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三个怨种前夫

作者:妤芋

最终,我没有以柏莱或姚乐菜的长辈身份,参加他们的毕业典礼。我作为受邀嘉宾溜了进去。

期间,我还遇见了拿着一杯香槟的陈丹和双手插兜的柏砚,他们站在宴会席的边缘,斜侧着站,确保对方是完美落入自个儿视角盲区的隐形人。两人表情冷淡,都穿着一身黑色衣服,看样子是像来参加葬礼的。

我走过去,正高兴看到他们,就瞧见他们胸前和我一致的外邀嘉宾徽章。

我站定,无语地看着他俩,“……你们怎么不是以小莱的长辈身份进来的?”

陈丹冷静地告诉我,“因为他想做孤儿。”

柏砚也转头看向我,他难得和陈丹取得了一致,缓缓地点头。

我试图为柏莱解释,“……孩子嘛,不都有这个时候!”我说,“叛逆期想做个无父无母只有钱花的孤儿多正常。”

我这么讲,陈丹和柏砚似乎理解了。这两位当然得理解,一个童年起就想做个孤儿,一个用实际行动做了孤儿,相比起来,柏莱的良心和孝心简直天地可鉴。

柏砚接着和我说,“为了不让我出门,他在我的飞船上安装了遥控炸弹。”

他绿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我,告状的意味非常明确。

我,“……”

尽管很过分,但在今天这种场合,这么多柏莱的同辈都在,我说什么也不可能落他的面子。

我摆了摆手,“弑父多正常!”我强装淡定,“说明孩子不畏权威,奋发向上!”

柏砚面无表情地盯着我,我心虚地撇过脸,眼神游离,避开他灼灼的目光。

陈丹冷笑两声,“你就宠他吧,”他双手环胸,“慈母多败儿。”

我闻言,直呼,“冤枉啊大人!”

“冤枉你什么了?”

“小莱才不是败儿。”我说。

陈丹的白眼要翻到天上去了。

柏砚还想说什么,估计又是柏莱那个大孝子做的好事儿,万幸军校的领导来和他搭话,他不得不应酬,暂时无暇顾及这边。

陈丹看着我松了口气的样子,嫌弃地啧了声,“你真是没救了。”

我和他往宴席的末端走去,宴席由七张跨二十米的长桌组成,上面摆满了茶歇,主要就是各种口味的小蛋糕、夹着芝士火腿的三明治、软饮料,和低度数的酒。

外邀嘉宾和部分荣誉学员的家属集中在军校后院的草坝上,再后面就是一片种满芦苇的湖泊。学生和他们的亲属在前面的教学中心,等着授予毕业证书。到评定荣誉徽章的环节了,才轮到我们这波人过去。

陈丹随手将香槟杯递给侍者,他上下打量我,确定我胸口前也别着外宾徽章后,他挑眉,“你今天怎么没以继承人的长辈身份出席?怕柏莱不高兴?”

我啃着夹着巧克力豆的曲奇,吧唧吧唧地解释,“也算原因之一吧,不过最根本的是我本就没打算占我侄儿的亲属名额,”我说。

姚乐菜的父母都健在,这孩子即便不说,我也明白如此人生节点般的重要场合,他当然也希望他们出席。

“我什么身份都能来,就别为难孩子了。”我解释道。

陈丹意味深长地感叹了一句,“真是有够偏心的啊,姜冻冬。”

我一时没明白他说的偏心是指谁,“我对他俩向来是一碗水端平。”

陈丹似笑非笑地补充,“你是每个人都觉得被偏心了的那种端水。”

柏莱认为,姜冻冬是在意他,才没以姚乐菜长辈的身份出席,是对他的偏心。而姚乐菜知道姜冻冬是体贴他,才没占用他的亲属名额。与此同时,他也以为姜冻冬是在意他,所以也没以柏莱长辈的身份出席,是对他的偏心。

思及此,陈丹由衷道,“你在情感上还真是有天赋。”

姜冻冬闻言,露出稍有些意外的表情。他看向陈丹,那双上了年纪,已经开始发浑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明亮的光,“我前夫也这么说。”

陈丹没料到姜冻冬的前夫里居然有脑子好使的,“哪个前夫?”他追问。

“搁我家里那位。”姜冻冬回答。

临近中午,到了最后环节,我们这群外宾总算不用再在草坝上来回踱步。

学校负责人相当客气地将学生的荣誉毕业徽章分发给我们,柏砚拿的是金色的首席徽章,陈丹手里的是银色的次席徽章,我则是铜制的末席徽章。

军校如今采取三届学生集体毕业的模式,三届学生共计四万多人,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但首席始终只有一位,次席有五位,末席有十位,优秀学员有三十位。

陈丹来回打量这枚巴掌大小的银饼,问我当初毕业的时候是什么席位。

我觉得他真是太看得起我了。“啥也不是,”我摸摸鼻子回答说,“就是平平无奇的一个毕业生。”

我短暂的学生时代里做的最不平凡的事,可能也就是毕业典礼结束,就和柏砚赶到民政局领了结婚证,成为十年以来最年轻的已婚omega。想到这儿,我发觉我年轻时还真是失败,稍微榜上有名的事居然是结婚。

“那谁是首席?”陈丹又问。问完,陈丹自己想起来了,他作出一个STOP的手势,让我打住。

而我已经默默地看向人群里走在最前面的柏砚。柏砚半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倾听周围人的滔滔不绝。他微微皱着眉,看上去在思考什么严肃的问题。

但实际上,他的眼神涣散,神情放空。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到空空如也的酒台,上面仅存的一杯粉色气泡香槟被无情拿走,而柏砚无力回天,这对他而言显然是重大打击。

陈丹撩了下头发,嫌恶地问我,“这算垄断吗?”

我笑了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次毕业典礼上的首席,毫无疑问的是柏莱。也应该是柏莱,不论是从出身、教育环境,还是天生便被赋予的资源,他成为这个第一是如此理所应当。

我读书时,军校就给了学生一年,所评定的首席次席末席只是个简单的表彰,远没有如今的含金量。这个名头过去对所有人开放,但从没有人以此为目标。人们更关心地是不确定的未来和爆发的战争。

如今首席的孩子是首席,次席的孩子也是次席,偶尔一两个冒出头的新人,背后也总是有资助者的影子。有利可图的游戏进行到后面,无一例外地演变成权力的追逐与垄断。这真是遗憾的事情。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柏莱和姚乐菜两个孩子都不以第一为目标,他们很早就明白荣誉只是他们通往自己道路的附赠品。

按照徽章的等级排序,我们这群负责颁奖的外宾依次走到高台上,陈丹特意拉着我,和我挨到一起。他站次席的尾,我被他拉到了末席的头。

放眼望去,三万多学生喝他们的家属站在高台之下,乌压压的帽子一顶压着一顶,大同小异的制服无限复制粘贴般地排列,每一张各有特色的脸庞,此时在庞大的数量面前都变成了无意义的眉眼口鼻。

我扫视了一圈,在高台旁的学生队伍看到了柏莱和姚乐菜。姚乐菜是优秀学员,站在这批队伍的末端。他高兴地仰着脸,朝我的方向挥手。众目睽睽,我只能冲他眨眨眼回应。

柏莱是首席,理所应当地如同他的父亲,独自站在第一的位置。他带着军帽,帽檐下五官立体的脸庞光影分明。他和我四目相对,接着,绿色的眼睛停在我的手心,无声地询问我拿的是什么。看见我扬了扬铜色徽章,柏莱不满地撇嘴。

等柏莱站到高台上,发现柏砚手里是金色徽章,他翻了个白眼。

说真的,这孩子翻白眼的样子还真是跟陈丹如出一辙。我把这个发现小声地告诉身旁的陈丹,陈丹听完,赏我一个巨大白眼。这下,我感觉他们更像了,连无意识地扯了扯嘴角的动作都像得不行。

主持人依次唱名,首先是柏莱,柏莱迈开长腿,从容地走上来。自他露面,高台下学生们的掌声雷动,欢呼声、口哨声此起彼伏,经久不息。我的耳朵都被震了一下。我以为是每个学生都有此待遇,但随着一个个名字被念出,我才发现原来只是首席有此待遇,其他学生获得的掌声热络但克制。

走到我面前的是一位年轻的omega,她接过徽章,轻声询问我,“您也是omega?”

“是的,我也是omega。”我指了指右手边的陈丹,“他也是omega。”

陈丹斜睥过来,象征性地点了点头。

omega的眼睛亮了起来,在我们握手的间隙,她询问我,“您能不能送我一句祝福?”

我笑着说,“祝你得偿所愿,”我瞧见她胸口绣着的名字,“艾同学,祝你得偿所愿。”

名叫艾的omega是个感情热烈的孩子,握完手,热情地拥抱了我。

耗时整个上午的毕业典礼落幕,今天剩下的时间都是属于学生们的最后校园时光。

历任教官,包括已经退休的都会现身,和学生们合影。我怀着碰运气的心态折去了军校的家属院,想看看能不能遇见曾教导我,也是对我最恨铁不成钢的教官。

这位教官姓李,出生在一个军人世家,唯有他在抢救里活了下来。他以上尉身份退役在军校训练学生,退休后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养老。琉说偶尔能碰见他回学校,背着手到处逛逛。

我沿着小路绕进家属院,带着小花园的的平房一幢挨着一幢,几只黑猫蹿过,一溜烟就跑没了影子。

我绕了大半圈,都没看见人影。我拐弯,走近一个角落里的房子时,我前面出现一位驼背的老人,他双手背在后面,走路慢吞吞的。我盯着那个背影看,看了半晌也没认出人。直到老人感知到我的注视,回头看我——那张苍老的脸庞出现在我的眼前,和我记忆里的中年人对上了号。

李教官很老很老了,如果我没记错,他如今已经一百二十多岁了。他看见我,微微睁大了眼,他饱经风霜的脸上皮肉已经挂不住了,松弛地耷拉,皱纹层层垂下,如同融化的蜡烛。

“教官,你还记得我吗?”我问。

他很准确地说出我的名字,“冻冬,姜冻冬。”他缓缓对我招手,要我过去,“怎么不记得?我的本事,就你全部学会了。”

我走到他身边,即将七十六岁的我在他面前,倒显得精神年轻了。“这话你可从没和我说过。”我笑着说,我还是青年时,李教官没少苛责我。别人拆弹一口气拆五十个算优秀,我拆到手指上全是血泡,还要被他吼着继续。我读书时不喜欢他,谁愿意被吼呢?后来侥幸活下来几次,我感激他。

李教官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笑,“你是个没心没肺的,我要是给你好脸色,你能顺着杆子爬到顶。”

我和他一起缓慢地散步,道路上白色的砂石正在阳光里徐徐生辉。秋日的午后,微风,阳光带了暖意。

“教官,你现在还好吗?”我闲聊道。

“好,好得很,”李教官回答,他偏过脸,又望向我,“我知道你这些年都遇到了什么。我一直在关注你。”

我受宠若惊,“关注我?关注我啥?”

李教官淡淡地说,“关注你各种事情,包括你收养了个孩子,那孩子是这次的首席。”

“小莱啊,他是个好孩子,”我颔首,顺带补充了一句,“我还有个孩子,叫小菜,也是优秀学员噢。”

李教官露出一个皱巴巴的笑,他牙齿掉了好几颗,“你也是个好孩子,”他说,“不可多得的好孩子。”

我盯着李教官,他眉间的川字纹淡了许多,与之一起淡去的似乎还有他曾经火爆的牛气,“教官,你人老了,果然慈祥了很多,”我感叹,“你这么煽情,我多不好意思的。”

李教官眉毛一竖,瞪了我一眼,“混账!非要骂你才舒服吗?”

我忍不住发笑。

李教官见我笑,也跟着笑。

我们走到一棵纤瘦的梧桐树下,李教官指了指树后的房子,“我现在住这儿,你以后都可以来找我。”

我说好,目送着他伛偻着背,走向门口。可走到一半,他又停下了脚步。他转回身,深深地凝视着我。

在我疑惑的目光中,李教官对我说,“那几年……卡玛佐兹其实一直在学校选继承人。她起先只想要指挥作战系的学生。但找不到合适的,她也开始能接受爆炸系……”

他饱含愧疚,“但我觉得,你那个性格根本就不适合打打杀杀,在基地当个救援军挺好,就昧下了你,没向她推荐……是我耽误了你,孩子。如果当年你直接归于她的名下,或许后来也不会发生各种事了吧。”

我从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小插曲。但过去都过去了,再去幻想那些未曾走过的路,都没有意义。

我笑起来,和李教官挥手,“別念想这些了,教官,”我说,“我现在过得很好,一切都刚刚好。”

李教官的视线在我身上逗留了一圈,许久,他确认我说的是真心话,他才呼出口气,“是吗……”他慢慢地咧开嘴笑,细碎的光洒在他的身上,他看上去充满了祥和与平静,“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告别了李教官,我心满意足地回到学区。

柏莱和姚乐菜同时发来询问我的位置的信息,我站在学区和家属院交界的竹林中,刚回复完他们,姚乐菜就冒了出来。

他穿着爆炸系的制服,衬衫的紧扣处别着优秀学员的蓝宝石领结扣,他用手挡开身前葱郁的竹丛,微笑着说,“看来这次我是第一。”

“实至名归。”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于是,我又和小菜同行。我们走在竹林间的青石板路上,路两边的竹子长势凶猛,笔直的细竿上叶片细长,有的枯黄,有的常绿,风吹来,沙沙作响,浓荫摇曳,比家属院清冷许多。

小菜忽地问我,“叔叔不再劝我歇一歇了吗?”

我看向他,那张年轻温和的面庞上依然挂着笑,可眉眼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忡忡感,小菜上次来办公室找我,说要和我谈些事。但一周的假期都要结束了,他仍守口如瓶,什么也没有向我吐露。

我猜测他应该是又陷入了自己的那套内耗纠结的逻辑里。小菜有一套不敢寻求帮助的逻辑。他担心对他人造成负担,也不愿意依赖别人解决问题。他总是先自己扛,哪怕要付出数十倍的代价,也先去顶着。除非实在没有办法了。

和这个孩子单独相处的那段时间里,我和他的关系亲近不少。他更大胆了,更能轻易地对我说出,‘帮帮我,叔叔。’可姚乐菜性格里的谨慎甚微困扰着他,让他踌躇,让他不断诘问自己是否应该寻求帮助?又究竟要怎样的帮助?姚乐菜想把所有事都想通了,再来告诉我。

我真想敲一敲这个孩子的脑袋,要他明白,没什么是不能和我说的。可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再推着他向前走了,“其实我想劝你,但我知道我不能这样。”

姚乐菜歪了歪头,“为什么?”

“我劝你了,你一定会按照我说的做,”我说,“但是小菜,现在已经不再是需要我来替你做决定的时候了,你要学着独立地决定每一件事。”

姚乐菜怔住了。在他短暂的怔愣中,他眉眼的忧愁消散许多。“如果……”他愣愣地问,“叔叔,如果我做了错误的决定,捅了很大的篓子呢?”

我忍无可忍,伸出手,把他的俊脸往两边扯,扯成大饼,“臭小子,那你当然要赶在最糟糕的结果出来之前告诉我!”

我蹂躏他的脸蛋儿,见他脸被我揪得绯红了才罢休,“我会竭尽全力地帮助你修正你错误的决定。但应有的惩罚,相应的代价,你都无法免除。”

姚乐菜痛得倒吸了口凉气,他摸了摸受难的脸皮,发红的脸颊跟年画娃娃似的喜庆。小菜看着我,期期艾艾地继续问,“那如果,我做了正确的决定,但我却认为那是错误的,那该怎么办呢,叔叔?”

我没好气地又给他个脑瓜崩,在他吃痛的声音中作答,“这就是为什么我站在你的面前,你需要和我聊一聊。”

历经了皮肉之苦,小菜明悟了。他捂着脸,飘忽不定的眼神逐渐坚定起来,“我想请三天假,和叔叔单独聊一下。”他巴巴地看我,“可以吗?”

“当然。我随时欢迎你。”我答复。

走出竹林,姚乐菜的情绪好了很多,至少笑得没那么勉强了。

我和他拍了些照片,又拉了会儿家常。几个姚乐菜的好朋友勾肩搭背地过来,笑嘻嘻地喊他‘菜狗’。

我喝水,听到这个绰号险些笑得呛出来。姚乐菜捏水杯的手青筋暴起,他嘴角的笑意加深,深到一种悚然的程度。小菜语气温柔地和我告别,“叔叔,我去处理一下他们。”

我看着小菜和他的朋友们走远,特地往别的方向散步,不打扰年轻人。

洒满阳光的家属院和窸窣作响的竹林渐渐地被我抛到身后,我走在通往学院后山的路上。方才柏砚发信息约我去那儿见面。

军校的规模比起我那时扩大了两倍,原本只用走二十分钟的跑道也变得漫长而宽阔,几个年轻人追逐打闹着与我擦肩而过,不远处的演习场地上还有几个在抱头痛哭。校园里的一切都热热闹闹,充满了鲜活的朝气。

我爬上坡,走到后山时,柏莱一个人坐在山坡的裸石边儿,平静地眺望着远方,他胸口金色的徽章早已被取下,大概是他不喜欢被瞩目太久。

我绕到石头背面,原意是想突袭,吓他一跳!没想到这小子可敏锐了,我还没接近,他就扭头锁定了我的位置。“你在做什么?”柏莱问。

我鬼鬼祟祟地回答,“准备吓你一跳!”

柏莱嫌弃地噫了声,“好幼稚,”他锐评,“冬果然不论多少岁都这么幼稚。”

我讪讪地摸鼻子,这听起来可不是什么好话,但我确实没法反驳。我想了想,干脆转移话题,“怎么一个人待着?不找朋友合影吗?”我说着,坐到他的身边。

小莱用手托着脸,百无聊赖地摇头,“麻烦,站在舞台上已经被拍了很多照片了。”

确实也是他的性格,我心想。小莱和小菜到底还是不同,对比永远不缺朋友的姚乐菜,柏莱在各方面都是独行侠的行为模式。或者说,柏莱没有朋友这个概念,他有的是伙伴,合作的、有用的伙伴。这么说起来,能和柏莱交上朋友——姚乐菜还真是厉害。

坐在山坡上,坪地的所有人或事都尽收眼底,这儿学生很少,基本都是邀请嘉宾与某些学员亲属。

我注意到山坡下的柏砚与陈丹,他们难得站在一块儿,同时端着酒杯社交。我看着他俩,又回头看了看柏莱,他的视线正巧也落在他们的身上,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我朝他们的方向努了努嘴,“不和他们合影?”我挪揄地问柏莱。

被我调侃,柏莱的脸色立马臭臭的了,他移开眼睛,撇了下嘴,“他们也没有找我拍啊。”

“说的也对。”我赞同地点头。

得到我的认可,柏莱缓和了情绪,他折下脚边的狗尾草,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为什么冬总是想我和他们好好相处,就凭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他问我,问完,他自己吐槽他给我找的理由,“好保守、古板。”

除去我希望柏砚、陈丹都能不再惘然地好好生活,我想要柏砚和他的父母好好相处的原因很简单。

“过去的话,是我觉得你对他们的讨厌大多是基于对我的爱,你觉得他们亏欠了我,你讨厌他们。你将自己视作他们亏欠我的产物。我越爱你,你就越感到负罪。”我说。

我想起柏莱小时候,很小的时候——差不多是他来我身边的第一年,我和他还不亲密,但他逐渐放下戒备,开始亲近我。

他不止一次问过我,‘为什么不是你生下的我呢?’

我回答他说,‘我不想生育。’

他偷偷看了我一眼,故作不在意地又问,‘连我都不可以吗?’

当时,我直起腰可比他高多了。我看见他竖着的书背后忐忑紧张的小脸。我忍不住逗他,‘我要仔细考虑一下,’赶在柏莱不高兴前,我又说,‘如果你能乖乖地喝完蔬菜汁,我也许会答应。’

‘哼,’柏莱垮着脸,一边喝蔬菜汁,一边孩子气地摇头晃脑,‘我知道,你只是把我当小孩子糊弄。’

我望着不说话的柏莱,他同样凝望着我,绿色的眼亦如曾经,里面都有股倔劲儿和发狠的力。

记忆里年幼的他与眼前的他重合了,那个时候柏莱还太年幼,他不懂太多,他尚未陷入明白他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后的一种自我否定的痛苦。年幼的柏莱看我和如今他懂了很多,并且放下很多后的眼神一样纯粹。

“现在你接受了自己的出生。真是太好了。我们终于理清了这团乱麻,”我说,不禁微笑,“至于我为什么还希望你和他们好好相处?这是因为我明白,你们本就可以好好相处。”

柏莱垂下眼,他转过头,不再看我,“不用你担心,”他甩着手里的狗尾草,停顿了片刻,“我和他们早就说能心平气和相处的陌生人了。”

我笑着点头。

瞅见我的笑脸,柏莱像被打败了似的长长叹出一口气,“好吧好吧好吧,”柏莱抓了抓头发,他扔开狗尾草,站起来拍了拍裤子,“看在你的面子上。冬帮我和他们拍张照吧。”

柏莱比出一根食指,很凶地和我说,“就一张。”

这一点儿也和小时候一样。我感慨,只要说些软和的真心话,柏莱就大概率会别别扭扭地答应。从这方面来说,小莱真是再简单不过的孩子。

“好啊。”我接过他扔过来的老相机。

柏莱率先跑下山坡,貌似想提早和陈丹、柏砚说什么,但不想让我知道。细碎的黑发拂过他的脸颊,他奔跑时带去的风,扬起灌木丛中的迎春花,金黄色的小花飘飘洒洒地飞舞。

我慢吞吞地跟到他身后,直至坪地上,柏莱和柏砚、陈丹商量好了,他对我挥手,我才加快步子。

下面的三个人抬起头,不约而同地望向我,像极了陈丹和柏砚领着柏莱和我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当初我也是这样,从飞船走下来。他们则在基地平台上等着我,两个大人一个孩子都站成一个等边三角形,谁也不搭理谁。

时光荏苒,他们依旧站成了个等边三角形,但此时此刻,孩子已经有了大人模样,柏砚、陈丹,还有我都衰老了。已经过去好多年了。

光暖洋洋地笼罩着身体,我踏在温软的泥土地里,精神疏懒,松弛又略感疲惫。春天来了,好想喝杯热气腾腾的红茶。加三块方糖和水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