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三个怨种前夫

作者:妤芋

“神”这个概念,可以追溯到人类诞生之初。就最初的本意而言,“神”指的是虫族。

记得我童年时,人族和虫族算得上友好。在人的起源与神的关系这个课题上,通识课讲的是人族和虫族互帮互助。为了感念虫族,人族便给予虫族‘神’这个美誉。

后来战争开始了,人族和虫族有了血海深仇。同样的课题,通识课上的教学内容变成了人类如何摆脱虫族的控制,推翻虫族血腥、残暴的统治走向独立。“神”是虫族为了驯化人类的思想,对自己的称呼。

但不论怎样,人类都无法否认虫族曾是人的造物主。

用更客观的角度,拼凑出人类的起源史:

虫族降临地球。为了更好地开采资源,它们决定创造一种更适应地球环境的智能生物,以供驱使,像如今的人类驱使机器一样。经过无数次实验,最终只有地球哺乳动物基因与爬虫基因成功结合。

就这样,第一代人类诞生了。

这代人类里,能够受孕的被称为莉莉丝,无法受孕的则是亚当。为了实验莉莉丝和亚当的自主繁衍成本是否比复制克隆的成本低,虫族督促他们尽快完成生育。可莉莉丝拒绝屈从亚当,也拒绝为虫族繁衍。她冲破了它的统治,一跃而下,消失在大海中。

对于莉莉丝的抗拒,虫族认为是她携有‘叛逆基因’,这是极其危险的讯号,几乎所有文明之初都源于叛逆。它们果断舍弃了莉莉丝,决心改良品种。

以脆弱但温顺的亚当为样本,通过追溯亚当的基因,再分裂他的生命源头,虫族最终创造出既具备莉莉丝的生理,又承载着亚当的欲望的夏娃。

可惜,似乎只要沾染上莉莉丝基因,灵魂里必定有着叛逆的因子。

夏娃同样不甘。她想要完全摆脱虫族的控制,摆脱父亲的统治。她偷偷潜入虫族的实验基地,她的学习能力极强,几番勘查,就让她明白了很多东西。

为了避免人类形成文明,虫族在创造之初,给人类植入了基因枷锁,用以阻碍人类形成集体意识,共享种族智慧。能够突破这道基因枷锁的,唯有‘禁果’药剂。

夏娃费尽心思,偷走了禁果,给自己还有懵懂的亚当注射。

自此,人类不再是虫族的科技产物,而以全新种族的身份诞生在宇宙。象征人类文明的大门被推开。夏娃和亚当通过那扇沉重的门,离开悬浮于空中的虫族伊甸园,走向地球广袤的大地,开启了人类文明。

这便是所有故事的开端。

虫族将人类的独立视为原罪和背叛,认为这一切都源于夏娃体内仍继承着莉莉丝基因,是这个基因引诱人类反抗。于是,它们抓住能够编写的最后一段人类基因的代码,留下诅咒:凡身有莉莉丝基因的人类必将被他人奴役,必将被他人视为敌人,注定一生唯有压抑与顺从。

在人们还不明白“神如虫豸”的过去,“神”的崇拜和信仰极为泛滥。

这种崇拜和信仰一直延续到人类能够目睹曾经的“不可言说”。从星球文明到星系文明,从夏娃与亚当到omega、beta与alpha,从神隐时代到人神共治时代,再到正值黄金期的纯人时代,人类不断进化,文明的维度越来越高——当第一只虫被人砍下头颅,神的面纱终被揭下。

褪去至圣浩荡的光辉与悠扬华丽的歌颂,洁白的长袍缓缓滑落,露出的是丑陋的、坚硬的、滑腻的爬虫。

现在,已经没有人再把虫族当作‘神’,但‘神’这个字仍旧使用至今。它泛指一切比人更高维的生物。

对“神”的态度,不同阶段的人类各不相同,也各有各的复杂微妙,但总体上都分为两类:第一类是相信“神”能够指引人类和人类文明走向新的维度;第二类是警惕和怀疑所有的“神”,认为只有人类自己才能发展文明。

现下纯人时代里,几乎所有人都是第二类,也几乎所有人都对神不以为意,‘所谓神也不过就是比我们更先进的生物。我们迟早会向更高维进化。过去的人看我们,认为我们是神,那我们看未来的人,也觉得他们是神。神不过是相对的,没什么好崇拜的。我们每个人都能成为神。’

裴可之的家族是极少有、罕见的第一类。但在他们的定义里,“神”不是对比产生的高维物种,“神”是客观的、永恒的、绝对的、凌驾十维宇宙之上,无法通过物种进化的。为了成为这样的“神”,他们需要Ouroboros,需要圣人的引路。

“你相信有这样的神存在吗?”我问裴可之。

厨房的老式洗碗机罢工了,我正修。裴可之帮我把工具箱端过来,他盘腿,坐到我身边,“我不知道,”他说,“但是我想见到圣人。”

我噢了一声,“那就是相信了。”

他耸耸肩。

“你想成为神吗?”我拧着螺丝,又问。

经保姆机器人打过蜡的地板光滑锃亮,清晰地倒映出我和他的身形。我低头,木质的红木地板上,他依旧是微笑的样子,眉眼弯弯的,没什么别的情绪。窗外的树覆着我和他的影子,随风摇曳。几缕没扎进马尾辫的碎发被吹起,有些凌乱。

“我以前想,”裴可之笑着说,“但现在不想了。”

我打开了洗碗机的控制板,调试着程序,“那你想见到圣人,就是为了解惑?”

“对。”

洗碗机重新启动,发出叮叮咚咚的音乐声,调子简单欢快,还挺好看的。我跟着哼了几声,裴可之凑过来说,这是几千年前的圣诞歌,为了庆祝第一个人神混血儿的诞生。

“为什么要庆祝它的诞生?”我惊讶地问。

“人们认为它是神使,能够沟通人和神。”裴可之答道。

神相关的问题上,裴可之的确是当之无愧的专家。假如他当心理医生,他或许应该成为历史学者,神学宗教方面的历史学者。

不过,虽然我的知识储备远比不过他,但我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

“我可以回答你的一个问题,”我对他说,“关于刚刚吃饭时你说的,圆满的人会不会成为神。”

裴可之望向我,平静地点了点头。他不意外,他问出这个问题大概就是为了让我告诉他答案。

“圆满的人不会成为神。正因他选择成为人,所以他是圆满的人。”我说。

裴可之沉吟不语,他思索了片刻,“你向来不喜欢‘神’这个说法,也不喜欢‘成为神’。我说你像神一样好,你总会不赞同地摇头。”

“没错,”我承认,“你口中的‘神’——如果它真的存在——我抱有敬畏。但我觉得,如果赞美一个人就是让他脱离人的范畴……那或许不是赞美,而是对人性的抹杀。”

好的是人,坏的也是人;分岔口是人,汇聚路也是人。如同是“人”这个字一样,人是融合的产物。扩大他的某一面,称赞他是神明,或者贬低他的某一面,斥责他是虫豸,其实都是在同样的事。

“有时候觉得你很迟钝,有时候又觉得你很敏锐,”裴可之说,“冻冬,你真的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我不想和他再讨论我是怎样的人。

“你们家族记录里的‘神’究竟是什么样的呢?”我看向裴可之,我更好奇这个。

原以为裴可之不会愿意说,这毕竟涉及他们家族的隐私文献,他一向对这些再三缄默。当初我能了解到他的出身,都是机缘巧合。

“发光的水母,透明、轻盈。”他这次直接了当地告诉我,说完,自己笑了起来,“明明那么抽象的概念,却有这么具体的形象,很奇怪对吧?”

我正想点头,说确实很奇怪,但突然,我顿住了,我想起来了——

我看到过发光的水母,在四十多年前,在我的二十七岁,在时间的维度里。

那是我没和任何人讲述过的感受,也是我迄今没有明白究竟是什么的时刻,但我清晰地记得所有光景。

在我被柏砚枪击的瞬间,我的身体抵达临界点,精神力猛然动摇,濒临摧毁。我沉入了时间的洪流,丧失了所有记忆与作为人的自我,我本该在那个极短暂的刹那死去。我不会变成无人问津的活死人,也不会遇见那条时间涤虫。属于我的最好结果,不过是成为唯有躯壳的植物人。

然而,在漆黑的,将一切都化为无意义的时间潮里,发光的水母出现了。

它们自由地游在时间的海里,围绕我,温柔地顶起我的腹部。越来越多的水母向我聚集,闪烁的光唤醒了我的本该陷入永眠的意志。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是它们托举我,带我浮出时间的水面,走向生命的陆地。

时至今日,那些发光的水母究竟是什么?我依旧不明白。

是裴可之口中的‘神’吗?我不懂。它们又为什么要帮助我?我也不懂。

“发光的水母——那真的是神吗?”我充满疑惑。

“谁知道呢?”裴可之把我的疑惑当成了吐槽,他无所谓地笑了笑,“没有人亲眼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