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三个怨种前夫

作者:妤芋

唤醒奚子缘的,不是梦想,也不是闹钟,而是嘴里残存的泡姜味。

姜冻冬的泡菜做得很成功,如今天气炎热,奚子缘全靠着头送来的一坛泡菜和稀饭度日。

奚子缘费劲地睁开眼皮,一片模糊。视觉尚未恢复,但他大致摸清了处境——他被悬吊在半空,红色的绳紧缚着他的身体,他整个人被折了起来,手能摸到脚。

这种捆绑手法,奚子缘很熟悉。曾经在某次公开表演里,他也捆绑过别人,手法更复杂,更煽情。

距离地面大概有十米的高度,也不对,可能更高——十五米左右,奚子缘头晕脑胀,他被注射了过量的致幻药剂,四肢酸痛无力,如一头放干净了血,即将下锅的猪。

“好久不见,奚警官。”

这时,头顶的大灯骤然亮起,奚子缘眼前一白,生理性的泪溢了出来。

“我们上次见面还是在一周前,”alpha脱下帽子,放在胸前,他仰起脸,彬彬有礼地询问奚子缘,“不知道您是否记得?”

奚子缘当然记得,上周他和伊芙搭档,为的就是一击必杀,抓住黑狗。没成想棋差一步,敌人在内部。监督管派出的新型办案督查机器人,暂停了他们的抓捕行动,原因是并未从黑狗身上检测到犯罪意图。

所有行动人员的枪械受限无法发射子弹,伊芙当场气笑了。几秒中的混乱里,黑狗成功潜逃。

“真是非常难忘的经历。我头一次如此接近死亡。”黑狗赞叹道。他说话带了种诡异的腔调,仿佛舞台剧上的言行夸张的演员。

奚子缘垂下头,默不作声。

和奚子缘那个混乱无序的家庭完全相反,黑狗出身于一个极端整洁有序的家庭。

他的父母世代皆是严于律己的洁教教徒。洁教这个教派,讲究绝对的洁净,认为只有保持身体的纯净,灵魂才得以完整。

为此他们有着严苛的教律,譬如夫妻必须是教徒,且在出生就指定;譬如夫妻行房期间,要求丈夫不可实质性地进入妻子的身体,只能将精液注入妻子阴道。洁教教徒仇视一切肮脏,连肌肤上的痣都会视为污渍,必须要剜掉。

洁教徒在着装上讲究赤裸,要求教徒披一层透明的薄纱或者纯动物的皮毛,在这之下,不可身着一缕他物。纯洁的身体,是他们信仰的象征。这也是为什么首次目击黑狗时,他仅披一件狗皮缝制的外袍。

奚子缘眯着眼,不断调整。身下的人从模糊的色块逐渐细化成一个穿着白衬衫与深灰色西装马甲的alpha,他的穿着考究极了,奚子缘注意到他领口处系着十字交叉的领结,领结的中心还有一颗黑曜石点缀。

十五年过去,奚子缘从新人变成了刑侦科科长,黑狗也从披着兽皮的人类变成了人模人样的野兽。

基于黑狗的成长背景,奚子缘推测,黑狗杀人的动机是一个极端洁教徒对肮脏的憎恨。跟洁癖症患者兽性大发时,想要把所有拉完屎不洗手的人杀掉一样,黑狗将他人视作清除世间的污点,杀人则是在净化世界。

‘人的身体太肮脏的,已经无法通过剜除血肉来消解罪孽,只有彻底的毁灭才能清洁世界。’这是奚子缘侧写的他的想法。

至于黑狗吃人的根本缘由,前首席侧写师认为这也是他净化的一环,通过吃人,‘不洁之躯’纳入他的‘圣洁之体’里,才算是完成最后一步。

但奚子缘有别的见解,他在模拟黑狗进行侧写时,感知到的不仅是净化,还有性欲。对于黑狗而言,性是不被允许,连抚摸也被认为是不洁,会遭到鞭打。加之异于常人的嗅觉,他的性欲被偏移成了食欲。

黑狗的鼻子攒动,与寻找食物的野狗无异,“我闻到了思考的味道,您在思考什么?是在侧写我吗?”

他望向奚子缘,兴致勃勃地提议,“鄙人听闻您相当擅长刑讯,犯人只需要说‘是’或‘否’,您就能得到答案。不如让我也试试?”

奚子缘身上的酸痛感减轻不少,他的视线落在黑狗黝黑的脸庞上,停留几瞬,他闭上了眼睛。

“你有未婚妻。”奚子缘声音嘶哑地说。

黑狗回答,“是的。”甜柑橘,是真话。

“她死了。”

“是的。”甜柑橘,真话。

“你们发生了性关系?”

“是的。”甜柑橘,真话。

“她是你杀的第一个人?”

“不是。”柑橘的皮,涩、苦,半真半假。

“她是你吃的第一个人?”

“是的。”柑橘的皮,涩、苦,半真半假。

“她怀孕了。”

黑狗停顿了片刻,随后笑了起来,“不是。”

猪油的腻味,谎言。

奚子缘微微睁开眼,他凝视着这个仓库的虚空处,仍旧朦胧。

现在,最后一块拼图拼上了。奚子缘能够完整地还原黑狗的第一桩案件了。连环罪犯的首次犯罪通常是他们行为模式的核心,黑狗也不例外。

黑狗的第一次犯罪是一场意外。那时他十七岁,正是生理萌动的年龄。他的欲望很强,哪怕手淫也无法解决。他虔诚地向父母忏悔,父母同样虔诚地鞭打了他。但这样的处罚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他苦恼地发现,每次后背血肉模糊的血腥味,反倒变本加厉地刺激着他的嗅觉,他越发兴奋。

十八岁时,他和一起长大的未婚妻偷尝了禁果。在一颗结满果实的苹果树下,他们翻云覆雨,奚子缘甚至能感知到午后暧昧微曦到阳光,还有苹果尚未熟透的青涩味道。

然后——未婚妻流了血,他嗅到了,兴奋抵达前所未有的最高点。和激烈的性一同迸发的,是无法抑制的食欲。他吞咽着口水,以免自己和流着哈喇子的狗过于相似。奚子缘很确定,黑狗想要吃掉他的爱人,这是他第一次将性与食欲挂钩。

不幸,这次的交合真的结了果,他的未婚妻怀孕了。

两个年轻的洁教徒慌了神,他们不敢告诉父母,更不敢告诉周围的人——他们周围的人全是教徒,没有人会容忍他们的肮脏。连他们自己都不能接受。

‘我们把它取出来就没有问题了。’

他说。说这话时,他的声音带着颤抖,分不清是紧张还是兴奋,或者两者兼具。

未婚妻是合格的洁教新娘,尽管并未完婚,但她已经是丈夫的狂信徒。她顺从地躺在床上,信任地望着他,宛如春天落到泥土里的一折柳枝。

这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剖开她的肚子,剥离寄生在她子宫内的病毒就好。凭借未婚妻基因等级的自愈能力和修复绷带,一切万事大吉。他不知天高地厚,想得很简单,因此,一个又一个的失误出现了。鲜血哗啦啦地外流,她的器官挤出体外,她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他手足无措,又欲望高涨。他的本意不是杀掉她,而是杀掉她肚子里的孩子。这是她和他不洁的证明。但没想到,他失手了,在剖开她柔软的腹部,将已有了人形的孩子勒死后,她也断了气。

最终血腥味填满了他的嗅觉,所有感官神经的触须都被挑逗,他再也无法忍受,大口大口地啃食了手里未成型的孩子。紧随其后的,是被剖开的未婚妻。

他通过吃,消除了不洁。如同童年时被父母剜去的手臂上的斑。他与她和他们的孩子融为一体。

和其他高智商罪犯相同,黑狗不认为自己是在犯罪。他为杀人和吃人都找到了神圣的解释,他始终相信,他是在帮助人们的灵魂从肉身的泥潭解脱,他的每一口咀嚼,是在为人们解开有形的枷锁。他幻想自己是救世主,他杀人,是在杀人的孽障,他吃人,是在吃人的罪孽。每个人都会在他的唇齿间得以超脱。

每一次进食,他面朝十字架,在想些什么呢?‘神啊,让我再吃下更多的罪孽吧。’他用叉子插出眼球,在心里真诚地祷告。

正是这份堪称圣人的悲悯,帮他逃脱一次又一次犯罪搜查机器的搜捕。连办案督查机器都认定他毫无犯罪意图,阻止警视厅动用武力。

哈……

奚子缘忽然想笑,他想起死去的首席侧写师。

那是一个可怕的人,没有任何异于常人的感官,却能凭借高超的洞察力和分析力拆解人类。刚进入刑侦科,奚子缘竭尽全力用羞怯来伪装,不敢在他面前多说一句。唯恐侧写师发现他的异常。

‘你在害怕什么?’直到有一天,尖酸的首席侧写师再也受不了他躲躲藏藏的腼腆,单独和奚子缘谈话,‘你是我的同事,不是罪犯。想要我去侧写你?也不看看你付不付得起请我的钱。’

奚子缘茅塞顿开,对啊,他为什么要害怕他呢?他过去没有犯罪,未来也不会。他的确在脑子里想过很多不合适的事,但都未付诸实践。姜冻冬推着他走上了相反的道路,如今他要做的以及在做的,是打击一切犯罪行为。

想通了,奚子缘放开了很多,他不再过分唯唯诺诺,偶尔感觉时机恰好,还会在讨论会上表达意见。首席侧写师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渐渐地,他亲自教导奚子缘,是老师又是监督者。

奚子缘初尝刑讯时,他几度沉迷于犯人崩溃时的情绪炸弹。为了品尝更多,他会在收集够信息后,仍用言语或电击不断刺激犯人,最终击垮他们的心理防线。

这件事惨遭侧写师发现,他当即批准了奚子缘的禁闭处罚。

‘你可以在规则范围内有一套自己的准则,但你没有权力惩戒任何人。’侧写师将奚子缘的屡次过度刑讯理解为权力的滥用。他竖着眉,告诉奚子缘,‘哪怕他们犯罪,十恶不赦,他们也是人,是你的同类,同样有最基本的人权。’

侧写师比姜冻冬冷酷、严厉多了。从那以后,每每奚子缘要参与刑讯,侧写师就会站到玻璃窗后,肃着脸监督。奚子缘怕了侧写师,不再贪恋珍馐,他像个真正的刑侦科员,只是为了真相,为了受害者,为了案件、法律与正义去讯问犯人。

可是,如此坚守底线的首席侧写师却死了。

十五年过去,刑侦科已经没有多少人还知道他的名字,但奚子缘始终铭记,他叫欧文诺。他没有死在黑狗的手里,却死在了他想要保护的人质的刀下。那个人质患上了斯德哥尔摩,他憎恨解救他的欧文诺。趁欧文诺没有防备,他用刀捅向了他的心脏。基因等级只有C-的欧文诺没有等来抢救就断了呼吸。

‘你怎么会没有观察出人质的反常?’奚子缘至今没有弄明白这个问题,就像他仍没有弄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姜冻冬这样的人。

奚子缘晃荡在半空中,重力的加持下,脖子上粗糙的绳磨破了他的下颚,但他毫不在意。

欧文诺,奚子缘想,欧文诺,是他赢了。他比欧文诺先一步完整地侧写出黑狗的犯罪链。可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欧文诺永远地停留在了十五年前,不论多久,奚子缘都只会是赢的那一个。

“不知道我是否有幸知道您的结论?”

耳边传来黑狗扬起的嗓音,将奚子缘从发散的思维里喊回来。奚子缘游离的视线落在黑狗身上,黑狗高昂着头,期待地冲奚子缘笑。

视觉总算恢复了。奚子缘无视黑狗的问题,他打量了一圈,平静地发现他身处一个工厂的中央。

左边是一条传送带的起点。传送带绕着工厂转了一圈,通往一个巨大的炉。炉里有一个巨大的搅拌器,应该是用来绞肉的。这是一个废弃的食品加工厂,主攻灌肉类产品。

奚子缘反问,“你绑走我,是为了什么?”

黑狗并不介怀奚子缘的无礼,他笑眯眯的,“不如您来猜猜?”

奚子缘不看他,他没兴趣搭理。兴奋、友善的味道源源不断地从黑狗身上涌出,意图再明显不过。

如同奚子缘能彻底理解黑狗的食欲,黑狗同样觉察到了奚子缘非人的特质。他大概率不知道奚子缘可以共感品尝任何人的内在世界,只以为他和他相似,有超人的味觉。

同类间的吸引力黏浊又恶心,令奚子缘几欲呕吐。

黑狗不在意奚子缘的冷淡,“老是说话也没意思,不如鄙人为您献上一场精彩的演出。您一定会喜欢的。”

他拍拍手,一道纤长的身影出现在工厂门口。身影慢慢走进,逐渐挣脱光的束缚,走入黑暗的工厂内。一个年轻的、懵懂的beta少年,出现在奚子缘的视野。

“看来您对他有印象,”黑狗亲昵地牵起肉人的手,“您曾经无情冷酷无情地抛弃了这位肉人,还罔顾他的意愿为他重建人格。”

“所幸他迷途知返,来到了我的怀抱。”黑狗的手落在肉人的腹部,他用力按压着手下平坦的小腹,好似要将里面的器官挤错位。肉人却在这样的触碰下,发出暧昧的喘息。

奚子缘冷冷地瞧了眼那张羔羊似的,无辜到愚蠢的脸庞。

看到曾耗费精力帮助重建人格的beta,又做了肉人,奚子缘没由来地厌烦,甚至躁郁。‘我都帮助你了,为什么你还要这样?你就这么回报我宝贵的善意的吗?’假如不是场合不对,奚子缘想这么问肉人。

这么想着,奚子缘突然产生了疑惑。姜冻冬不知疲惫地安抚、教导无数次后,听到他说他依旧想要被他支配时,姜冻冬心里的情感,为什么和他此时此刻的完全不同?

姜冻冬为什么从不会对人产生恶意?为什么哪怕是将他的善视作可欺的人,他释放的也是包容和理解?

或许他根本无法成为姜冻冬期许的人,奚子缘垂下眼,或许他根本不适合去帮助任何人。或许他在本质上是恶的,他该成为一个随心所欲,无法无天的恶人。奚子缘倦怠地思考着。

毕竟曾由奚子缘训练过一段时间,只差最后一步就进入秀色宰割了,肉人依旧忍不住臣服过去的主人,在奚子缘漫不经心的一瞥下瑟缩。但随着黑狗温柔地抚摸和轻拍,肉人又放松了下来。他缩进黑狗的怀里,脸上浮着病态的潮红。

黑狗拍拍肉人的脸,笑着望向奚子缘,“请您在高处欣赏一场完美的秀色表演吧。”

致幻药剂的作用逐步消退,奚子缘的手恢复了知觉,能够自如地握紧、松开。他摸索着绳结,考量它的样式的材质。

黑狗正向奚子缘描述他的秀色盛宴:

首先,他会先将肉人送上美妙绝伦的高潮,在连续的快感里,用锋利的刀切割肉人的四肢。这会有些痛,但没关系,经过充分的训练,肉人已经分不清痛感与快感。

痛只会让肉人快乐。于是在极致的快乐中,他剖开肉人的身体,摘出还会跳动的器官。最后,他割下肉人的头,精心料理这份食材。

奚子缘对黑狗的秀色宣言充耳不闻,他沉浸在自己的意识里,不断设想着如果姜冻冬在这儿,他会希望他做什么?

很多次,奚子缘陷入迷茫时,他就会这么模拟,模拟姜冻冬坐在他的不远处,平和地注视着他。这个姜冻冬不会给出任何指示,他只是注视着奚子缘,倾听着他,决定着他。奚子缘行为出格的时候,他会摇头;奚子缘做得没问题的时候,他会微笑。

‘我应该杀了黑狗和人质。’奚子缘说。

姜冻冬不赞同地摇头。

‘我应该抓住黑狗,救下人质。’奚子缘又说。

姜冻冬依旧摇了摇头。

奚子缘停顿了片刻,他再次抬起头,‘我应该杀了黑狗,救下人质。’

这次,想象世界里的姜冻冬露出了微笑。‘好孩子。’他伸出手,拍了拍奚子缘的头。奚子缘抱住他的手,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掌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冻冬哥。’他呢喃着说。

黑狗越讲越激动,恨不得将所有与人有关的饕餮盛宴在奚子缘面前铺开。

根据他的经验,六岁以下的稚子,肉太过细嫩,煮出来口感软而绵密,但很容易腻。六岁以上到十五岁的孩子是最好的,脂肪和肉相融,又柔软又有弹性。

这个年龄的孩子两腿中的部位刚好发育,嫩得不行,简单蒸煮过后,切片、沾上酱油,鲜美无比,不似成年后的人或多或少有股去不了的骚味。

所有食材里,最恶心的是老人。老人带着一股挥之不去酸臭味,全身上下唯有脑子和四肢尚可食用,其他地方又臊又柴。

“人不应该老去,人应该直接死掉。”黑狗说,慷慨激昂,“在二十多岁、三十多岁、四十多岁——总之,在还没老去时直接死掉。一切会定格在最鲜美的时刻。肉体鲜美,感情鲜美,灵魂鲜美,连爱恨都是鲜美的。没有未来的人才是最合格的肉制品。”

然后,黑狗戛然而止。

在黑狗与肉人震惊的注视中,红色的麻绳在奚子缘手里如同被赋予生命的蛇,依次散开。

奚子缘从半空落下,以蹲姿落地。制服的衣摆随着重力扬起一角,奚子缘缓缓站起身,看向黑狗。

这是他头一回长久地直视他人,他的目光射向黑狗。常年以来,萦绕在他身上的羞怯、懦弱消失殆尽。皮囊之下的他首次浮现,那个他面无表情,有一种滑腻的、非人的阴郁光泽。

奚子缘从拉链后的暗袋里拿出唯一没被搜走的袖珍枪,指向黑狗。体内残留的致幻剂仍有晕眩,但不值一提。

黑狗的瞳孔紧缩,他完全没料到奚子缘竟然会有反击的能力。逍遥法外的三十年冲昏了他的头脑与判断,他先入为主,以为奚子缘和别的侧写师一样,都是些脆皮货。

“well、well……”黑狗捂住脸,大笑起来。

奚子缘和黑狗用枪指着彼此,两个人注视着对方,像是看世上的另一个自己。

“我和你说过,每一个死去的肉人都很痛苦,他们很后悔,很绝望,没有快乐可言。”奚子缘盯着黑狗,话却是对一旁的肉人说的。

在场的变数,只有这个惴惴不安的肉人。目前他手无寸铁,但当奚子缘和黑狗同时开枪,两人受伤的概率几乎一致时,完好的肉人变会成为决定性因素。

“我也和你说过,你看到的快乐是假的。耳朵会骗人,眼睛也会骗人。你在屠宰过程里听到的愉悦,看见的享受,是肉人被训练的条件反射。他们的表现和感知是倒错的,目的是为了诱导你这种蠢货。”奚子缘说,麻绳勒脖子勒了太久,他现在说话还夹着气音。

肉人尚存着对奚子缘的服从欲。他不知所措地望向黑狗,他的新主人。他缩在杀人犯的怀里,柔若无骨。

黑狗一手搂着他,善解人意地为肉人挡下奚子缘的咄咄逼人,“不如让我们暂停寒暄?”

黑狗伤心地说,“鄙人请您来到这儿,抱有最高的敬意和友好。可您呢?您不但私自离开鄙人为您精心准备的最佳观众席,还贸然用枪对向鄙人——真是伤透了鄙人的心。”

“您为什么要和鄙人敌对呢?我们应该是伙伴。”黑狗循循善诱,一步步走向奚子缘的方向,“我有超人的嗅觉,您有超人的味觉,世界是我们的一盘珍馐。我们生来便被赋予神圣的使命,要用我们的身体去净化他人,帮助他们摆脱罪孽,重登极乐。”

奚子缘沉静地望着黑狗的逼近,“这就是他说服你做肉人的理由吗?他吃了你,你就能去极乐世界?”他问肉人。

肉人乖巧地低眉顺眼,不说话。

黑狗代替他颔首,“当然,这是不可辩驳的真理。”他笃定,“您只是还没有觉醒,等您和鄙人一起食用了这只肉人,您就明白了。”

奚子缘把黑狗的话当放屁,他扯了扯嘴角,照旧罔顾黑狗,对肉人说话,“你抵达的地方,绝对不会是极乐世界。我向你保证,以我妻子的名义发誓。”

肉人浑身一颤。混迹地下世界多年,肉人太清楚奚子缘的‘以我妻子的名义发誓’这句话的含金量了。

肉人的颤抖使黑狗停下了脚步,停下了不知疲惫的嘴。他望向怀里的beta,他竟然在被训练得都没有人格的肉人的眼里,看见了迟疑。带着人性色彩的迟疑。

强烈的愤怒侵占了黑狗的心头,他脸上的笑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对奚子缘歪曲真理的不满,和妄图挑战他这个权威的恼怒。

“那……会到哪儿?”肉人问。他第一次在没有主人允许的情况下开口。

“死无葬身之地。”奚子缘答。

他说完,猛烈的杀意从黑狗身上迸发。不需要奚子缘去感知,黑狗怒火烧断了他的克制,他的信息素失控了,犬吠声此起彼伏。

“十五年前,有一个人也这么用枪指着我,他也站在你现在的位置。”黑狗怒极反笑,他压制住溢出的信息素,犬吠声消弭。

他似乎还在试图劝说奚子缘加入,“你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奚子缘锁定黑狗,他再度挑拨黑狗的情绪,“我的确不会是那样的结局。”他说,“这次死的是你。”

“看来您决心拒绝与我同行。”黑狗叹息了一声。

“既然你抗拒和我一起进行这项伟大的事业。那就让我吃下你,让我们融为一体!”

话音落下的瞬间,奚子缘和黑狗同时开枪——

“嘭嘭嘭——”,枪械发出巨响,有人在尖叫,有人砸到了地上。

很公平,很均匀,奚子缘和黑狗同时发出三发子弹。硝烟之后,战局明了。

后坐力不足的袖珍枪冒着烟,一枪正中肉人的下腹,不致死,但足够痛,他捂着肚子,蜷缩成团,痛苦地哀嚎,“啊——啊——”已然丧失行动能力。

其余两枪,一枪没入黑狗的胸口,一枪射中黑狗的头,毙命。多么可笑,被刑侦科追凶二十年、无恶不作的黑狗,瞬息便没了气息,如过去他杀掉的无数人,变成了连遗言都没机会留下的尸体。

奚子缘无力再跪坐,他瘫倒在地上,气息越来越粗重。鲜血从他的身体涌出,怎么堵也堵不住。不多时,血浸满了他全身。黑狗三枪连发,都击中了奚子缘,两颗在腹部,最后一颗,仅偏离心脏两厘米处。

奚子缘躺在血泊里,无意识地张开嘴,荷荷地呼吸,竭尽全力地吸入氧气。平日蓬松的卷发黏在了脸颊上,他瞪大了双眼,望着灰色的屋顶和炽白的灯。

悬挂在房梁上的绳晃荡着、晃荡着。红色的绳像某种指引,指引他的灵魂向上攀爬。

三道贯穿身体的枪口把奚子缘钉在工厂的水泥地上,生命流逝,他碧蓝色的眼却格外明亮。不是往日假装、模仿出来为讨人喜欢的明亮,而是生命的火焰在熊熊燃烧后的火光。

视野变得朦胧不清了,失血过多导致奚子缘的大脑开始昏沉。这个时候,想象世界的姜冻冬又出现了。他走到奚子缘的面前,蹲下来,他抚摸他沾满灰尘和汗水的脸庞,动作轻柔。

奚子缘望着他,眼睛眨也不眨。他执拗又天真地问姜冻冬,‘哥,你为我感到骄傲吗?’

回答他的,是姜冻冬的微笑,‘好孩子。’

奚子缘咧开嘴,他正要笑,但笑声尚未传出,鲜血抢先一步涌了出来。

奚子缘鲜明地体验到自己的生命,体验到他活着的事实。他真正地活着,像人一样活着。他杀死了黑狗,他褪下了野兽的皮。

从此以后,他是奚子缘,是完完整整的人。奚子缘心满意足。

他终于迎来了新生,在他的死亡中。

意识消亡的前一刻,奚子缘听见有谁在呼喊他。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大群人如潮水般向他涌来。

“奚子缘!奚子缘——”伊芙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他的脑袋被不知道是谁小心地托起,两个人抓住他的脚踝,几个人扶住他的后背,他被安放到担架上。

耳畔全都是科员们的呼喊,难分彼此,“科长!科长!”、“别睡别睡!别闭眼睛!止血绷带!”、“快点!快点——急救器!急救器!”……

……好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