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之同时,“李道玄!快管管你的蛇!我没被这怪阵给困住手脚,倒是要先被你这黑蛇给弄死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衣衫凌乱的顾昀从林中钻了出来,发丝乱荡,他身后是穷追不舍的秋仁。很显然,秋仁得了主人的令,正兢兢业业缠着顾昀跑。
李道玄眼一抬,秋仁立刻放弃追顾昀,转而晃晃悠悠缠到了李道玄腰间。
沈情再次醒来时,尘埃落定。
眼前是阿娘担忧的面容,翠芽一双眼哭得通红,见沈情幽幽转醒,沈夫人率先有动作。
她忙拉住沈情双手,关心问道:“身子可还有哪处不舒服?”
沈情摇了摇头,眼下还有些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夕。
沈夫人挥挥手,翠芽当即领命前去端药。
沈情思绪渐渐回笼,依稀记得昏倒之前,李道玄早已直接了当戳破了她这龌龊的小心思。
也对,他这般机智聪慧、七窍玲珑之人又怎会看不透她那漏洞百出的小计谋。
可惜还未来得及提要求,自己就晕了过去。
沈情缓缓起身扑进娘亲怀中,雪白软薄的寝衣贴着肌肤,犹如水触,她那如瀑的长发随意散落在肩头,散了几分娇俏,更添几分慵懒与闲适。
自沈灵来到沈家以后,她许久不曾睡过如此舒心的一觉了。
想到这儿,原本如幼猫般腻在阿娘怀中的沈情忽然抬头,毛茸茸的侧发贴在唇角,然而她并未有心思拂开脸上碎发,而是问阿娘:“阿娘,我睡了多久?”
沈夫人温柔替她拂去脸颊碎发,回道:“五日。”她缓缓道,“放心,那大妖已被赶来的东山寺游道子先生收入九转轮回钵中。待他念上七七四十九日楞严咒,那相繇用不了多久也就成一摊血水了罢。”
沈情知晓游道子先生有炼化大妖的方法,这并不是她所担心的,她问:“家中这些日子可有人来?”
沈夫人:“有,你与苍王除妖有功,圣人下旨赏了一堆东西,眼下正堆在仓库,待你好些了,得了空可以去瞧瞧,喜欢什么尽管玩。”她眉梢染上些许愁丝。
她还有没说的,便是返程途中,苍王着抱她的女儿走了一段路。
大妖相繇刚伏诛,骊山妖邪还未尽数退散,常人不得入山,因此当时在场的除却苍王李道玄与游道子先生外,便只剩不知从哪儿逃出来的的摄亲王世子顾昀,以及春景台内昏迷的京兆尹家的赵娘子。
顾世子好歹顾男女之别,隔了几间院子守在春景台,等活人上来将赵娘子接走,这才放心离去。
一向嚣张跋扈惯了的苍王却不管那么多,直接将沈情从山腰抱到了瀚国公府。
虽说他一路确有尽量掩人耳目,以至于后几日未曾听长安城传过他与沈情的事,可那日他浑身浴血抱着沈情飞到瀚国公府院内时,沈府内一众奴仆下人是确切瞧见了的。
沈夫人与沈将军废了大半精力,威逼利诱皆用上了,这才堪堪堵住众口。
若是沈情听了这件事,她定会明白这家伙心里想的什么。
她乃琉璃心的主人,若是她有个什么不测,那么琉璃心也会跟着失效。李道玄那般注重琉璃心,自然也跟着爱屋及乌,生怕她出了意外,这才急匆匆将她给送回沈府,好叫她早些疗疾,以免出了差池。
听闻阿娘的话语,沈情刚准备松口气,却又听沈夫人道:“府上前几日还来了位认亲的娘子,瞧着与你差不多大,自称你堂妹妹沈灵。”
沈情面色一沉,果真还是来了么。
上一世沈灵参加裙幄宴的目的,正是为了认亲。
沈情自由在玄机阁长大,随着师兄出入皇宫也就成了家常便饭,因而也结识了圣人极为宠爱的婉仪公主。
沈灵以为照二人那般深厚的友情,她定是要去参加李毓的裙幄宴,然而沈情嫌麻烦,根本没去,因此她也扑了个空。
等裙幄宴结束,回长安城后,沈灵又马不停蹄来了沈府,上门认亲。
其父是阿耶的堂兄,且早些年那位伯父在主家时,是为数不多旁观阿耶艰难处境且不落井下石的,有时在阿耶困难时他也曾帮拂过一二。
承这一份情,沈灵的阿耶因此受沈将军暗里扶持,明明其在淮溪县碌碌无为无所功绩,却也被擢升迁至长安城万年县做县令。
要知道,万年县县令一职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至少在这权贵云集,富得流油的长安城是能立住手脚的。
然而沈灵却还不满足,非要如墙苔般缠上沈家,缠上她的耶娘。
沈情当即沉了脸,“阿娘把人接进来了?”
沈夫人见女儿变脸,不知所措眨眨眼,“我见她阿耶在主家时曾照拂过你阿耶一二,又见她与你年龄相仿,你自幼身体不好,结识的娘子又少,阿娘就想着将她留下,给你做个伴……”
沈情气得眼睛都红了,她道:“我不喜欢她,阿娘快赶她出去!不许留她在我们家中!”
沈夫人忙将烦躁的女儿搂紧怀中,细细摸着她的发顶安抚,她察觉出女儿状态有些不对,试探性问道:“幼安可曾与她碰过面,为何会不喜她?”
沈情委屈从阿娘怀中探出脑袋,“我就是不喜欢她,裙幄宴上见她就不喜,我讨厌她。”
因天道禁制,她不能说出自己重生的事实,也不能告诉阿娘,沈灵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沈情只能一遍遍重复着,她不喜沈灵的事实。
沈夫人也一遍遍安抚怀中女儿,她也不再细问沈情为何不喜沈灵的缘由,而是道:“既然幼安不喜,那定是她有问题,阿娘这就将她请出去。”
这话绝非哄人之语,也是有凭据的。
她深知自己女儿是什么脾性,娇气、顽固、调皮,却也极为重情义,明事理,绝不和人品有失偏颇之人走在一起。
何况沈情是头一回如此厌恶一人,既如此,定有她自己厌恶的由头,若是再继续问下去,只会加深她内心的烦躁,沈夫人不想让女儿再不开心,所以及时止住了话题。
沈情得了愿,终于被顺了毛。
心情一旦好起来,连一直躲避讨厌的药也不那么碍眼,沈情忍着苦味几口就将药闷了,又忙塞了好几颗石蜜进嘴里。
沈夫人柔声道:“瞧你,吃得跟个小馋猫似的。”
阿娘是如此温柔与宠溺她,以至于沈情差些忘了,沈灵是阿耶堂兄之女,何况是于他有缓急相济之恩的堂兄。
若是沈夫人为了女儿就此将她赶出去,想来用不了几日,人云亦云,沈将军与沈夫人忘恩负义,自己发达了便作出过河拆桥之举的流言便会传过整座长安城了。
她憋红一双眼,又拉住沈夫人,“算了。”
沈夫人一时未及应,愣了片刻才憬悟,她错愕道:“为何?”
沈情气鼓鼓躲回了被褥中,将脸盖上,“她阿耶帮过我阿耶,要赶也不能这么赶。至少得揪出她的错处,那时再赶也差不离。”
沈夫人并未反驳女儿话语,而是欣慰地笑了,刹那间,有春光在她眼稍晕开,她将沈情脸上被褥轻轻拉开,摸了摸她额头,“好,听幼安的。”沈夫人内心甚是欣慰,她的幼安长大了。
沈情又道:“阿娘,明日抽空我要回一趟玄机阁,拿东西。”
沈夫人有些担忧,“你身子本就弱,前些日子在骊山时又受了那么多伤,如今刚醒,缓些时日去也不迟,或者叫翠芽去替你带回也行。”
沈情摇摇头,“我没事了,那东西很重要,旁人碰不得,我得赶些去拿才是。”
比翼双生阵着实怪异,她的身体似乎也因为这个阵法发生了极为大的变化,甚至连蛰伏多年都未曾现身的相繇也能引诱出来,更别说对于其他妖邪的吸引力。
她得尽快翻阅古籍,寻找应对之法,终日扒着李道玄始终不是个好法子。
沈夫人叹了口气,“好吧,记得多带几个人,莫要累着了。”
沈情脑袋点点,“嗯嗯。”
沈夫人:“眼下还早,你再多睡会儿,阿娘便不打扰你了。”
沈情坐在床上挥挥手,“阿娘慢走。”
皇宫,太极殿。
长身立于座首的中年男子徐徐转身,通天冠垂珠随着他的动作胡乱甩动,敲金嘎玉的细碎声响在空旷的大殿来回响动。
男子一双眼寒潭幽深,周身是多年下来沉积出的天家威压,他的面容年轻不再,却也依稀能看出少时风光,此刻的他也如同一坛陈酒,一坛散发着醇厚幽香的陈酒。
气质面容瞧着与殿中人竟透着几分同类之姿,只是一个老道,一个略显青涩。
李道玄着绯色圆领袍,身上是惯有的银带银肘,玄皮手套,脚踩乌皮靴。
唯一与平时不同的是他惯以红绳束的马尾此刻松了下来,满头乌丝半束半垂在身后,他脑袋上顶了个丝葛幞头,衬得他愈发唇红齿白,意气风发。
景仁帝颇有些头疼地看着这个最小的儿子。因幼时小儿子的一些遭遇,以及他那早亡的生母,无论是出于愧疚还是对亡妻的怀念,景仁帝对于这个儿子是极为疼爱。
他要去东山寺,景仁帝允了;他要随游道子游历,景仁帝也同意了;景仁帝更是在他十五岁生辰时送他在长安城的府邸作苍王府,封其为王,字号苍。
众人皆知苍这一字份量有多重。
苍,乃苍天、上苍之意,蕴含着一种与天接近、受到上天庇佑的寓意。
若非四皇子生母高贵妃早于十年前病逝,苍王早早随师父游道子四下游历,远离权利漩涡中心,待朝中大臣站队稳定,太子也于朝堂站稳脚跟,他才回长安,恐怕苍王在朝中的势头会直逼太子。
更有宣称者,苍王会将来会顶替太子坐上那个位置。
然而一切都只是泡沫掠影,无稽之谈。
流言正主此刻站在殿中,一脸不耐。
景仁帝问他:“听说九头相繇是你与瀚国公家的女儿一同收服的?”
李道玄:“你什么都知道还问我?”
景仁帝显然早已习惯小儿子的怼言,面不改色继道:“你还将昏倒的的沈娘子亲自抱回了瀚国公府。”
李道玄毫不犹豫认下,“嗯。”
景仁帝:“胡闹!众口铄金,你明知女儿家的名声有多重要,还执意如此,你就不能学学人家顾子诚,将人带到春景台看着也成!”
若非景仁帝注意到此事,率先派人给他收拾烂摊子,如今长安城内早就不知将二人传成什么样了。
李道玄:“赵娘子是受惊昏倒,沈娘子是身体太废受伤晕倒,若是将她丢到春景台,大夫要等到申猴午马之时才来,万一人到半路就死了呢。”
景仁帝一时无语,喉间哽咽。
李道玄嫌麻烦似的问道:“你叫我来就为了问这些?”
景仁帝喉间更哽了,他道:“不然呢!”
李道玄:“既如此,没事我就走了。”
景仁帝气得腮帮子疼,他颇有些头疼挥挥手,“走走走——”
此番本就是想看一看这个许久不曾见过的儿子,如今人也看到了,自己也如愿受了一通气,他当即挥手不再挽留。
李道玄板着脸走了出去。
身旁一道人影与他错过,三皇子平静有礼的声音传来,“四弟,要走了么?”
李道玄看了他一眼,简单嗯了一声,脚步不停往外走。
李瑾修习惯了他这番冷漠态度,浅浅笑了笑继续朝大殿内走。
不久,父子谈话的声音传来。
“儿臣见过大人。”
“免礼,最近李阁老授的功课习得如何?”
“秉父皇,经学方面刚习完《孟子》,史学方面《汉书》方通读一遍,还不甚精通。”
“嗯——“景仁帝淡淡道,“你太子阿兄十七岁便已六艺精通,五经通读,修儿,你尚需再加把力。”
李瑾修虚心受教:“儿臣愚钝,谨遵大人教诲。”
父子俩生疏又熟稔的交谈完功课,李瑾修见实在没话再聊,当即识趣告退。
走之前,听景仁帝叫来近旁大黄门内常侍。
景仁帝颇为欣慰的语气传来,“那小子如今总算开窍了,你且去拟密旨,召瀚国公与敬仪夫人觐见。”
内常侍扯着尖锐的嗓子略带喜庆道:“大家可是有意要为苍王与沈家娘子赐婚?”
景仁帝没有直面回答,而是道:“这小子这么多年来难得肯亲近一个小娘子。对方既是肱骨大臣之女,我自是得与沈将军好生相商。”
他清楚自己儿子是个什么劣性子,沈将军夫妻二人视女如命,要是想让他们松口嫁女儿,恐怕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