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会客室出来,莫亚蒂早不见了踪影,只有理事下属还等着我。
至于丹诺亚,这个美丽的半人鱼少年,则由他的负责老师和安保人员陪伴前往半人鱼中心。连给我和他最后寒暄几句话的时间都没再留下。
跟着理事下属前往宾客餐厅的路上,做山林野人的陈丹终于回了我的通讯。
我接通的一瞬间,他的声音就传达到我的耳边,“你已经见到了?他们的效率这么快?”
看来上次他留下的话茬儿就是指这件事。
根据陈丹所说,其实基地很早就开始接触半人鱼了。但从发现到建立交流,再到给他们设立保护区,最终到现在,邀请一部分半人鱼进入到人类世界,足足花了十五年的时间。
这些半人鱼由于人类的血统在大迁徙中被人鱼驱逐。无处可去的他们,只能回到被抛弃的星系,小心地龟缩在人鱼星系和三性星系的峡湾下。
起初,半人鱼时刻谨记险些遭遇屠杀的命运,对人类极其排斥,但凡是基地派出的探测舰,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击沉。
但随着基地向峡湾长年累月的物资帮扶,半人鱼的后代成长起来,他们没有对人鱼母族的眷恋,也没有曾经直面种族灭绝的恐惧,他们更亲近会送来食物的人类。出于对族群的考量,半人鱼还是慢慢软化了态度,接受了人类的归化。
当然,其中有关人鱼和半人鱼的纠葛,都是来自半人鱼的叙述,是否有隐瞒或者谎言,都不得而知。
而归化半人鱼的计划,是隶属于基因融合计划下的重要方案之一。
不仅仅是政治派别,在生物基因上,同样有着融合派与纯种派两大分歧。前者主张引入没有生殖隔离的物种进入人类,以此实现物种进化、社会更迭;后者更强调保持人类的高贵性,以此捍卫文明的纯洁、稳定的秩序。
随着融合派在政治上占据上风,生物基因领域的融合派也变得越加主流。
但我没想到陈丹居然没有反对基因融合计划,明明他一向是持谨慎态度的中立派,甚至偏向于保守的。
“我想通了,”他说,“比起要让宇宙的尽头是大乱炖的融合派,我还是更不能理解纯种派的人。人类这么烂的一个种族,我不懂有什么崇拜血统的必要。”
陈丹言简意赅地总结,“人类需要杂交。”
和陈丹交流了一下信息,我对眼前的情况也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趴在宾客餐厅最上层的瞭望台边上,望下去,最底层为员工开设的自助餐大厅在眼前铺开。
自助餐台一排又一排地放置在图腾对称的波斯地毯上,拿着餐盘的人在藤蔓似的花纹里川流不息,像是在枝桠间叽喳不停的小鸟。
琳琅满目的食物就在我的面前,我却对这些美味没任何想法。我的脑子里思绪万千,一时间竟不知该做什么,只是呆呆地眺望。
这算得上是惊喜吗?
应该算吧。我心想,在见到丹诺亚的刹那间,我无法否认——我的确感受到一种久逢故人的喜悦。哪怕当这个孩子告诉我,他的爷爷已经去世,这份喜悦也没有消失。
但和这份喜悦相对应的,还有无尽的忧愁。半人鱼中心的创设到底是好是坏,基因融合计划究竟会导向怎样的愿景,我通通无法预测。我已经老了,我帮不上什么忙。哪怕我如今有心,也无力去掺合。
老实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情愿这辈子都见不到丹诺亚,听不到任何有关塞尔瑟的消息。
至少那样,我可以确定他们在人类找不到的栖息地生活。没有人类,人鱼几乎没有天敌。就算是虫族,它们也能和谐共处。
瞭望台的风从下面涌上来,把我额头前的头发和我的想法一样都吹得乱七八糟。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身旁的位置突然被人占据。
我转过头,便看见莫亚蒂端着高脚杯,漫不经心地瞥向我。他不知道去哪儿换了双人字拖,一派松弛惬意的模样,丝毫没有自己是个黑户的紧张。
我扯开嘴角,正要笑。他却先一步对我弯了弯眉眼,在我悚然大惊的注视下,莫亚蒂的薄唇向上舒展,他多少年都没再露出的梨涡乍现,重重叠叠的笑意中,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散发着柔和的光。
“姜冻冬。”莫亚蒂无比轻柔地呼唤我,仿佛我是即将要被弹的棉花。
我不嘻嘻了,立马毕恭毕敬,“您说。有何指示?”
“他的眼睛和我很像,应该也更像他的父亲吧。”莫亚蒂问我。
我摸摸鼻子,尴尬地用食指挠了挠脸颊,“啊,这个啊,怎么说呢……他的父亲我不清楚,”我吞吞吐吐,“但确实很像他的爷爷。”
莫亚蒂装模作样地恍然大悟,“也对,”他冲我晃了晃杯子,淡黄色的香槟冒着气泡,杯壁外是一层纤薄的冰霜,“他的爷爷呢?现在在哪儿?”
“已经去世了。”
“那真抱歉,提到你的伤心事了。”莫亚蒂说,可他笑眯眯的样子真是看不出来任何抱歉的意味。
我轻咳一声,摇摇头,“我倒也不觉得伤心。”
莫亚蒂盯着我,他双手环胸,下巴微微扬起,“也是,还轮不到你伤心呢。”他带着我再熟悉不过的风味冷嘲道,“他的家人都伤心不过来,哪儿轮得到你?”
“…… 你一定要这么阴阳怪气?”
莫亚蒂朝我温柔一笑。我,“……”
我被骇得连退三步。
我真是怕了他了。
以前我每次看到莫亚蒂的冷笑、讥笑、哂笑、似笑非笑,总嫌弃他刻薄。但此刻我才发现,原来那些刻薄的笑是如此和蔼可亲。
我见到笑得如此温文尔雅的莫亚蒂,心底害怕极了。怕下一秒他就会兽性大发,突然拿头撞我的肚子,把我撞飞出去。
我,“你还是对我阴阳怪气吧,求你了,莫亚蒂大人。”
莫亚蒂哼了一声,他对我翻了个白眼。可他大概不知道,他这个白眼给了我莫大的安慰。
“你曾经说过,你在疗养院对我一见钟情。”他倚在栏杆处,歪着头看向我,黑白参半的灰色头发垂在肩膀上,“那么,是因为我和他相像吗?”
我很困惑,面对莫亚蒂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设想过莫亚蒂会问我有关塞尔瑟的事,诸如我和这个他从来不知晓的人有什么过去。我以为他是因我有所隐瞒,所以不悦。这次和他同居以来,他冲我大发脾气也都是这个原因。
但我没想过——原来他真正在意的,是他与塞尔瑟相像……?
他们真的相像吗?我奇怪地上下扫视莫亚蒂。天地良心,我从未觉得莫亚蒂和塞尔瑟相像过。
“我确实会更关注有一双漂亮蓝眼睛的人。”我无比诚恳地回答他,“但我并不觉得你和任何人相像。”
“话说得真好听。”莫亚蒂发出嗤笑。
“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说。
随着他那声嗤笑发出,他脸庞上绷着的体面笑容总算破了个洞。那些让我心惊胆战的温柔咻咻地漏了出去,露出我熟悉的懒洋洋又厌烦嘴脸。
莫亚蒂低头,喝了口香槟,他用自嘲的语气告诉我,“我以为是你对我一见钟情后念念不忘,才会喜欢上奚子缘和裴可之。”
说完,他就兀自笑了起来。“很好笑吧?”他边笑边问我,笑得肩膀颤抖。
我确实没想到这小子内心戏这么多。
但是,我并不觉得好笑。
没有听到姜冻冬的附和,莫亚蒂停止了发笑。他揩了揩眼角笑出的泪水,望向身边唯一的观众。他看见姜冻冬皱纹横生的脸,那上面没有笑意,也没有惊讶。
姜冻冬静静地望着他,用一种受难的、哀伤的眼神。
如同姜冻冬年轻时第一次发现他自残——他们住在彼此隔壁的病房,他倒在自己的血泊,而姜冻冬坐在角落流泪。他们隔着细细的门缝,看见对方的眼睛。那个时候,姜冻冬也是这样静静地望着他,让失血过多的莫亚蒂联想到挂在厕所的圣母像。
夸张的笑如潮水般退去。
莫亚蒂垂下眼,“你在怜悯我,”他询问姜冻冬,“为什么?”
姜冻冬说,“我没有想到过,你会有这种想法。”
“总感觉……”姜冻冬如此回答道,“总感觉,我困扰了你很多年,莫亚蒂。”
挂在墙上的圣母像低下头,无限悲悯且怜爱地抚摸血泊中的莫亚蒂。那只手宽厚又温暖,一下又一下地顺着莫亚蒂凌乱的长发。
莫亚蒂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向姜冻冬。在与姜冻冬对视的一瞬间,他好像看见了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