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三个怨种前夫

作者:妤芋

沈芸云再次醒来时,眼前一片白茫。

强烈的光线和长久的睡眠令他发懵,他下意识用手肘撑起自己,坐起身。靠在堆满了各种布艺娃娃的床头,沈芸云坐了好一会儿,绸制的鹅绒被褥又轻又滑,上面还织着两只嬉戏的波斯猫。

他掀开,脚落到绒毛细密的地毯上。沈芸云瞧着羊绒地毯,雪白、蓬松、温暖。他知道在他离开的半年时间里,菲佣并未偷懒,她们始终勤勤恳恳地坚持保养,如此才会有干净细腻的触感。

白皙细腻的墙面,深咖色的橡木地板,沈芸云穿过长长的衣帽间,随着他走出的每一步,盛放各种珠宝配饰的展示柜亮起又熄灭,他的身影明灭不定。

走过陈放各种乐器、乐谱和收藏品的书房,沈芸云来到自己的小客厅,坐在皮质的沙发上,他看向对面一言不发的母亲。

菲佣按照沈芸云以前的习惯,送上红茶和一柄雕花的镜子,他望见镜面的自己,头发凌乱,脸色苍白,面无表情,曾经那些鲜活的灵动——即使是基于无知而格外虚浮幼稚的情态,都不见了踪迹,镜子里的沈芸云,木然而呆滞,像挂着一张脸皮的木偶,只剩下一种麻木的虚无。

“……父亲对我做了什么?”沈芸云问母亲。

话出口,沈芸云听到自己的声音,他这才发现原来他的嗓音也能冷硬到这种地步。他反射性地捂住嘴,看向同样神情冷漠的母亲。他应该感到惊疑、歉意,为他用这种态度向母亲说话,沈芸云明白。可奇怪的是,他的心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母亲放下手里的白瓷杯,“情绪域值调整。”

沈芸云恍然。

从苏醒开始,沈芸云便知道自己出了问题。他的大脑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思考。他像是丧失了一切感官,既不悲伤,也不痛苦,内心空空荡荡,连掷下石头的回声都没有。

而当他尝试回忆过去的事,令他晕头转向的眩晕感率先袭来,他眼冒金星,头痛欲裂,丧失了对方向的体验,整个空间天旋地转,他两眼发直,手脚软绵,几欲呕吐。

沈芸云拂开菲佣搀扶的手,从沙发无力地倒在地上。他的脸贴在冰冷的玉石地板,他看见所有人的倒影,菲佣埋向胸口讷讷不敢言的脸庞,母亲嫌弃地向下瞥瞥向他的眼神,吊灯上上百颗切割精细的水晶反射着窗外的阳光,整个房间明亮又堂皇。

沈芸云想起来了,697289死了,他太伤心了,坐在697289死去的病床前一直哭,哭个不停,哭到心跳暂停,被送回了首都星的医院急救。他的两个哥哥赶了过来,他们来到病房,见到了醒来后依旧只会哭泣的他。朦胧间,沈芸云听见他的哥哥说,‘哭得烦死了。’

医生建议在心理咨询师的辅助下,让沈芸云慢慢走出情绪。可两个哥哥却认为沈芸云过分失态,‘所有继承人,都知道你哭进急救室了。’

为了挽回颜面,不再闹笑话,他们代替父亲,要求医生给沈芸云进行情绪域值调整。

沈芸云的视线顺着地缝衍生,他看见蕾丝织的窗帘被风吹起边角,泄出金色的光。忽然,黑色的裙摆停在他面前,占据了他的视野。

他的母亲注视着他,冷冷地告诉他,“不要哭泣。”

沈芸云后知后觉地眨眼,几滴被他含在眼眶的泪,顺着他的力道滴落。

“如果你继续哭泣,”他的母亲说,她居高临下,是那么的遥远,“你的父亲将给你申请植入情绪域值系统。”

沈芸云啜泣着摇头,他知道他总是过分情绪化,过去易怒,如今易哭,时常一惊一乍的惹人厌烦,可尽管如此,那也是他的感情。他尚未习得多深奥的知识,也还没培养多高远的眼界,他有的,仅是自己丰富充沛的感情。这是他为数不多的财富,是独属于他的生命力。

“我不哭了。”沈芸云躺在地上,如同被丢弃所有盔甲的败者,他捂住脸保证,“再也不哭了。”

母亲扬起裙摆,重新回到座位。

沈芸云也在佣人的帮忙下重新站起来。

窗外阳光明媚,沈芸云擦干眼角的泪。情绪域值调整足够有效,哪怕此刻他正在哭,他的心却仍荒芜。他的肉体感到痛楚,灵魂却寂静无声。

沈芸云坐在沙发上,又回到了刚醒来时呆头呆脑的模样。他端着快凉透的红茶,神思却发散到到窗台上的蔷薇,粉红的花迎风招展,光在叶与叶的间隙里闪烁不定。他忽然清晰地认识到,他已经离开了,离开了冬天会下两个月雨的极偏之地,离开了697289死去的午后,并将永远无法再抵达。

沈芸云触电似的松开手,清透温润的白瓷茶杯‘嘭——’的一声四分五裂,他紧张地握住拳,他知道他不能再思考,否则他又将哭泣。

“母亲,”沈芸云强迫自己从记忆的漩涡里抽身,他看向母亲,试图向这位监视者扯出笑,“母亲,我没有哭。”

母亲淡淡地回了句,“是吗。”

沈芸云努力地露出笑容,他转移话题,“母亲,我记得您就植入了情绪域值系统,对吗?”

在沈芸云的印象里,情绪域值系统在他十岁出头时风靡过很长一段时间。这个系统号称通过调整情绪,来赋予人永远都最理智的状态,是精神创伤、情绪波动大的人的不二选择。过去人们尚不知道失去情感和真实体验究竟意味着什么。

很多年轻的omega都选择了安装系统。沈芸云献宝似的告诉母亲。然而,他的母亲却以扇掩面,久久不语。沈芸云巴巴地问他是不是也要安装?母亲才说,‘真是可笑。’

沈芸云以前认为母亲说的‘可笑’,是指什么都不懂,就想要安装情绪域值系统的他,后来,直到他到了基地,了解了更多,他才明悟,当年母亲说的‘可笑’究竟是指什么。

她指的是过去她年轻时,那些抗争了十年,才换取不安装情绪域值系统自由的omega。

母亲的时代里,omega总被认为过于敏感、细腻,过于易患上精神类疾病。因此,以保护与健康的名义,omega在青春期都被迫自愿地安装了情绪域值系统。只有她们成为母亲,被视为稳定因素后,才可申请摘除。但现在,仅仅是把情绪域值系统放进一个漂亮的盒子,再系上丝带,就有这么多omega甘之如饴地认为这是她们自由的选择。

母亲打开折扇,掩住下半张脸。她没有否认,“是的。”

沈芸云接着问,“舅舅呢?”

这也是沈芸云一直向知道问题。基地部门里的舅舅和母亲一样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沈芸云想过陈丹是否也安装了情绪域值系统,要不然他怎么总是如此理智冷静?可想到陈丹谈及情绪域值系统的厌恶,沈芸云又不确定了。

母亲轻摇着手里的折扇,她半敛着眼,神色难辨,“我植入了,他才有选择的权利。”

沈芸云的呼吸陡然急促,耳畔发出嗡嗡的乱鸣声,他脑子空白,忍不住浑身发颤。他又想起了697289。他们第一次见面时,697289就说过类似的话。

随后,母亲很轻地说,“好处都被他占完了。”

她说这话时带着笑意,又带着感慨,还带着一种亲昵的、密切的恶意。沈芸云望着母亲,他看不清这个总隐藏于扇后的omega,他猜想她约莫也在内心深处嫉妒过、不甘过。但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些嫉妒和不甘都被磨平了棱角,变成光滑的鹅卵石。它们始终存在,但已经化为生命长河里的叹息。

沈芸云的太阳穴发痛,他决定借用这次情绪域值调整带来的暂时效益,向母亲问些困扰他许久的问题。

“母亲,”沈芸云看向母亲,他冒着流泪的风险,问这个他崇拜了二十多年的女人,“你从来都不爱我。因为我不是亲生的吗?”

母亲望向他,当那双形状优美的眼注视着谁时,谁都能感受到其中的深邃,“我的确不爱你。”母亲说。

“为什么呢?”沈芸云问,他低头,栗色的发垂到他的肩膀上,他徐徐地询问着,“明明我和两个哥哥都不是母亲亲生的。可比起我,母亲对两个哥哥有耐心多了。”

第一次,母亲在沈芸云面前合上了折扇。

“啪——”的一声,精雕细琢的贝母折扇合为一柄,露出母亲姣好的脸。

仿佛是冒着烟的信号枪,房间内的佣人欠了欠身,随后便鱼贯而出,关上房门。待母亲收起折扇时,房间内只剩下了她和沈芸云。

沈芸云愣神之际,母亲说,“我厌恶你。”

她平静地直视着沈芸云的眼,在这个孩子不安地抿嘴、眼神闪烁时,牢牢地捕捉到他的目光,令他无处可逃,只能与她四目相对。

“你不应该姓沈。你是一个愚笨的孩子,从小到大,你的哥哥们都学会了伪装,将贵族里那套贱民论隐藏到温声细语的表相下,只有你,怎么也学不会。”她说,她难得向沈芸云说这么多话,好像要将这些年来所有对他的不满都吐露出来。

“你过分缺爱。我拒绝过你无数次,打开你乞求拥抱的手臂。可哭泣之后,你又会蹒跚地跟着我的裙摆。”她看见他的眼眶又在泛红,他不断眨着眼,撇过头,想要憋住眼泪,想要躲开这些话语。

她不给他躲避的机会。她牢牢地盯住他,锁定他,一字一顿地告诉他,“你应该继承别的姓氏。但你的生母早亡,你的父亲不重视你,我给不了你任何东西。而你——你又没有特别的才能,没有过人的天赋,没有独特的性格。你普通、平凡,除了生来富足,你一无所有。”

母亲冷酷地宣判,“我的确不爱你。”她说,“也不要再向任何人乞求爱。沈芸云。”

说到这儿,沈芸云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把脸埋进黑色的大衣里,头顶的发旋对着我。他的旋在左上边,和我一样,按我小时候的话来讲,这样的孩子最没心没肺,整天乐呵。

我听完了,只想叹气。

我们走到一片开满了迎春花的草坡,金黄的六瓣小花开得盛极了,一朵压着一朵,沿着垂下的枝蔓,细细密密地铺开,形若金色瀑布。我牵着沈芸云的手,他的手心冰凉。

沈芸云吸了吸鼻子,我们站在迎春花下,我让他别急,慢慢接着说。

“我说了好久了,”他说,他小心地窥看我的表情,“您会不会觉得烦?”

“当然不会了!”我惊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怎么可能觉得烦?”

沈芸云看着我,分辨出我说的是真话后,他瘪了瘪嘴,“您人真好。”

沈芸云没忍住,呜地一下,泪水落满了他的腮帮子,“谢谢您听我说这么久,您人真好。”

唉。

我伸手,抱了抱沈芸云。

虽然这个动作对才第一次正式见面的我和他来说,过分亲密了,但我的确于心不忍。这个孩子太孤独了。面对我只是耐心听完他说话,都心存感激。

怀里的omega僵硬着身体,显得格外无措。沈芸云比我想的还要单薄。透过那些模糊轮廓的宽松衣物,他像一块干瘪的板,风一吹就得断。我要松开他时,他伸手回抱住了我。他的力度很小心,生怕引起我的不满。

就这么个小小的拥抱,沈芸云一直在我的耳边道谢。我们分开了,沈芸云的脸上还有泪,但情绪好了很多。

他愈加信赖我,向我剖析他的困苦,“我的母亲觉得我是蠢货,我的舅舅说我过于软弱,我的上司对我失望至极,我的父亲和哥哥一向视我于无物。”他哽咽,“我的朋友……”

沈芸云又停顿了。等泪水爬满了脸,朦胧了眼前的世界,他抽泣着说,“我的第一个朋友死掉了。死在我的面前。”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也是受害者,可到头来,每个人同样剥削着别的人。人似乎被放入了一个无限的轮回中,伤害嵌套着另一层伤害,欺骗包裹着更大的欺骗。所有不公与不义循环往复,直至在文明的中心形成漩涡,将每个人都卷入其中。

他张开自己的手,满眼猩红。他分不清这是他的,还是别人的血。世界血肉模糊。

“我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做不到。除了哭泣,我什么都不会。”沈芸云说,他语气麻木地数落着自己,企图用这样的方式赎罪,“我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我做的所有事都是错误的,我……”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孩子。”我将包里的手帕递给他,打断了他的自厌。

他握着蓝格子纹地手帕,不擦眼泪,只是傻傻地望着我。我只好又拿回手帕,帮他拭去泪水。几朵迎春花随风飘去,花瓣在我和他之间飞舞。一朵整花落到他的发顶,我取下来,递给他。他捧住,直愣愣地看我,仍是傻傻的样子。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是身为长辈的我们错了,”我一边擦干他湿漉漉的脸颊,一边向这个心碎的孩子道歉,“是作为长辈的我们主导的世界错了。”

“我们太无能了,以至于孩子依旧只能在失去中成长。”我说。年近七十,我早就不做什么盛世美梦了。老了之后,我反倒更明晰地知晓社会的滞后,和那些数以千计的漏洞。

我低下头,再次深深地向哭泣的孩子道歉,“我们太无能了,直到现在,都没有创造出让孩子在得到中成长的世界。”

我抚摸着沈芸云的头发,他的发很软、很细、很顺。他捧着金灿灿的迎春花,站在我面前又哭了。才擦干的脸再度湿濡,这次他哭得很安静,泪水缓慢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