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声转头望去。
青年如一道独特的风景款款而来。他身着一袭雅致的蓝色衣衫,俊朗的面容如精心雕琢般,剑眉微微上扬,眼眸明亮深邃。
李瑾修唇角带笑,又不失规矩向李毓行礼:“皇姐万安。”
李毓疑惑看向这个弟弟,“阿瑾,你拦我作甚?”
李瑾修面带惭愧道:“皇姐有所不知,这位沈娘子是我顺道带进来的,如今叫皇姐误会如此之深,实乃弟的错。”
沈灵一见三皇子,仿若找到了主心骨,她挣开禁军的手,委屈巴巴望着李瑾修,“殿下……”
李毓眉头一皱,禁军顿时将想要扑上来的沈灵拦住,李毓问:“此话怎讲?”
李瑾修面带浅笑道:“弟途经城门时,这位沈娘子突然拦住弟的安车,说是想要进骊山认亲,弟瞧这位娘子好生可怜,便顺道将人给捎了进来。”
毕竟是自己带进来的人,如今见对方快要被赶出去,李瑾修心下自是过意不去,他转头看向沈灵,问道:“娘子可有认出自家姊姊?”
沈灵闻言,双眼含泪,好不凄惨,“托殿下的福,民女、民女已寻到阿姐。”
略有几分憨直的李瑾修见到沈灵这般说,当下松了口气,他道:“如此甚好。”
殊不知沈灵面容更难看了几分。
李瑾修毫无察觉,朝李毓道:“虽然这位娘子没有拜贴,可也是弟带进来的人,望皇姐看在弟的面子上,莫要赶她走。”
李毓闻言,怒道:“好阿瑾,你总是这般滥好心,也不问问对方底细就胡乱将人带进来,如今为人所役使倒还反过来为她求情。你且问问她,她所说的阿姐是谁!”
听完这番话,李瑾修笑容凝在脸上,若是真如皇姐所说,他被人所役使,那就意味着他今日大半脸面都被抹了去,思此,李瑾修看向沈灵的脸色不算好,“不知沈娘子所说的姊姊是哪位?”
沈情本意是让沈灵在宴上狠狠吃一遭亏,她与李毓再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将人留下。
如此一来,既不耽误沈情寻找琉璃心,又能为李毓博一个仁善的名头。
前世李毓正是因缺少圆滑伪善,为人过于强硬而落得那般惨死下场,如今重来,沈情怎么说也不能让她再重蹈覆辙。
李瑾修与李毓是皇后所出的同胞姊弟,且三皇子向来仁善宽厚,心肠耿直。
若是这辈子李毓同她弟弟那般要多一些好名声,也是会好些的。
可有当下有了李毓这个傻弟弟掺和一脚,若是沈情继续否认沈灵这个“妹妹”,沈灵这遭今日何止是打了李瑾修的脸面,更甚,堂堂婉仪公主李毓的脸面也在被人狠狠往地上踩。
为了自家好姐妹的脸,沈情不得不忍住恶心抢先一步站出来,款款行礼道:“禀殿下,此人乃臣女之妹。”
李毓惊讶的望向她。
沈情暗自拍了拍她的手背,李毓当即明白她的用意,只能强忍着怒气闭了嘴,只是看向自家蠢弟弟的神色多了几分暗色。
李瑾修倒是一脸意外,“沈娘子?沈将军何时多了一位女儿?”
沈情皮笑肉不笑道:“这位许是远房哪位亲戚所出的妹妹,并非臣女阿耶所出。”
李瑾修尴尬道:“啊,原来如此。”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也勉强算阿姊。
可既是认了姊姊,皇姐那句“所役使”又是何意?
他还未想通,李毓就已经一把拉住他,他疑惑:“皇姐?”
李毓朝在场众人笑笑:“诸位继续参加祓禊礼,本宫暂且离去半晌。”
说罢,她拉着李瑾修往歇脚楼阁去。
李毓自是去修理箴诫自家弟弟,让他不要再随便帮些阿猫阿狗之辈。
沈灵被留于原地,沈情面对沈灵这个糟心东西,自是厌恶至极。
得了公主命令的禁军没再有要将人赶出意思,但沈灵的脸面早已在先前丢了大半。
众人对于方才一场闹剧心照不宣,谁都知晓沈情是为了三皇子与公主的面子才不得不认下沈灵这个“妹妹”,至于沈灵其人,她们断是不敢恭维的。
因此沈灵虽成功留了下来,周围却无一人再愿与她说上一句话,只留她在原地噙泪欲滴。
便是她想接近沈情也无法。
因为取完三勒浆酒归来的翠芽已经叫了几个给使来,一旦沈灵想要靠近沈情,几个给使会毫不客气出言阻止,若是对方执意要靠近,便会被给使往外推搡。此番既出了气,也省了沈情的力。
与此同时,沈情刚找到席位座下,忽然感觉自己袖子被人扯了扯,沈情回头一望,撞进一双纯粹干净的眼中。
来人是京兆伊赵家的娘子,赵苒苒。
她小心翼翼抱着盛满水的白瓷盆坐到沈情旁边的席位,放下白瓷盆,冲沈情感激道:“方才谢谢公主还有沈娘子相助,否则,否则——”否则她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对于被沈灵祸害过的小娘子,沈情是抱着一颗怜惜之心的,她杏眼弯弯道:“赵娘子客气了,举手之劳。”
赵苒苒险些被沈情这一笑晃了眼,她顿时两颊生热,好不紧张,她抿唇小声道:“沈娘子唤我的小字,明月就是。”这一下带着唇角两个梨涡也露了出来。
沈情亦热情道:“明月也无需客气,唤我小字幼安即可。”
赵苒苒嗫嚅道:“幼安……”显然还不适应这么亲近换对方的小字。
交换了小字,同龄人之间的话向来只多不少,很快赵苒苒提议道:“不妨由我用艾草替沈娘子洗礼。”
赵苒苒一片好意沈情自是不会拒绝,她当即点头应允。
暇余心中却愁云杳冥,她愁的对象不止是一直未曾有动作的沈灵,还有不知何时会钻出的妖邪,以及在蹴鞠场与一众少年公子蹴鞠投壶的李道玄。
就连赵苒苒的名字,她也是越听越熟悉,可始终有一层雾在真相前方阻挡着,令她看不透,也窥不穿。
沈情颇有些心不在焉,赵苒苒却兴致勃勃拿起白瓷盆内备着的艾草,以艾草点取盆中的水,轻轻拂在沈情的肩头,额头,口中不忘送上祝福:“愿沈娘子祛病减灾,无病无忧。”
无病无忧。
沈情倏地抬眼看向赵苒苒,这一眼,顿时云开雾散,上辈子的记忆清晰涌入脑海。
她想起来了,上一世裙幄宴内,唯一丢了命的唯有一人,正是赵苒苒!为此赵夫人甚至哭瞎了眼,就连赵京兆也在下朝途中意外摔断了腿。
倘若沈情今日没有来裙幄宴,或许她会就此错过有关这里的消息,最后听见赵苒苒殒命的讣告。可如今认识了这位和善温柔的赵娘子,沈情自是不会眼睁睁看着她送了命。
于是她回以艾草点水礼,认真道:“愿赵娘子福泰安康,长命百岁。”
洗礼完毕,两家管事娘子上前将白瓷盆端走。
赵苒苒与她显然也更加熟稔了几分,不再局促不安。
沈情指着赵苒苒头上的簪子,道:“赵娘子头上的簪子真好看。”
赵苒苒伸手摸了摸那簪子,弯了眉眼,显然沉浸在幸福之中,“这是我阿娘送我的及笄礼。”
沈情托腮似羡慕道:“不知这是哪家珠宝行做得,妹妹我也想得一支如此美丽的簪子。”
赵苒苒道:“这个我得回去问我阿娘才知晓。”
沈情忽道:“可我今日就想买到。”她瞧了瞧天色,见还早,她便提议,“左右赵府离这儿不远,不如明月回去一趟问问你阿娘这簪子的来源,我得了空顺道来寻你,我们也好逛逛长安城的首饰铺,如何?”
赵苒苒闻言,一脸为难:“可裙幄宴才刚开始,祓禊礼也还未举行完,若我贸然离席,会不会不太好?”
沈情摇摇头,“怎么会?待会儿我去同公主说一声便是,反正这裙幄宴我瞧着也没什么好玩的,还不如逛珠宝行首饰铺来得痛快。”
赵苒苒只觉感到有些冒犯,哪儿上来就怂恿别人离席的小娘子?可又想到方才对方如此帮她,想来心肠也不坏,可能确实很喜欢这个簪子罢。
她内心纠结不已。
沈情却觉愈发焦急,因为她察觉到,筵席内不知何时吹来了一阵凉风,风内还夹杂着淡淡的、不易察觉的阴气。
见赵苒苒眉目间有些不愉,她忽然冷静了下来,也察觉到自己的这番不妥。
着实是因为上辈子身边太多人离去,导致她一紧张就会泛迷糊的性子。
赵娘子与她非亲非故,面对她这般无理的要求,何以至答应呢?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将对方时刻带在身边,有她护着,总不至于叫对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丧了命。
正如此想着,却听赵苒苒犹犹豫豫却不失温柔的声音传来,“若沈娘子实在喜欢,我这就回家一趟问问阿娘罢,只是问完后我就要回来,若是阿耶知道我提前离席,定会斥我的。”
沈情惊诧抬眼,内心着实错愕。
大概她也猜不到,竟也真有人在面对非亲非故之人的无理要求时,会同意罢?
但无疑是好的,沈情当即浅笑嫣然,一派惊喜之色,“既如此,有劳赵娘子先行一步!我去同公主说一声,这就追随你而来!”
赵苒苒低眉颔首,正要随自家管事娘子与婢女往外走,却在此时,又传来一道声音:“赵娘子!”
赵苒苒与沈情二人同时回头,见一面容英气却不失明媚的女子走来,对方朝赵苒苒行了一礼,“赵娘子。”
“娘子这是……”赵苒苒疑惑道。
来人正是大理寺卿刘公之女,刘婉秀,也是先前不分青红皂白便出口替沈灵打抱不平的人。
此刻她红着双颊,显然一副局促羞赧的模样,她道:“我为先前一番话向娘子道歉,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赵苒苒立马挥手道:“娘子也是一片好意,我自是不会放在心上。”
闻言,刘婉秀终于松了一口气,“娘子不怪罪便好,方才着实是我多言了。”
赵苒苒:“没有没有。”
刘婉秀道完歉,终于如释重负松了口气,高高兴兴去寻自家姐妹了。
二人终于聊完,赵苒苒正准备往回走。
凉风中夹杂的阴气愈发浓郁,沈情看见,空中四周渐渐多了黑云涌来,似要将整片蓝天彻底涤荡,就连原本燠热的空气也瞬间凉爽下来。
沈情蓦地拉住赵苒苒。
赵苒苒疑惑回头,却见沈情道:“别走。”走不了了。
在沈情眼中,压压的阴气将骊山四周包围,此刻这些阴气正向着筵席的方向围来。
能有这般浓重的阴气,除却伥鬼,再无它物。而且伥鬼数量还不少,肉眼可见估摸着约有二十来只。
也难怪上辈子在人群那般密集的地方闹妖患,却只有一人殒命,十几人重伤。
因为伥鬼不能杀人,只能迷乱人的心智,引导人自戕。
如今翠芽的兜里已然准备好满满当当的空白黄符以备不时之需。
沈情只需在伥鬼到达之前将画好清明符,并符送到每个人手里,再布上一个阵法,辅以玄机阁的信号弹放出,只需原地等待专人来收服伥鬼即可。
她下意识松了口气。
至于隔壁男席,有李道玄和他那同伴在,她何须操心?
如此想着,沈情大喝道:“翠芽!东西拿来!”
翠芽当即利落将沈情席前桌上的东西一扫而空,将随身携带的朱砂用水化开,连同符纸与狼毫笔一同摆在桌上。
沈情立刻埋头作符,她要先布阵将女席这边护住。等伥鬼冲破阵法之前,贵女们早已人手一张清明符。
其他贵女见状颇有些被她的架势吓到,问道:“沈娘子这是何意?”
沈情专心作符,翠芽早就受沈情耳提面命,当即大喝道:“有妖邪来犯!望众娘子赶紧来我家娘子这边排好队,领符纸护身!”
众人闻言一惊,却还秉惊疑态度。
然而在场还是有不少人知晓沈情身份,或是贵女或是哪家管事娘子,有些贵女主动去排队,管事娘子们则纷纷拉着自家娘子前往沈情跟前排队。
正在此时,狂风大作,有人吓得尖叫出声,沈情已经作好符,当即将五张符往空中一掷,只见那五张符竟神奇地滞在半空,接着高速转动,最终飞向四周隐匿。
曾几何时,诡谲的妖风戛然停止,可观女席外,四周树木与帷幕依旧烈烈而动,霎时天暗了起来,妖风正刮得昏天暗地。
众人瞬间白了脸色,这下哪儿还有人质疑沈情?纷纷奔疾到她席前排好队,等她放符。
好在众人虽惊慌,却好歹是有素质的高门贵女,也明事理,知晓是沈情挡住了那股妖风,便乖乖排好队等着沈情的符,也不胡乱踩踏推攘。
给沈情省了不少事。
正当她一刻不停作符时,腰间忽然一紧,沈情有一种被人揽住的错觉。
翠芽的尖叫在耳畔徘徊,“小姐!”
沈情提笔的手一滞,她迅速往下一看,当即吓得浑身僵硬,冷汗直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