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三个怨种前夫

作者:妤芋

柏砚葬礼举行的那一天清晨下了场瓢泼大雨。

我探着身子,看着墓园休息中心的屋檐下绵延不断滴落的雨水,还以为会推迟。没想到,一小时不到,雨就停了下来。

不仅如此,三天没见的太阳也破云而出。原本阴沉的天空突然碧蓝万里,这翻脸速度,像极了柏砚以前上一秒还阴暗地计划暗杀谁,下一秒就因为看见毛茸茸的粉色玩偶两眼发直。

柏砚生前其他几个附属副官主持着大局。

来参加柏砚葬礼的人络绎不绝,每个人都身着黑色衣服。其中有些人算是我的老熟人,但大部分都面生得可怕。

一切都有条不紊,除了我胸前过于独特的金色徽章。

“这个徽章是啥意思?”我指着胸口的徽章问。

主副官摇摇头,说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含义,只是按照柏砚生前的安排做。

我是金色的,陈丹和柏莱是银色,柏砚的下属是铜色,其他人一律是白色。这种颜色分类,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和柏砚的关系程度的等级制。

陈丹扭头过来,瞅了一眼,“还能是什么意思?”他吊了下眉梢,有些不屑柏砚这种暗戳戳的方式,“最重要的人呗。”

这么说也讲得通。

“那你和小莱都是他非常重要的人。”我说。

陈丹没什么表情,但眼睛里充满了嫌弃。他的身子往一旁倾,啧着嘴说,“好恶心,”他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真没想到。柏砚就连死了过后,都能来恶心我一把。”

我对他抗拒的反应哭笑不得。

去墓园的路上,乌泱泱的人都三三两两地走在一起。

我和陈丹在一块儿。柏莱则是在后面,和柏砚曾经的下属一起。姚乐菜也来了,他和沈芸云那些孩子一路。

雨后的阳光灿烂得焦灼,将脚下刻意做旧的石板路曝光得失色。我胸前金色的徽章,表面光滑剔透,随着我的步子,不断折射着一道道眩目的光。

我低着头,听陈丹说话。虽然嘴巴还在应和着,时不时“嗯。”一声,但我的思绪空空,心也不知道飘忽到了哪儿去。

这么走了一段路,陈丹似乎意识到了我的走神,“姜冻冬,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他瞥向我,那双吊稍眼充满了审视,“你最近的状态很不对,”他说,“你怎么了。”

我抬头看向他,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忽然,一个年轻的alpha从后面的队伍唰唰唰地蹿了上来,他一个闪电漂移,漂到我和陈丹跟前,对着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夫人!”年轻的alpha眼含热泪,煽情地凝望陈丹,“您要坚强!柏先生的在天之灵,会保护夫人您的!”

陈丹的表情管理几乎要到失控的边缘。

说完了,alpha又望向我,他上下打量我好几眼,似乎在确定我的身份。最后,他的目光锁定了我胸前的金色徽章。我好整以暇,倒要看看他会称呼我为什么。

“老夫人!”alpha的呼唤一出,我瞬间只感到五雷轰顶,两眼发黑。

“您是柏先生的母亲吧?”他问我,但不需要我的回答,他已经在安慰我了,“您真的太伟大了!生下了柏先生这么厉害的人物。请您节哀,柏先生一定不想让您难过。”

一时间,我居然被这个年轻人妄自揣测私人关系的冒犯话逗笑了。我扶着额头,在去往柏砚墓园的路上,笑出了声。

陈丹可就没我这么好心情了,他黑着脸,冷冷地告诉眼前想挣表现,又过于自大的年轻人,“我和他,既不是谁的夫人,也不是谁的妈。”

陈丹毫不留情地斥责,“现在,离开我们眼前。没有礼貌的混账。”

等年轻人尴尬地逃走了,我还是止不住发笑。甚至笑到眼泪都从眼角溢出来了。

“笑笑笑,笑什么笑!”陈丹恨铁不成钢地掐了一把我的胳膊。

在我“痛痛痛!要死了要死了!”的惊呼声里,他恨恨地瞪了我一眼,对我刚才没有和他一起叱责对方感到不满,“这么冒犯你,你还笑得出来?”

我也不知道我在笑什么——我就是觉得这个年轻人滑稽得到了幽默的地步。尽管他是胡言乱语,但我细想下来,我又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

如果我在过去的某个时间里,充当了柏砚的母亲这个角色,那么,柏砚也一定在我年少的时候,扮演了我的父亲。

这个辈分还真是超级加倍。我心想。

柏砚私人墓园很大,独占了整整两处山坡。我和陈丹走了快半小时,才到摆渡车的地点。坐上车,听旁边的主副官说,还要开二十分钟。

翻过第一处山坡,高山草甸在仲夏时绿得刚好。满山坡都是葱葱郁郁的绿,我却联系到发霉的蛋糕。

接着,我们渡过一口大池塘。车在水上平稳前进,湖面倒映着一望无际的蓝天,灰色的鱼游在云朵里。行至湖中央,一大群塘鸟扑腾着翅膀飞起,一块块白色叽叽喳喳地遮挡了眼前的世界。

这儿的确风景秀美。

坐在摆渡车上,我偶尔会忘记这是柏砚的墓园,而非公园。

到了墓园的核心区,也就是埋葬柏砚的坟墓附近,陈丹被他的几个部下拉走,我独自一人走在人群的最前面。

我走得很慢,边走边来回观望。

四周都是很美的景色,可我总觉得荒芜。当那块黑色的、屹立在一块坪地里的石头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时,这种荒芜愈加扩大。

这么大的墓园里,真正属于柏砚的,却一个小小的墓碑。会不会太孤独了?

我有些茫然地想。

就在我思考这个问题时,斜前方的树丛忽然传来了沙沙声响,一些细小的枝桠咔吧咔吧地被折断,属于人的脚步声毫不掩饰地向我靠近。

后面的主副官几乎是在眨眼间出现到我身边,他挡在我前面,满脸警惕,“谁?”

在他的喝声后,一个苍白、纤细,穿着灰鼠细纹长袍的alpha轻轻推开茂盛的树枝,从遮挡他的阴翳里走了出来。他的下巴浸在闪烁的光斑中,那双蓝色的眼睛异常明亮。

他风尘仆仆,衣服也旧得发白。他没什么情绪,只是淡淡地瞥向我,“姜冻冬。”

我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和莫亚蒂见面。

“不要紧,”我赶紧向主副官,“他没有恶意,他是我的朋友。”

主副官眉头紧皱,他紧盯着莫亚蒂,不明白一个手无寸铁,又没有徽章的人是怎么混进来,“先生,柏先生的葬礼不接受没有邀请徽章的人。请问您是怎么进来的?”主副官难为地又看向我,向我道歉,“很道歉,姜先生!”

莫亚蒂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你们的安保系统和白痴没什么区别。”

“另外,我对柏砚的葬礼没兴趣,我是来找你的。”他指了指我,又向我招手,“姜冻冬,你过来,我有事和你说。”

我对莫亚蒂的出现意外极了,“我在参加葬礼,”我无奈地说,“有什么事结束了再说不可以吗?”

我恨疲惫。我现在真的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应对莫亚蒂的自我无常的脾气。这段时间,扮演寻常的我,已经让我心力憔悴。

莫亚蒂有点儿不高兴,他双手环胸,撇了撇嘴,“就是和柏砚有关的事。”我更意外了。

莫亚蒂能说什么和柏砚相关的事?

于是,在主副官忧心忡忡的注视下,我暂时跟着莫亚蒂,走进了旁边的树林。至于为什么他非要拉我到树林里去?按他的道理说,这儿没有别人,不会被听到谈话。

我边走,边问他,“干嘛非要现在找我?”

我打量着他的背影,十几年没见,他还是那么消瘦,原本的灰发也泛起了白。哪怕是An基因等级还在,他如今也差不多走过了生命的一半。

莫亚蒂转头,嘴里还叼着根狗尾巴草,他懒洋洋地回答我说,“当然是为了看你哭得有多难看。”

我哼了一声,告诉他,“我可没哭。”

从柏砚去世到现在,我一滴眼泪都没落下。

莫亚蒂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突然凝了起来。他定定地望着我,望得我都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干嘛?”我嚷嚷道,“你看得我好不自在。”

他只是撇过脸,像是不爽,又像是不甘。

“什么嘛,”他说,“原本我还不信,没想到他居然是对的。”

“哈?”我不解地看向他。

但莫亚蒂没有解释,也没有再看我,回应我的疑惑。直到走到一棵树下,他停下脚步,重新面对向我,“喏。”

莫亚蒂说着,掏出一个记录仪,扔到我的怀里,“他要我给你带的东西。”

我对如今的情况还一头雾水。“柏砚让你给我的?”我推测着问。

莫亚蒂点了下头,“对。”

时至此刻,我仍对莫亚蒂和柏砚之间有联系这件事感到匪夷所思。他们俩在我印象里,都是会为对方命丧黄泉开香槟的人。

“哈?你们什么时候取得联系了?”我拿着手里这个刻着‘医疗专属’字样的仪表,百思不得其解,“他为啥不自己给我?”

莫亚蒂却避开了我的问题。

“我怎么知道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他一句话搪塞了我,接着双手环胸,“总之,他和我说,让你看了这些,你就能接受他的死亡了。”

“我没有不接受他的死亡啊。”我不明所以。

然而,莫亚蒂显然懒得再和我掰扯。他直接靠近我,按下了我手里仪表的开机键。

几秒后,一个蓝色的屏幕被投射在我眼前。

“自己翻着看。”他命令道。

“什么东西啊,真是的,搞得神秘兮兮的……”我念叨着,无可奈何地滑动着屏幕。

一张张属于柏砚的就医诊断单、药剂单、建议单,以及他和医生的聊天记录,逐一浮现在我的面前。我一张张看看,看着医生在柏砚的病理报告那一栏写下越来越多的字。

原来从去年开始,柏砚的身体就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各种问题。

先是最常见的掉牙、腰痛、膝盖痛,头晕眼花这种老年病。然后是反反复复他看了五六遍,但还是发作的胃炎。

接着,在一次发烧中,他又出现了心肌炎的病症。医生劝他进疗养院,他拒绝了。可随着他的身体老化的速度越来越快,心脏也出现了问题。

我翻着柏砚和医生的聊天记录。生前的几个月,柏砚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出远门的负荷。他们只能在线上交流。医生很负责,每天都询问柏砚的身体情况,锲而不舍地游说他住进疗养院。而柏砚要么回复一个无意义的‘嗯’,要么直接无视。

柏砚吃的药越来越多,医生苦口婆心的劝说也越来越多。

直到柏砚去世的前两周——他身体内的多个器官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衰竭,医生向柏砚发来了确认放弃治疗书。

这次医生再也没有长篇大论,他只留下了一句话,‘保重,柏先生。’柏砚依旧言简意赅,‘谢谢。’我静静地盯着那份确认放弃治疗书上的签字。我好像又回到了柏砚去世的那天。那个时候,我也是这样盯着那份柏砚在他的死亡计划书下签署的名字。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再次向我涌来。

对我来说,柏砚离开得太突然了。

突然得我完全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反应这件事。我强撑着理性,维持着这具身体基本的运转。可我的精神与我的感性,仍停留在柏砚尚未死亡的时间节点,怎么也出不来。

柏砚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身体上的衰微。我问他,他也总是说,‘一切正常。’他不愿意告诉我他身体的老化,他害怕我自责、内疚,害怕破坏我平稳的生活。他或许不希望我为他的死亡落泪,因为他说过,他本就没打算活太久。

于是,在我没有看见的角落里,他安静地死亡着。

“搞什么啊你们……”

我说着,眼前的蓝色屏幕忽然变得模糊了。

一股汹涌的潮水忽低浩浩荡荡低席卷我几近干涸的内心,天空下起了暴雨,消失的眼泪,从我的悲伤的泉眼里汹涌而出。几乎是一瞬间,我能感到,我的脸上流满了眼泪。好孤独。

不论是柏砚一个人安静地死去,还是他死后被安葬在这个巨大的墓园里——我都觉得好孤独。真的好孤独。

我分不清,这种孤独究竟是柏砚的感受,还是我的感受。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岁,那时我和柏砚感同身受,我们融为一体,感知着同一种情绪与生命。

这么多年以来,我吸取了教训,总是对与他感同身受充满了警惕。我和他保持着一个安全距离,他也是如此。很多时间,我和他都默契地通过陈丹,来完成某些交流。

可是,在柏砚死后,我竟然又一次体会到了这份感同身受。

“你哭得和我想象的一样丑。”身旁的莫亚蒂说。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完全没有沾上丁点儿体贴。他没有上前安慰我的企图,也不给我递一张纸,他就站在旁边,平静地注视着我哭泣。

我用手背抹掉脸上的泪水,即便仍止不住流泪,但我还是勉强吞下了哽咽,“这些是柏砚让你给我的?”我带着浓浓的鼻音问莫亚蒂。

“对,”莫亚蒂说,他说着,撇了撇嘴,“说什么你看你不会很快接受他的死亡,会感到孤单之类的话——”

“我才不需要他来指挥。”他说。

他说得很嫌弃。可是,他还是来了。

我不确定莫亚蒂来的理由究竟是什么。但不论如何,我都感谢他的来到。

不过,我对他话语里透露的信息感到啼笑皆非。好似托孤似的,一定要把我托付给谁——我记得,裴可之在去世前,告诉我,他也这么和柏砚说过。

“什么啊!”我说,“我是什么接力棒吗?”

莫亚蒂闻言,笑了起来,“差不多是这样,”他阴阳怪气地说,“在你那俩任前夫眼里,你就是个孤苦无依的小可怜,要没人陪就会孤独得死掉。”

我自动屏蔽了他这张狗嘴吐出的垃圾话,“所以你过来是为了不让我孤独得死掉?”

莫亚蒂拉长声音,“噫——”了声,他靠在树上,那张充满攻击性的美丽脸庞,在岁月的侵蚀下,也变得柔和了几分,“才不是,”但他话依旧没怎么柔和,“我说了,我过来就是为了看你哭泣的。”

我翻了个白眼,“好了,我哭完了!”我又抹了把脸,将脸上的泪水抹走,“你走吧!”

面对我的驱赶,莫亚蒂也不生气,他只挑了挑眉,又说,“我也说过,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这么一讲,我才想起来他曾经托小菜给我传的话。

“哈?”我瞪向他,“你以后都不来见我了?”

莫亚蒂也要去死了?我才稍稍从柏砚的死亡里回过神,心情都尚未平复,乍想到这儿,我又有点儿想哭了。

我仰起脸,想把眼泪憋回去。但在我闭上眼睛的一瞬,泪水又从眼眶滴落而出。

“不,”莫亚蒂说,“我以后都不会离开了。”

他这么一说,我的呼吸都停掉半拍。我看向他,盯着朦胧的视野里,绿色盎然,莫亚蒂被模糊成其中的一个灰色色块。

我震惊得都要忘记哭了。

莫亚蒂貌似对我的惊讶很满意。

他走过来,拉近和我的距离,他凝视着我湿漉漉的脸和流泪的眼睛,目光遥远又平静。

“现在,你不再高高在上了,你也无法再悲天悯人了,更不可能再去用你的宽容和爱残忍地解构谁的生命了。”他说,“我们平等了,姜冻冬。轮到我来理解你了。”

我瞅着他,满脸不可思议。我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听到莫亚蒂说这种话,“你是不是被人掉包了?还是又惹了什么祸?”

在莫亚蒂的死亡注目礼中,我真诚地说,“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怪肉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