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三个怨种前夫

作者:妤芋

莫亚蒂走之前,我帮他把头发剪短了些。

他的头发长得太快了,半年没见,便已经挂到了胸口。每每莫亚蒂偏头,几缕长发总会从耳后垂到脸颊上,遮住他的眼睛。他本来就是个没耐心的人,几次拿起剪刀,要把头发都剪掉。

眼看他要给自己剪个狗啃似的发型了,我连忙阻止,接替了他。

午后的阳光很暖和,梧桐树随风摇曳着,碧绿的叶子发出沙沙声响,我和他在树下晒太阳。他坐在木凳上,我站在他身后,拿着剪刀和尺子对着他的脑袋一顿比划,“我给你剪个齐刘海加波波头吧。”我提议说。

莫亚蒂回头看了我一眼,他哼了一声,“可以啊。”

“真的?”我举起剪刀,跃跃欲试。

“你给我剪了,我就立马吊死在你家门口。”莫亚蒂悠悠地补充道。

没料到他这么有骨气,我遗憾作罢。

我没学过美容美发,远称不上专业,但剪短一截,再修齐发尾,我得心应手。柏莱还小的时候,都是我给他修的头发。

我一手夹着莫亚蒂灰白的长发,一手拿剪刀咔咔剪,剪了个恰好能扎起一个低马尾的长度。莫亚蒂的头发微卷,不细却很软,用手掬起一捧,丝发柔柔地流淌而下,在光里闪闪发亮。

剪完了,莫亚蒂站起身,拍了拍衣服,拍走碎发。他随手将头发向后捋,露出白皙的额头,看上去清爽了很多。

我洗着手,他走到我的身边,“我准备很多年都不来见你。”莫亚蒂说。

“诶?”我甩手,手上的水珠飞溅而出,“为什么?”

我转头看向莫亚蒂,仔细端详着他。其实见面时我就发现了。大半年以来,莫亚蒂变了很多。他散漫的态度依然,但变得更沉默,更平静了。

有时候,他凝视着某处虚空,眼神空茫得像死了一样。每当见到这个模样的他,我总会想办法和他说上话,吵吵架也好,拌拌嘴也行。

除此之外,莫亚蒂最大的改变在于他不再沉迷某种游戏,也不再四处寻欢,亦或者是寻死。他似乎陷入了一种玄妙的静止状态,又似乎是认命了,任由自己这条命顺着时间的河飘荡。我本该高兴,至少他不会作死了。可是,不再自杀后,他反而没了生的气息。

我小心翼翼地问过他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他望着我,告诉我,他很好,前所未有的好。‘我想通了很多东西。’他是这么和我说的。

“为什么很多年都不来见我?”我不高兴地问。

发现我的不高兴,莫亚蒂却高兴了,他笑着回答说,“为了让你想念我。”

我懒得搭理他,白了他一眼。我才不会想念他。莫亚蒂真蠢,我心想,他不来见我,难道我还不能去见他吗?

送走了莫亚蒂,我的日子又回归常态,一个人每天悠哉悠哉地看看杂志、研究美食,再不济出门打点牙祭,就这么清闲度过。

小缘经常来串门,和我吃吃饭,唠唠嗑。他现在越来越活泼了,也更爱笑了起来。每次看到他那张洋溢着笑容的、貌美到伟大的脸,我能多塞一碗饭。

不过小缘的停职期不长,半个月都没到,便被伊芙召回去了。送他去上班时,他整个人都是灰败的。唉,真是可怜的社畜,一想到我已经美美退休了,再也不用上什么b班,我就忍不住庆幸。

一直在家里当老宅男爽是挺爽,但是久了也无聊。趁着秋季还没大降温,我决定出门走走。

退休快两年,除了去年小莱带我去的创意餐厅,我再没去过首都星的中央区。这次怎么说也得去看看。我做足了攻略,包括怎么过多线并行的马路,怎么在新兴的中转站内换乘交通,我还学着开通了虹膜认证,眼睛一眨就可以自动扣费。

尽管记了满满五六页纸,但临近出发,我还是焦虑了两天。我对中央区这种超级大都市充满了敬畏之心。作为整个星系最繁荣、最发达的地方之一,中央区说是日新月异都不为过,只希望我不要笨手笨脚地,给别人造成麻烦。

我祈祷着,出了门。随后,我就搭错了列车,被送到中心区的郊外。

我,“……”

没什么不好的。我安慰自己,中心区的郊外到处都是公园和博物馆,够得我逛了。还有那种教人做陶艺、吹玻璃的工作室,这是年轻人们新型的娱乐方式。

我在郊外待了五六天,品鉴了七个博物馆。从最后一个博物馆出来时,我坐在公园的椅子上吃三明治,遇到一个独自去火葬场的老人家。

老人家今年九十好久,比我老多了,身形都伛偻了,牙也掉光了,但他中气十足,热情洋溢,看到坐公共椅子上休息的我,大声朝我打招呼。

我啃着面包,随意地和他唠,才知道老人家是在去火葬场的路上。

我很疑惑,“您去火葬场干嘛?”

老人家也很疑惑,“去火葬场还能干嘛?当然是把自己烧了啊。”

我大惊失色,“您怎么现在就要去火葬场了?”现在火葬场已经开通活人速烧服务了?

老人摆摆手,嗐了一声,他开朗地说,“我走过去,没准到门口就死了呢?”

我,“……啊?”

老人家看我一眼,语重心长地告诫,“年轻人,不要畏手畏脚,要敢想敢干!”

我哭笑不得。担心这个老人家的安全,我决定陪他一块儿去火葬场。路上,老人家和我聊熟了,才告诉我他去火葬场的真正原因——

他办的家庭火化季卡马上要到期了,可惜他家里还没人要火化,这卡再不用要浪费了。他这次去是想问问,能不能火化他小孙女的纸片人前夫们。家里地下室站满了人形立牌,一个贴着一个,太多了。

“它这季卡很划算了,每烧完一个还送个陶瓷骨灰盒,”老人家和我比划,“啥色都有,老好看了。”

我欲言又止,犹豫片刻后还是提醒道,“那您家地下室不就全都是骨灰盒了吗……”比起纸片人军队来说,还是一个个垒起来的骨灰盒更吓人吧?

老人家懊悔地拍拍脑门,“哎呀!我这脑子!”

感叹这下是处理不了孙女的纸片人前夫了,老人家连连叹息。叹气后,他仍执意要去火葬场,“没事儿,大不了烧一半,关键还是得把季卡续了。这个月续卡送色拉油、鸡蛋、大米,”老人家掰着手指头数,“还送卫生纸。”

令人发指!

我在心中暗骂火葬场,唾弃如今世风日下,商家真是脸都不要了!我气愤地陪老人坐上电车,来到火葬场中心,我要看看这儿是怎么给老人设消费主义陷阱,骗老人钱的!

然后,我就办了张火化季卡。

因为工作人员说,今天办卡额外附赠海盐菠萝口味的冰淇淋。

于是,我和老人家一人啃一个冰淇淋在火葬场门口挥手告别。

大都市果然就是不一样!我美滋滋地咬着甜筒,办卡还送冰淇淋,太值了吧!

回到郊外歇脚的旅馆,已经是晚上了。我自认彻底掌握了出行方法,第二天一早就向中心区进发。我信心满满地坐上直通车,成功抵达中心区的CBD。

CBD的规模非常之大。整个区域内的建筑都是有机的生命体,为了适应人们的需求和城市的发展,建筑新陈代谢,最终形成如今的庞然大物。

我仰着脑袋,打量在空中生长繁衍的城市。每个空间都悬浮在半空,由它的使用者定义,这儿有公司,有工作室,有医院,有商场,还有观景瀑布与攀岩用山。其间的人或拿着文件,步履匆匆地走过,或不耐烦地拉上窗帘阻隔别的视线,或端着咖啡闲聊。

五十多年前,我才十几岁,空中城市的设想仅仅初步投入实际,如今都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我小心辨认脚下的道路标志,地面下有二十八层,全都运营着错综复杂的交通线,密密麻麻的,几百种不同的交通工具同时运行。年轻人大概都习以为常,闭着眼都能认出人行道,但我需要万分注意,才不至于出错。

我跟着人潮成功通过一段米字路口的马路,很没出息地舒出口气。街上人潮涌动,喧闹不已。无数人与我擦肩而过,又消失在通往空中城市的电梯井中。

好久没见到这么多人了,我居然有些惶恐。我站在路边,擦擦头上的汗,准备到最大的商业中心看看。也算是见世面了。

路上一位提着刀的beta女性从我身旁极速跑过,红着眼追杀前面拔腿狂奔的beta男性,两人你追我赶,进行亡命逃杀。其他路人见怪不怪,几个提着公文包,边走路边进行会议的人还好心地侧开身子,让出通道。

我好奇地看了几眼,beta女性应该是才生完孩子,血腥味尚未散去,身上的病服都还没换下来,“老娘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怀胎十个月,辛辛苦苦生的孩子——竟然不是你的!你这个废物!孬种!过来受死!”beta女性怒吼着,愤怒甚至划破了她的声音。

原来是妻子生下孩子,却发现孩子不是老公的,因此怒砍老公这件小事。

哎呀,大都市的年轻人就是有活力啊。我感慨道。

我后知后觉,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坚持要让孩子住在大都市。有些东西确实是得从小熏陶的,就比如在大都市生活,眼界才会高,眼界高了,才会趁早领悟大家都是神经病这种真理。

我继续往商场走,边走边四处张望,感觉一切都新奇得不行。

这不能怪我,我小时候就是在偏僻的幼儿公寓长大的,没接触过这些。后来去了军校,我也不能出校门,再后来,我在前线和基地两头跑,更没机会了。成为星际社工后,我去的也都是落后原始的星球。我还真没在大都市里待过,是条纯血土狗。

我正稀奇着,手腕上终端忽然震动,发出‘滴——’的一声响。

我低头,看见裴可之发来的简讯,很简单,就四个字:

「我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