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杀死了所有发达文明的‘线’,是个可以交流沟通讨价还价的AI。
地球人向它辩解说‘超人是个外星人,只要将他一个人摘出去就好了’,红子自己也承认说‘这是我一个人的错误’。那么在那之前呢?超人从始至终都是个外星人,是个异类?他根本不可能被地球文明接纳,结论是这样的吗?
既然结论已经得出,接下来抛开假设,结论依然不变——无论有没有这样一条线,超人都不该出现在地球上。
于是生存或毁灭的问题,衍生出了红子对自身存在意义的思考,或许还间接导致了他的死亡:他的确是为了保护地球与布莱尼亚克同归于尽了,不过生死之间,命悬一线,有时自我意志能够戏剧性地决定结局。
厄里亚看过红色之子漫画,知道漫画结尾超人没有死,而且比起漫画和现实的差异,他更加了解命运变化的细微之处,因此情不自禁地思考,如果没有那五年相处以及提前告知的结局,这里的超人是不是就有可能活下来?
“我从没这样想过。”
克拉克重复对厄里亚说道,他的语气近乎安抚,“你看,我也听说过那句话,‘世界需要一个失败的超人’,西蒙转述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听着。但我从不觉得这是什么命运的裁定——红子也不会认为是你要他死,厄里亚。”
厄里亚听得心不在焉,有种想要翻阅命运之书的冲动。
“厄里亚!”克拉克严肃起来,“听着,我是个乐观主义者,他应该也一样,但我们都知道这世上有超人做不到的事,他就是为此而死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自始至终怀着能够改变结局的希望,而不是命运之书里写什么我就去干什么。你可以说我和红子不是同一个人,然而你就当我在自夸吧,我相信每一个超人都是如此。”
他还想继续说点什么,结果就在这时,冬宫里突然传出广播声,把两人吓了一跳:
“身份认证,重要访客‘命运’;身份认证,卡尔·艾尔;权限解锁;接到一封克里姆林宫发送给超人的邮件,是否立刻阅读?”
克拉克有些莫名地应了一声:“是。”
广播后面的管家机器人用氪星语滔滔不绝地念述起来,克拉克听得紧紧皱眉,过了一会对厄里亚说:“我得去一趟莫斯科,放心,花不了多长时间,估计等我回来的时候你还没读完那些信呢。”
“他们找你干什么?”
“不知道,可能是国家内部的一些要紧事,但和我们无关。我想确保无论是哪个国家的军队都不会伤害平民……先走一步,待会见,厄里亚。”
克拉克说完,急匆匆地转身走出了门。厄里亚倒不担心他会遇到危险,只是有点奇怪莫斯科当局在这种时候把超人叫走能是为了什么,不过就像克拉克不打算阅读红子写给厄里亚的信一样,厄里亚也准备等对方回来以后再听他描述自己去做的那些事。
休息室的门重新合拢,厄里亚低下头,直接从所有信件里抽出了最后面一封,信纸的边角还很坚硬,上面的墨迹尤其新,字形倒是一如既往。
[亲爱的厄里亚: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离开了。听说你和‘死亡’算是兄妹,不知道她能不能看在我们两个关系匪浅的份上放我一马。但我要是真的这么讲,她一定会反驳我说我们两个根本什么关系都没有。这就是自言自语的信写的太多的坏处,我总觉得我跟你已经变成老熟人了,实际上我们上一次面对面交流却是在几十年前。
你可能也在奇怪我从哪听说了‘死亡’,听说了无尽家族。其实我在前面几封信里提到过,不过鉴于我写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连我自己都记不清究竟是哪封信里讲了多少,我猜你也不记得或者没看到,干脆就在这里花点时间重复一次(人们总会关注第一封信和最后一封信,所以没错,如你所见,这两篇我故意写的最用心)。
我在这几十年里调查了很多事,具体内容不多加赘述,可以去翻阅前文,提到了我各种试错和挖掘真相的过程,那些真假掺半的恐龙化石严重误导了我,我至今都不知道它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在我也有弄清楚的部分,就比如说,我们宇宙的时间是一条长线,所有超人,好的超人,坏的超人,他们或在我之前出现,或在我之后出现,我们并不是平行宇宙同位体的关系,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就是我。
因为这个宇宙不同于任何其他宇宙,它独立存在。
我们的宇宙是个巨大的,迭代速度超乎寻常的,逐渐趋于完美世界的沙箱。
这其实不是重点。对于箱子里的人来说,箱里和箱外没有任何区别,即便是那些生活在箱外的人,也不能保证他们的宇宙之外不存在一只看不见的、操控一切的手。重点是由于宇宙时间是线性的,它得上一次运行结果会被作为初始值导入下一次迭代,而每一次、每一次生命的诞生和消亡都在同一颗星球上,在同一片星空里,所以总有人会站在当前的时间节点,向那些久远的过去投去一瞥。
可是对你而言,时间又是个迷宫。
因此我仅能看到的过去包含着你的未来。
在某一个时间点,你告诉了‘我’厄里亚这个名字。另有一天,你对‘我’讲起你的诞生,你的兄弟姐妹,你的家庭。那时我们坐在一片金灿灿的玉米田里,身上洒满被切割成各种形状的阳光,附近一个人都没有,暖洋洋的空气一直延伸到地平线,我看到了两只大狗在前方的绿叶底下绕着圈打闹,我被它们用力踹了一脚,干脆捂着不存在的伤处躺在地上。秸秆和石块戳得我脊背发痒,你就坐在我旁边,用一张玉米叶子盖住我的眼睛,于是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红色,像从我们血管中流淌出的力量。
这些画面令我着迷。
它们吸引我的不止是你,那里面有令我渴望但永远得不到东西——远离权力的生活。说实话,我已经足够强大了,并不需要权力来装点自己,这些年来从来都是权力在纠缠我,而不是我去祈求它的垂怜。到了最近,它的存在感甚至令我感到忍无可忍,我与布莱尼亚克吵了一架,因为它觉得我沉迷虚幻世界,疏忽了现实中要努力达成的目标。
然而那是人类的目标,不是我的,也不是布莱尼亚克的。这AI展现出了过分的热心肠,我从不怀疑它至少酝酿着一条致命的阴谋,在我看来,当一个人将全部人的理想据为己有时,那么他多少抱有私心,有私心无所谓,谁都有私心,也包括我……问题在于,这点以自身利益出发的想法是否会危害他人。
布莱尼亚克就是不折不扣坏种,从它把斯大林格勒缩小的那天起,我就实在没法将它往好的方向想。
但你若要问我是否会阻止它,我的答案是……我还要再看看。这样的日子已经开始令我感到强烈的厌倦了,我走的太高,太远,都快要忘记当初那个成长在农庄里的男孩是什么样子。卢瑟总说地球人应该有地球人自己的生活,然而我又听说他在研究给自己延长寿命的方法(间谍说他计划活到两千多岁,真疯狂),我想过同卢瑟同归于尽,这样对普通人来说或许更幸福。
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一种最糟糕的备案,如果事情最终向好的方向发展,我在回到冬宫后会把这封信封存起来,免得引起你误会。
我还要对你说一句抱歉,上面这些讨论都太严肃了,我试图讲点玩笑话,却没能成功。后面我还会继续尝试在这封信里讲些轻松的东西,不过假如你真的不幸看到了它,我想我还是应该及时强调一点:
我不是因你而迈向死亡的,命运。
我曾为了人们能吃饱肚子坐上这个位置,也是为了相同的理由而死。我因为你而体会到过生活的快乐,你从没有把我推向另一边。
请牢记我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