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三个怨种前夫

作者:妤芋

自二十年前被莫亚蒂纵火焚烧后,养老小屋里的梧桐树,再次迎来了它的劫难。

今年夏季格外凶猛,不仅大雨倾盆,还电闪雷鸣。暴雨接连而下,轰隆作响里,雷电竟硬生生劈中了梧桐树——原本繁茂的树冠荡然无存,连枝带叶的全被被劈断在地,七零八落的,只留下光秃秃的主干。梧桐树被扒光了衣服,却不得不继续屹立在风雨中。好不可怜。

我和莫亚蒂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一推开门,见到的便是这番景象。

和梧桐树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它的裸体。如此开诚布公,不免令人羞赧。

起先我绕有兴致,对梧桐树的惨状打趣,和莫亚蒂说,“原来我们不在家的时候,它就这么背着我们裸奔啊!”但绕着它走了一圈,我再也顾不上调笑。

雷电不只是劈断了枝桠,更糟糕的是,还劈中了梧桐树的主心树干。原本粗壮的树干被劈得分成了三瓣叉,内里一片焦黑,死气沉沉。

“莫亚蒂!”我用手抚摸上梧桐树裂开的创口,慌张地招呼莫亚蒂,“快来!”

正拿着汽水喝的莫亚蒂走过来,看了眼后,他也皱起了眉。

于是,我俩顾不上收拾行李、清洁身体之类的活计,全身心地投入到对梧桐树的抢救中。输液、堆肥,拿着铁锹挖根,做完了这一连串事,我和莫亚蒂都变得灰头土脸的。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每天都密切关注梧桐树,可它依旧毫无反应。莫亚蒂临时学了些植物的知识,他绕着梧桐树走一圈,又蹲下来,像模像样地扒着根系观察。

“大师,我的树怎么样了啊?”我急切询问。

莫亚蒂拍拍手里的土,笃定地做下结论,“明年五月前没有发芽,就彻底死了。”

我悬着的心此刻也和梧桐树一样,变得半死半活的。

莫亚蒂看我失魂落魄,他耸耸肩,无所谓地提议,“要不砍了换一棵?”

我飘到长廊边儿坐下,看着如今光秃秃的梧桐树,不禁又悲从中来。以前坐在这儿,梧桐盛开得多好啊!又浓又郁,每笔枝桠都用力地向外张开,处处都是勃发的生命力,见到就欣喜。

“这怎么能说换就换,”我说,“在一起这么多年了,都处出感情了。”

莫亚蒂也坐到我的身旁,他抱着一只脚,不甚在意,“那你就让它在这儿摆着?”

我看向莫亚蒂,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和梧桐树过不去了,“你不是说了吗——明年五月份能发芽的话,还能继续活。”我争辩道,“它现在还没死呢。”

莫亚蒂也看向我,他蓝色的眼睛深邃,除了一种轻薄的漫不经心,看不出什么情绪,“对啊,它明年才有可能发芽而已,又不是明年会有可能长回原来繁茂的样子,”他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直接替换成一棵枝繁叶茂的树?它们之间没什么区别。”

“你怎么会问出这么蠢的问题?”我惊讶于他的逻辑颠倒,我纠正,“我不是喜欢枝繁叶茂的树,我是喜欢它。”

“要是明年它没发芽呢?”

“那让它在这儿呗。我的院子这么大,还容不下一棵梧桐树的尸体吗?”

聊到这儿,莫亚蒂忽然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

我盯着他带笑的眉眼,恍然大悟,“你想问的原来是这个啊!”我为他的拐弯抹角而哭笑不得。

老实说,我对莫亚蒂早就没了冲动。我已经这么老了,更遑论迷恋和欲望,我早过了那个年龄了。如今我接受莫亚蒂,与其说是对爱人的爱情,不如说是某种对朋友的特殊情感。

在漫长的生命里,莫亚蒂参与了我的太多历程。尽管大多数时候,他只是不远不近地旁观,与我也仅仅偶尔亲密,但时间沉淀下来的力量,足够让我们的关系特殊。回首过往,发现一个持之以恒地注视着你、陪伴着你的人,怎么可能不动容呢?

至少,这种由时间引发的质变——特殊到我愿意去回应他的感情。

可是这种特殊的感情又没法明说。它不是单纯的爱欲,也不是坦率的情欲,它可能是爱上面某个细小的分枝,当我和他牵起手时,我们都心知肚明。

“不是谁都可以的。”

我很直白地回应莫亚蒂潜藏在话语之下的问题。

“不是任何一个相貌美丽、说话恶毒、挑三拣四,偶尔还小气病发作,绝对不会说真心话的人都可以,”我回答说,“只有你可以。”

莫亚蒂眯起眼,没说话。但是他显而易见地满意。

我和莫亚蒂在感情上大概是不对等的。我也不太清楚莫亚蒂对我究竟是哪种情感,他从没明说,我只隐约觉察出他对我别扭的爱意。

“好奇怪,”我拍拍自己的嘴巴,难得感到不自在,“这么直白地表达出来,感觉我们的关系都变得奇怪了。”

莫亚蒂却说,“我们的关系一直都很奇怪。”

还没有来得及消化梧桐树的噩耗,我很快又迎来了下一个糟糕的消息。

在我的八十五岁的夏末,琉去世了。

通知我的人是三道,他是我们所有人里第一个知道琉去世的人。

我风尘仆仆地赶到精神疗养院旁的停尸房时,白瑞德和伊芙还在路上。整个雪白偌大的空间里,只有我、三道,和盖着白布的琉。

三道坐在铁制的公共长椅上,面容平静。我轻轻地走过去,坐到他身旁,他抬了抬眼镜,他年轻时眼睛多次被激光热线灼伤,连修复手术都无法再愈合伤口,只能戴着厚厚的镜片眼镜。他认出我,“你来了啊。”三道露出个寡淡的笑。

虽然我们五个人的关系都很好,但也有亲疏之分。

琉和三道的关系最好,两个人是技术派,从一开始就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而我最亲近伊芙,毕竟我常常和他搭档。

白瑞德是最特别的,他从过去到现在,不论我们这个小团体如何变化,他都是灵魂般的黏合剂。他和每个人的关系都非常好。

“你还好吗?”我小心翼翼地问三道。

三道咧开嘴,露出一个干巴巴的笑,“我很好的,不用担心我。”

他的嘴唇挂着一块块白色的死皮,眼下青黑,瞧上去和‘我很好’这三个字完全不搭边儿。

我把包里的食盒和果汁塞给他,要他垫一垫肚子。琉是昨晚上下达死亡通知的,我估计他肯定是匆匆赶来,没有顾得上吃饭。

“先吃几口,边吃咱们边说。”我帮他把食盒打开,里面的三菜一饭还热腾腾的。

我看着三道狼吞虎咽了大半,食物的烟火气让他的脸色有所好转。似乎噎到了,三道拧开瓶盖,一口气喝了一半的果汁。末了,他舔舔唇,有些不好意思地冲我笑。

“他昨天吃饱了饭,和我打了通电话,聊了很多我们一起的事。”三道说。

我点头,接着,我听见他带着笑意说,“聊到你——他说他有点儿怕你,总觉得你会半夜三更兽性大发,把前线所有alpha都操翻的omega。他问我该怎么做才能保护好自己的屁股。”

我无语地扶住额头,我年轻时到底给琉带去了多大的伤害?以助于他阿兹海默了,都害怕自己的屁股不保,“我哪儿有这么猛啊……”我没好气地说,说着,我还瞪了眼不远处的停尸床。

三道也笑了起来,他取下眼镜,低头擦了擦镜片,“然后,我们又说到虹、曼曼芙雅、阿巴卡,他说他好久没见到他们了,问我他们还好吗?”

好多年都没有再听过这三个名字了,饶是我也有一瞬间的恍惚。

虹、曼曼芙雅、阿巴卡,我的朋友们,他们已经死了数不清多少年了,死得相当壮烈。

“你怎么回答的?”我问。

三道伸手,揩了揩嘴角的饭粒,“我说他们很好,就是虹的左耳朵还是听不见,曼曼芙雅在做手术,阿巴卡已经退役回家了。”他说,“聊到最后,琉问我他到底什么时候才结束休假?他说他想回来了,一个人待在这儿很无聊。”

“你还记得吗?”他重新戴上眼镜看向我,问我,“有一年他断了一条腿,他被送到基地修养了一个夏天,他以为还在那个时候——真是的,都过去多少年了,他怎么还记得?”

“我说好,我过几天来接他。他很高兴地挂断了。”三道说。

接下来的事,我们都清楚——护士陪着琉溜了几圈弯。琉说累了,要躺在树下午休,说什么也不肯走。护士对退化成小孩子的琉没办法,折回去,再拿毯子来给他盖上的时候,琉已经去世了。

“这不是很好吗?在睡梦里去世的,又没遭什么罪。”白瑞德说。

站在我、三道、伊芙三个老东西之间,他年轻貌美的皮囊突兀得不像话。他掀开琉脸上的白布,浑不吝地拍了拍琉的脸,“喏,你们看,这家伙死得很安详嘛。”

伊芙立即呵斥了白瑞德,“啪——”的一声拍开了那只不安分的小手。

我则暗含紧张地看向三道。我担心三道会不满白瑞德这种有些不敬的行为。往日没谁在意白瑞德的犯贱,但如今这样不分场合的举止,着实让人忧心。

好在三道真的平常心地接受了琉的死亡,“没事,”他摇摇头,“白瑞德说的也对,琉去世的时候,没遭什么罪,是好事。我本来还担心他死在屎尿里。那才真的糟糕。”

想到前几年闹着要和马桶结婚的琉,这样的担心确实有它的道理。

伊芙陪同三道去签署琉的遗体处理书,我和白瑞德则守在停尸床前,看着工作人员整理琉的仪容。本来白瑞德也要跟着去的,可刚刚伊芙打了他的手,他记仇,不理伊芙,便只能粘着我了。

入殓师按照琉生前自己的要求,给他的脸颊打上两个圆圆的腮红,随后在琉的眉心处,入殓师庄严郑重地点下一个火红的圆,跟年画老头似的,我很想笑。

这时,白瑞德开口,“下一个是谁呢?”

我扭头看向他,没听清,“什么?”

他同样看着我,又重复了遍,“我说,我们中下一个死的会是谁?”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好像要从我这里获得某些确切的答案。

可我又有什么答案呢?

“听着跟死亡游戏似的,”我摇摇头,对白瑞德说,“顺其自然吧,时间到了就该走了。”

白瑞德忽然泄了气,他靠在玻璃窗上,和影子头抵着头,左脸被挤成一个扁扁的白面粑。

“我真讨厌这种离别,”他盯着再也不会醒过来的琉,失落又天真地说,“如果我们永远年轻,永远不会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