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三个怨种前夫

作者:妤芋

柏砚的主治医生看到他满头的白发时,露出了和我一样的沉重表情。

不同于将整个建筑融入自然当中,到处都是花草绿树与弯曲小路,力图舒缓患者的精神疗养院,康复医院带着明显的军区气质,从内到外就是个铁皮盒子。室内光线冷白均质,四周的墙面贴了石,光滑洁净到能当镜子的地步,从踏入这儿的一瞬间,我脑海里的弦便紧绷了起来。

连见惯了生老病死的医生都眉头紧锁,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

好在拿到了体检报告后,医生松了口气,“您这老化的速度,的确有点儿危险,”医生将柏砚的三维身体模型展现给我们看,代表身体综合素质、各器官衰老程度和大脑神经的数值和对应的可视化依次出现在眼前,“但好在其它数值的变化幅度很稳定。”

我接着询问医生有什么要注意的。

医生说现在看还算正常,但是最好定期来做身体修缮,以免出现意外情况。

我悬着的心这才安定下来不少。

我和柏砚从病房出来。明明是来检查他的身体,他却跟个没事人似的,买了两杯热可可,递给我说,“你的脸色好难看,冬冬。”

“能不难看吗?”我喝了口热乎的,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回温,“我一进去,就看到医生如临大敌的样子,我魂都要吓飞了。”

柏砚不痛不痒,“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他这种完全没上心的状态,我有些无可奈何。

后面半个月的日子证实一切和我预想的一样麻烦,柏砚完全没有配合的意思。

“你为什么不想定期去做身体修缮?”

第五次得到柏砚拒绝前往康复中心的答复后,我决定找他谈一谈。

他正坐在茶室外的草坪上,昨晚的雪已经消融,他撕着白菜梆子,喂给脚边的白兔。那只兔子本来是前天我们买来打算烤着吃的。但柏砚觉得它很可爱,就留了下来。

“我的身体很好。”柏砚说。

我一屁股坐在他身旁,没好气地反问,“你怎么知道你的身体很好?”

兔子见到我,嗖地一下跳到柏砚身后。青年时期过后,我的动物缘就不好,我也见怪不怪了。

柏砚闷头扯白菜,就是不看我。我双手环胸,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盯老半天,盯到他偷偷瞄我,和我四目相对,才憋出个屁来,“感觉。”他说。

“我来这儿就是为了让你更好地治疗,”我无语了半秒钟,瞪着死鱼眼问他,“你是不想我在这儿住了,想赶我走吗?”

这次他答道又快又急,“不是,没有。”

我当然知道他没有。我是故意这样,吸引住他的注意力。

柏砚果然不敢再低着脑袋,假装没耳朵了,他望着我,依旧是那张扑克脸。

“治疗会让你很痛苦吗?”我问。

在我的印象里,身体修缮并没有太大的感觉,就是全身赤裸地泡在修复液里,以此来调整各项身体数值。我常年不去康复中心是不想被获取身体数据,但按理来说,柏砚应该没什么忌惮才对。

柏砚摇头,别在他耳后的长发随之垂下,几缕银白的丝发柔和了他的脸庞,“没有痛苦,”他的眉眼舒展,神态平和地向我表明意愿,“我不想去。”

“为什么不想去?”我微微皱起眉。

“我不想活太久。”柏砚静静地答道。

“真的吗?”

我看见他颔首。

一时间,我竟然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如果这是你的意愿……”我的脑海一片混乱,我不应该去改变谁的意愿,我一向不喜欢这样,可此时此刻,我竟发现我很难说出这句话。我看着柏砚,他也正注视着我,他的目光安静,和冬日午后的阳光一齐,带上了些朦胧。我很清晰地明白,他是一个独立的人,而恰恰就是这个认识令我沉默许久。

“我不该强迫你,可是……”说到这儿,我又说不出来了,在尊重他的意愿和不想失去他之间,我几番挣扎,最终有些颓唐地捋了捋头发,“有时候我会觉得我是错的,我插手了太多你的事情,早就超过了朋友的范畴。我不应该试图去管控你,试图把你推上我认为对你有帮助的路。”

“我是不是管得太宽了?”我问柏砚。

柏砚轻轻地询问,“你对我的决定感到失望了吗?”

“不,我没有对你失望。”我搓了搓脸,假如换成是别人,我肯定不会这么说。但好在正和我聊的是柏砚,他明白我的话不是逼迫他遵从我的意愿的消极攻击,是切切实实的,我发自内心的自我怀疑,“我只是在反思我自己。”

我真的接受死亡了吗?我忍不住地思考。我和很多人谈起过死亡,我总能在这个话题上侃侃而谈,仿佛我从出生的第一天就深知死亡意味着什么。我死过很多次——这些经历似乎给了我一种错觉,一种我早已坦然接受死亡的错觉。当我和柏砚谈论起他的死亡,我发现,我们两人之间,尚未接受死亡的人,是我。

我呼出口气,我咬住舌尖又松开,我说,“我很害怕、很害怕你突然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就像达达妮老师那样。她死在我三十一岁的冬夜,死因滑稽又可笑,仅仅是酒精中毒,享年仅仅五十三岁。

达达妮老师的尸体僵冷了五个夜晚才被发现。迄今为止,就算是我,也不能百分百确定她的死是酗酒意外还是她故意为之。

时至今日,已然过了三十八年有余,但想到我被通知去停尸房确认尸体时的情景——冰冷空旷的房间里,达达妮老师就睡在中间的玻璃棺材中,我掀开覆在她脸上的白布,错愕、惊诧,以及紧随其后的巨大的悲伤几乎顷刻之间就向我袭来。

柏砚觉察到我涌出的情绪,他伸出手,尝试性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动作很轻,还有几分僵硬的笨拙。

“我不会死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柏砚承诺道,“我不会意外地死去。”

我哭笑不得,我不知道他怎么能这么信誓旦旦地为未知的死亡负责。“好吧,”但我还是选择相信柏砚,哪怕这只是他的安慰,“既然这样,那好吧。”

达成了一致,我不再压着柏砚去康复中心,柏砚的心情直线上升。哪怕我收缴了草莓果冻,规定每天只能吃一个,也挡不住他的好心情。

院子里兔子还是变成了烤兔子,原因无它,仅是柏砚发现它太能拉屎了。于是这只原本以为自己逃过一劫的兔子,再次落入被吃的悲惨命运。

我和柏砚大概不适合养宠物。或者说,我们俩对生命的体验,都建立在失去之上,周围的人在不断倒下,同行的伙伴在依次消失,这就是我们共同的体会。

据琉所说,现在的孩子添了生命课程作为必修,要求在模拟宇宙里,制造一颗多种族的星球,并且文明延续至少一千年。实在是令人欣慰。

“每天都很开心,”柏砚往兔腿撒上孜然和辣椒粉,油汪汪的肉喷香扑鼻,他对我说,“像做梦一样。”

我也很开心,我们俩都算厨艺平平,但柏砚比我能干,看着料理书便能完美复刻。我现在住他的,吃他的,还在他的山上散步,偶尔捡些掉进泥土的松果回来,过着没脸没皮的蹭人生活,心情美滋滋。

“爷爷,爷爷!”下山去给柏砚买草莓时,一个滑板车的孩子拦住了我。我注意过他,是住在柏砚陪伴山上的家属,前几天他妈妈牵着他,还和我寒暄了几句。

小孩仰起圆圆的脸,好奇地问我,“你是新搬来的邻居吗?”

我从包里乐呵呵地掏出把糖给他,“不是哦,”我说,“爷爷只是暂住在这儿。”

小孩想拿糖,但又不好意思,偷偷看我几眼,见我朝他鼓励地点点头。他才伸手,拿了最小的那个。

“爷爷是柏哥哥的爸爸吗?”小孩问我,他把糖放进小背包里,“妈妈说爷爷和柏哥哥是亲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笑出了声,没想到我有朝一日还能直接来个辈分大跳跃,当柏砚的爹。我揩揩眼泪,摇头否认,“我可担不起。”

“那是什么亲属关系?”

“小朋友,我们不是亲属关系。”我笑着摇摇头。

这个孩子的父母在我的印象里是做文员一职的,我没接触过。但我和柏砚曾经有婚姻关系从不是秘密,两派斗争期,甚至我和柏砚是津津乐道的话题。也难为他们能想到这么笼统的词,来形容我和柏砚了。

“爷爷和柏哥哥是朋友,像家人一样的朋友。”我回答。

到了屋里,我把路上和这个孩子的对话告诉了柏砚。

“我居然成为了你爹。”我说,现在回味起来,我依旧还想笑。

柏砚吃着草莓,没说什么。

身为敏感人物,我住到柏砚屋子里这件事,多少还是引起了没必要的误会和风波。在监督局第三次对我发出通讯请求,明里暗里打探我是否有什么特别打算时,我决定提前和柏砚告别。

“都是老东西了,还是安分些吧。”

我穿着袜子,行李就搁在旁边,内心颇为无奈。我迄今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防备我。我没什么想要的,也从未想过要大搞什么政治游戏。过去确实是个事业批我承认,可我现在都躺一年了,我已经显示出了足够的无害。

柏砚对此自闭了两天,连草莓果冻都吃不下。我走的当天下午,他的心情低迷,很不甘,“还有半个月。”

按原计划,我的确是半个月后再离开。但和他待着的这两个月,也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我确实该走了。老赖着也不像话。

“好了好了,”我安慰他,“别垮着张批脸了,你愿意的话,随时都能找我。”

柏砚嗯了一声。

回家的路上,又飘起了雪,这也许是冬天的最后一场雪,下得又猛又急,不多时就堆积成片。

我的住所位于偏僻地区,我又不想大动干戈地坐私人飞船,因此我坐上了中转的大巴。柏砚站在车牌那儿目送着我远去。我从窗户上看着他和候车室变得越来越小,直到化为一个小小的白点,消失纷纷扬扬的雪中。

其实我和柏砚都明白,我们的下一次见面遥遥无期,而这种长时间的、完全没有公事打扰的度假在他退休前不可能再有。这两个月估计把他过去三十多年累积下来的假期全消耗完了。

我深切地为柏砚的老社畜生涯表示同情。

不过这份怜悯和告别的失落没持续太久。我推开门,见到大几个月没见面的大侄子,惊喜冲淡了别的情绪。

“叔叔!”穿着家居服的姚乐菜见到我眼睛一亮,他撒下手里的扫把,朝我跑过来,“叔叔,你回来了!”

“小菜!”我给了他一个拥抱,随后又拉开和他的距离,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他,“变瘦了!瘦得都快跟条绳一样了,我团吧团吧能把你当跳绳使。”

大几个月的考试和训练让姚乐菜晒黑了不少,印象里温文尔雅、带着柔和的beta看人的眼神变得更有攻击性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手下的肌肉也变得更结实了。

“哪儿有……”姚乐菜不好意思地挠挠脸。

我对着他的额头赏了个脑瓜崩,“没好好吃饭吧?”

“有好好吃的,叔叔。”

“不信。”我还能不知道小菜。这孩子要强的本色是怎么也该不了的,初入军校,到处都是贵为天之骄子的alpha,他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姚乐菜无可奈何地望着我。

离立春还有两周,梧桐树却抽出了新芽。绿色的叶还很幼小,细细密密地团在一起,伏在枝头的节点上。裴可之送我的风铃在屋檐上叮当作响,莫亚蒂的那两枚鸟蛋在孵化箱里仍没动静。

我坐了一下午的车,饥肠辘辘,肚子咕噜叫。姚乐菜体贴地给我端来一盘才烤好的红薯。我也不和我的这个晚辈客气,剥开焦黑的皮,就着热气往嘴里送。

“小莱找你了吧?”我想到上次柏莱的电话。

姚乐菜不意外我问他这个问题,“对。”

“他为难你了吗?”我问。

姚乐菜笑了笑,他很含蓄地换了个说法,“我们比试了一下。”

“诶?”我微微睁大眼睛,这是我完全没想到的。我还以为他们俩顶多跟小时候一样互放狠话,“比试什么?”

姚乐菜微笑,“很简单的东西,就是狙击射击罢了。”

我听出他不想细说,没再追问。这些年轻人的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结果怎么样?”我更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赢了。”姚乐菜答道,他撇了一下嘴,似乎是在不屑。看来他们的比赛存在着不正当的竞争。可想到还在我面前,他又扬起嘴角,露出笑容。

我把他的小动作尽收入眼底,忍俊不禁。我坏心眼地问他,“不甘心?”

“那是肯定的。”姚乐菜说,他转头又和我保证,“但是叔叔不要担心我,我很快就会追上的。”

“好。”我含着红薯给他加油。

“那现在就等小莱放假了,”我数了数,柏莱也快放假了,肯定能赶上时间,“他来了,我们一块去墓园。”

姚乐菜说好。他知道要和我去墓园,但不清楚细节,“叔叔,你要带我和柏莱去祭拜谁?”

“祭拜我的老师,”我说,“达达妮·卡玛佐兹。”

说出这个名字的刹那,我瞧见姚乐菜露出惊讶的神色。他似乎是没想到我们是去见她。

“你以为我带你去见谁?”我笑了笑。

“我以为……是叔叔你离世的战友们。”姚乐菜回答。

“我前年才看过他们,”我耸耸肩,“要是他们知道我隔一年就去探望他们,肯定会被肉麻得再死一死。”

姚乐菜闻言,紧张感暂时消退。他思考了很久,直至我啃完了手里的红薯,他看向我,用一种谨小慎微的态度问我,“卡玛佐兹上将是怎样的人呢?”

达达妮·卡玛佐兹,来自‘就算是神,也只配从我的胯下爬过。’的卡玛佐兹家族,被称为冷血残暴的战争机器。如今人们评价她通常用这几个词:疯子、狂战士、绞肉机器、终末的卡玛佐兹。她是上世纪永远绕不开的话题人物。

我擦着嘴,反问我面前年轻的继承人,“小菜,你会怎么评价她?”

听完我的问题,姚乐菜不自在极了。他是很谦卑的孩子,尤其他的老师们还都是达达妮·卡玛佐兹的弟子,他的叔叔还是继承人。“我觉得——只是我个人的片面理解——”他纠结着措辞。

“不用担心,”我揉揉他的头,想要他放松下来,“你说。”

姚乐菜深吸一口气,“我觉得,卡玛佐兹上将是一个很矛盾、很复杂的人,不能简单地用功过来评价,她做的很多事在过去看来是过,可是现在看来却是功。”

我一边听着,一边点头,“达达妮老师的确是很矛盾的人。”

“那叔叔会怎么评价上将呢?”姚乐菜扯了扯我的袖子。

我的评价吗?

我摊摊手,对于我的尊师,我毫不留情,“达达妮老师啊,她是个酒鬼,曾经喝酒喝懵了,把所有人喊起来要给我们表演后空翻。”

“不仅如此,她还是个赌鬼,经常赌得裤衩子都被扒了,要我们所有人筹钱去把她赎回来。但每次她都翻脸不认人,完全不承认自己是赌技烂才会输得这么彻底的……啊,我的天呐,我现在都没有搞明白,到底是谁教她打扑克的?她炸金花的技术还没有我好!”说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我憋了快几十年的吐槽。

可以的话,我真的很想赶在达达妮老师去世前问她,“到底是谁教她打扑克的?她炸金花的技术还没有我好!到底是谁教她玩筹码的?押大押小她一次都没跟对过!”

我扶着额头说,“要是她哪天兽性大发,碰到她在赌桌上喝酒,多半能看到她是怎么一脚踹翻安保,跳到桌子上,喊着,‘全体人员向我看齐,都他妈的静一静!到底是谁出老千!到底是谁出老千!害得老娘全输了!天杀的老千佬!老娘要杀了他!’紧接着跳脱衣舞的。”

姚乐菜紧绷的神色忽然凝滞了,他看着我,略略透出些呆滞,脸上的情态逐渐变成,‘叔叔这是可以说的吗?’

想到以前的种种,我噗嗤笑出声,“达达妮·卡玛佐兹,她这一生爱过很多人,也恨过很多人,她犯下过很多错,也做过无数次正确的决定。”

“她有自己的故事。”最后,我总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