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三个怨种前夫

作者:妤芋

莫亚蒂睁开眼时,窗外的天空正泛起一线的白光。

莫亚蒂隐约感知到光线,但失血过多的眩晕让他的视野模糊。他下意识用手肘撑起身体,却不慎用到才割腕的左手。尽管是An体质,可伤口刚缝合的痛仍旧无法避免。莫亚蒂“嘶——”了一声,随后吃痛地抱着手,靠坐在床头。

无数细针扎向血肉的刺痛感叫莫亚蒂清醒了不少。他眨了眨眼,环顾一周,确定他正躺在一间独立病房内。

病房大得夸张,四面的墙都刷得雪白,他睡在靠西墙的病床上,像需要两只手托住的礼品盒,里面却只装了一块橡皮擦。

看来姜冻冬还是没掐死他。

莫亚蒂摸了摸脖颈处,摸到一圈厚厚得绷带。他张开嘴,尝试吐出几个音,喉咙传来一阵酸痛,不过还可以忍耐。

就在莫亚蒂摸索着伤口的时候,病房的门传来咔哒的声响。在莫亚蒂的注视中,手里捏着几张纸的姜冻冬走进病房。

姜冻冬身上穿的还是莫亚蒂失去意识前的那套衣服,他的背微驼,半垂着眼,看上去有点儿疲惫,脸上没什么表情。进了屋,他极淡地瞥了莫亚蒂一眼。

莫亚蒂看着姜冻冬缓慢地走到离他最远的沙发那儿。姜冻冬背对着窗户,清晨投来的光和屋内尚未散去的暗在他的身上交汇,他坐在黑夜与白天的交界线里,毫不避让地与莫亚蒂对视。

偌大的病房寂静无声,雪白的空间里,姜冻冬和莫亚蒂看着彼此,两人沉默地对峙。

没有哀伤,没有愤怒,没有绝望,没有任何情绪,莫亚蒂只觉得姜冻冬的目光遥远极了,他凝望他,仿佛在凝望一张挂在墙上的遗照。

这个眼神是属于莫亚蒂和姜冻冬的社交语言,哪怕从未出现过,但莫亚蒂清晰地知道,姜冻冬在等待,等待他抓住最后一次机会。

莫亚蒂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他扯出一个笑,故作轻松地问姜冻冬,“为什么要救我?”

他笑嘻嘻的,根本看不出他脑中的弦早就紧绷起来,“不是想让我死在你的手里吗。”

姜冻冬面无表情,他并没有立马回话,而是盯着莫亚蒂,盯了良久。盯得视线被凝固成一种力量压到莫亚蒂的肩上,他才缓缓地回答,“因为不想奖励你。”

这种和往常无异的话语,无疑给了莫亚蒂示好成功的信号。

莫亚蒂的弦陡然松懈不少。他又躺回靠枕,随手抓了抓头发,“啊啊啊……”他意义不明地嘟囔,“真是太过分了啊……”

姜冻冬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模样。

姜冻冬从过去到现在都长着一张脾气顶好的老好人的圆脸,此刻他冷静的、面无表情的样子,反倒给莫亚蒂不一样的感觉。感觉姜冻冬有点儿像连环杀人犯,还是喜欢操起斧头给人分尸的那种。莫亚蒂没由来地想。

马上,他就被自己的联想逗乐了。但还没来得及笑,莫亚蒂听见姜冻冬问他,“现在呢?你还是想死?”

事实上,眼前这种情况,他最好还是一板一眼地回答姜冻冬为妙。姜冻冬此刻呈现出来的是从崩溃的状态调整过后的绝对的理性状态。这种状态下的姜冻冬——莫亚蒂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到,他肯定不会再无止境地包容他的玩笑、试探,或者拐弯抹角、模棱两可的答复。

但是,别人或许会怵,莫亚蒂绝对不会。他从来都不怕姜冻冬,为了抵达他想要的关系,他甚至甘愿冒着失去姜冻冬的风险。

“如果我说想,你准备对我做什么?”莫亚蒂反问道。

姜冻冬平静地回答。“不做什么,”他说,“顶多帮你把四肢的关节卸掉,叫医生给你打上厚厚的石膏,让你在家里先做个一年半载的瘫痪患者。”

姜冻冬想得很清楚。这样一来,莫亚蒂什么都做不了。只要再让莫亚蒂的下巴脱臼,他便不会再自杀,不会再惹人生气,更不会死在他的手里。

莫亚蒂闻言,嫌弃极了,“哈?这是你的报复吗?”

“不是,”姜冻冬摇了摇头,“是为了你好。”

“好恶心的说法,”莫亚蒂皱起眉,不留情面地说,“要是为了避免我自杀,也不用这样吧?”

紧接着,他大言不惭,“我又不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小鬼。”

姜冻冬懒得反驳莫亚蒂的话。他现在其实根本不关心莫亚蒂的想法。不论如何,他都想好了应对之策。到时,他会让莫亚蒂按照他的意愿生活。

不过,姜冻冬还是补充了一下这条措施的目的,“避免你自杀是其次。主要是为了避免我忍不住宰了你。”

莫亚蒂蹙起的眉头瞬间散开,他的心情看上去好极了,隐隐有眉飞色舞之态,“嚯,原来你已经这么看不惯我了?”莫亚蒂雀跃地问,“没想到我也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姜冻冬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不是烦,”他纠正道,“是不可控。”

姜冻冬缓缓地告诉莫亚蒂,“一想到你会不受控制地消失、颠沛、捡垃圾吃、四处漂泊,过极不安稳的日子,会死在我不知道的角落里,我就迫切地想结束你的生命。”他说,“这样你就安全了。”

莫亚蒂用看白痴的模样看向姜冻冬,“你在说什么啊姜冻冬,我可没有吃过垃圾。”

这种小可怜形象,从来没在莫亚蒂身上发生过。毕竟他有无数个办法让别人给他花钱,只在于他想不想那么干而已。

下海的头两年,莫亚蒂还真兴致勃勃地扮演过称职的捞a。他做得相当好,好得一对情比金坚的aa伴侣都以为他才是真爱,想和他从此双栖双飞。

而那时莫亚蒂还年轻,精力旺盛,玩了场三人游戏后,就卷着钱,快乐走人。单是这一票,莫亚蒂就捞得盆满钵满,每天撒着币玩,奢靡地享受了小半年。

不过第三年开始,莫亚蒂就倦了。

当称职的捞a实在太累,不仅在床上做永不停歇的发动机,还得在床下充当24小时在线的情绪价值贩卖机。有时候他懒得动、懒得演、懒得搭理人,对方要么就哭哭啼啼,要么就冷战,暗示让他快点来哄。

每当进行到这种哄哄就能让金主爆大金币的关键时刻,莫亚蒂却通常不愿再消耗耐心。他会撇撇嘴,丢下一句,‘你好麻烦。’,就很没有职业信念与操守地离开。与此相对应的,他获得的自然也只有心酸的辛苦费,时常连他酗酒的爱好都无法支撑。

“在你眼里,我是过得有多惨啊,”莫亚蒂嗤笑道,对姜冻冬夸张的关心予以直白的嘲弄,“少把你泛滥的同情心散播到我身上。你现在煽情得恶心了。”

面对这么尖酸的回敬,姜冻冬平淡地点点头,“哦。”

‘不想你死在我看不见的角落’什么的——怎么会是姜冻冬会对他说的话?

莫亚蒂撇过脸,心烦意乱地想。他对他,不是一向都是放任的自由主义做派吗?这么多年以来,他理解他,接纳他,包容他,姜冻冬始终保持着尊重他的姿态,他从来都是目送他离开。

“真不像你会说出来的话……”莫亚蒂低声喃喃。

他的声音很轻,不过姜冻冬还是听到了。

“因为我没有办法再克制下去了。”姜冻冬答道。

这次房间陷入了更长时间的安静。

姜冻冬的神色如常,与他进入病房时相比,没有丝毫变化。他的眼里仍旧冷静、淡漠,毫无波澜。他望向莫亚蒂,如同一座山对人投来审视。

或许姜冻冬也很擅长逼疯别人,莫亚蒂端详着姜冻冬评估,只不过碍于他的价值观,他不愿显露出这个能力。

这么说来,能够见到姜冻冬的幽暗面,他还真是有够幸运的。莫亚蒂心想。

不明白是止痛药的药效消退了,还是说了太多话,莫亚蒂的喉咙升起强烈的灼烧感,伴随着一阵阵的酸痛。

此时,屋外的天色大亮,透进病房的光一道道地刺破最后的阴翳。莫亚蒂注意到姜冻冬头顶上一些乱翘的白发,那些细小的碎发在阳光里闪烁着,荧荧发亮。

莫亚蒂望着一小撮翘起的白发,在微风中活泼地左摇右晃,他的内心逐渐平静了下来。

缓了缓嗓子后,莫亚蒂再次挑起话头,“虽然对你描述的生活很向往,”莫亚蒂说,他重新回答了姜冻冬的问题,“很可惜的是,我现在并不想死。”

他第一次承认他如今不再那么想死,“我在好好地生活。我并不想死。”

姜冻冬没有被莫亚蒂难得诚挚的话打动,他淡淡地又问,“那你这次为什么自杀。”

莫亚蒂耸耸肩,“不是说了吗。为了吓你一跳。”

姜冻冬顿了一下,他的视线不断徘徊在莫亚蒂的脸庞上,捕捉着蛛丝马迹,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实性。最终,姜冻冬重新直视莫亚蒂的眼睛,他诚恳地和莫亚蒂说,“我还是想让你瘫痪。”

莫亚蒂根本不害怕,“这次绝对是报复了吧。”他说着,发出一连串欢快的笑音。

笑完了,莫亚蒂忽然拔掉手里的针头,他懒洋洋地滑出柔软的被窝,站到病床边儿。他的脑子还晕乎,要扶着床,才能勉强站稳。

然而,看着急需要帮助的莫亚蒂,姜冻冬极其罕见地无动于衷。他仍坐在沙发上,冷淡地任由莫亚蒂歪歪扭扭地走近他。

“好啊。”莫亚蒂边走,边笑眯眯地答应,“反正有人伺候我,我正好躺个爽。”

到了姜冻冬身边,莫亚蒂跟没站稳似的,径直摔坐到地板。姜冻冬大概知道了莫亚蒂要做什么,没有伸手扶他的企图。而莫亚蒂,也从姜冻冬的不作为里解读出他的默许。

于是,莫亚蒂坐在姜冻冬的脚边,和以往许多次,他寻求姜冻冬的关心与安慰那样,莫亚蒂轻轻地将脑袋枕在姜冻冬的大腿上。

“你好生气,”莫亚蒂说,“我第一次见你发这么大的火。”

姜冻冬冷哼了一声,似乎还没消气。

“走开。”姜冻冬用脚踢了踢莫亚蒂,想把大腿上的脑袋撇开,“你知道我还在生气,就别惹我。”姜冻冬说。

可是莫亚蒂偏偏就不让开。他伸出手,还环抱住了姜冻冬的小腿。

“我不惹你,姜冻冬,”莫亚蒂说,他转了个身,让自己的脸正对着姜冻冬。他望向姜冻冬,漂亮的蓝眼睛从下往上看人,充满了矫揉造作的惹人怜惜之感,“我恳求你。”

他说,“我恳求你原谅我。”

姜冻冬完全没被莫亚蒂的假模假样唬到。他毫无波澜,只皱着眉询问,“你在说什么?”

莫亚蒂深吸一口气,哪怕他再不擅长直接的表达,此时此刻,他也顾不少心底燃烧的那些羞耻了。莫亚蒂眼一闭,心一横,拿出比活着还大的勇气,对姜冻冬说,“原谅我在你需要个拥抱的时候,逼你发疯。”

坦白地讲,在浴室门被推开的刹那间——莫亚蒂望着状态糟糕到顶点的姜冻冬,心里就产生了悔意。

很显然,姜冻冬遇到了一些超乎莫亚蒂预料的事。莫亚蒂也很清楚姜冻冬需要帮助,但那时,莫亚蒂已经割腕了,根本没有后悔的余地。他只能继续选择继续刺激他,要他跳进崩溃的陷阱。

姜冻冬知道莫亚蒂的意思。他等待的,也正是莫亚蒂对于这件事的解释。

“这不就是你想从我这儿得到的吗?”姜冻冬问。他冷冷地瞪着莫亚蒂。

莫亚蒂乖巧地眨了眨眼睛,“我不是想要你痛苦。”他说,“我想要的是你的真实。”

可是,一旦真实需要经历痛苦的剥落,才能够裸露,莫亚蒂又会绝不犹豫地选择痛苦。他这么对自己,也这么对姜冻冬。他感到抱歉,但无论重复多少次,他依旧选择这么做。为了找到那颗珍珠,他不惜敲开姜冻冬的蚌壳,甚至对他的伤口撒盐。

“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莫亚蒂枕在姜冻冬的大腿上,不停重复地念叨着。他的蓝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姜冻冬,细细密密地寻找一丝丝心软的痕迹。

衰老的姜冻冬,皮肉都是软绵绵的,莫亚蒂脸下的大腿温热又软和,再也没了曾经的梆硬。他乐在其中,心想要是姜冻冬还坚持铁石心肠,他就一直这么抱着,直到姜冻冬都不自在了,直到姜冻冬点头为止。

莫亚蒂无耻的耍赖,到底还是起作用了。

没过多久,他就听见头顶上传来一声满含无奈的叹息。

“好了,别念了。”一只熟悉的手再次落到了莫亚蒂的头顶,手轻柔又熟稔地抚摸了几下莫亚蒂的长发。

“你真是个招人恨的贱人,莫亚蒂。”姜冻冬说。

一连念了太多字,突然停下后,莫亚蒂不断咳嗽。血腥味顺着他的喘息上涌,扩散到他的整个口腔。脖颈的伤口越发酸胀,但他不在乎,莫亚蒂嘶哑着笑了起来,“那我还真是荣幸。”

要成为姜冻冬恨的人,可比成为姜冻冬爱的人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