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账东西!”
宴会过后, 沈老爷子坐在书房里,站起来一脚踢倒办公桌,东西稀里哗啦砸了一地,气得直哆嗦:
“我怎么认回这么个孽畜!”
老管家在一旁不敢吭声。
沈老爷子为了这个亲孙子, 已经跟手足兄弟都闹僵了关系, 以前口头上说要许给侄孙辈的财产承诺, 全都吞回肚子里了,反正又没签法律文件, 他就是要给自己的宝贝孙子!
谁想到他这宝贝孙儿当着全部亲朋好友的面, 给他来这么一出!
这孽孙刚认回沈家还没发生火灾的时候,乖巧的很, 以前也有亲戚想给他介绍些好姑娘,那时的沈钰可怜兮兮地坐在他身旁, 头低低的,好像迷茫又有点自卑,说:
“爷爷, 我刚回来这里, 感觉自己有很多东西没有学, 我还不想谈这些,想先学学怎么管理公司。”
沈老爷子一听好欣慰呀, 这样才对嘛, 拿住了九千多亿的家产, 以后还怕找不到老婆?真是有事业心的好孙儿, 不拘泥于这些情情爱爱,非常上进!
现在拿到钱就当场翻脸了!一句话都不商量, 直接在台上骂别人卖女求荣,顺便也骂他这个糟老头子, 以后敢叫他结婚生曾孙子?别怪他翻脸无情送他去太平洋潜水!
沈老爷子滔滔不绝骂了半天,缓了几秒,老管家递上一杯热茶:
“老爷,事已至此,消消气吧。”
沈老爷子靠在紫檀木椅上,品了两口茶,叹一声:
“他倒是比他爸有血性,还知道前期要装得乖巧,韬光养晦,等拿住了财产和权力,再给我来这招过河拆桥,哼!”
老管家听得出来,老爷其实本质是不欣赏那种乖巧文静的,这种人传了家产也拿不住,欣赏跟自己一样有手段的。
而且无论如何,沈钰是独孙,沈老爷没有别的人选了。
“老爷您保重身体,儿孙自有儿孙福。”老管家劝道,“沈少也是性情中人,才会做出这样的事。跟…老夫人是一样的性格。”
提起跳楼自杀的夫人、沈钰的亲奶奶,沈老爷子不说话了,坐在那儿沉默着。
这是他人生一大心结,如今八十岁了,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沈荣山当年第一任老婆,娶的是他爸堂哥的女儿,沈晴鸢。
以前在农村大家都很穷,沈家一大帮子兄弟姐妹一块长大,他最喜欢和鸢妹一起玩。鸢妹从小就是十里八乡的大美女,长得那是最好看的。说起来四儿子沈闻轩和孙子沈钰,五官都继承了晴鸢的美貌,轮廓体格上才像他。
鸢妹长得出挑,出生又是大吉之日大吉之辰,以前村里有什么请神祭祀活动都要请她去,老一辈说鸢妹这孩子很灵的,说的话都会应验,可不敢去招惹她。
因而村里的孩子都敬重她,也怕她,不敢跟她玩,沈荣山不怕,他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只信自己,家里那么多兄弟姐妹,亲的、堂的、表的,就属他和鸢妹玩得最好。
后来十三岁时,鸢妹被城里的富贵人家挑走,说是他们家少爷看得上眼,去当童养媳。那家人供她吃穿用度,让她陪少爷读书,说以后还能送出国去留学。沈家那时候非常穷,别说什么读书留洋,好几个孩子小时候吃不饱都夭折了。
每年只有大年初七时,鸢妹才被允许回一趟家,沈荣山问她在城里过得怎么样,鸢妹说都很好,她吃得好穿得好还有书读,说着眼泪就掉下来。
当童养媳怎么会有过得好的,沈荣山也听说了,鸢妹在那家人那里都不能上桌吃饭的,明明在村里很受敬重,家里有点儿好吃的都先给鸢妹尝一口,兄弟姐妹们吃饭都哄着鸢妹去坐中间,怎么到了别人家里,竟然都不许鸢妹坐下来吃饭,要捧着碗站到一边去吃。
“咱们家太穷。”沈荣山那时说,“以后要是发财了,哥一定不让你吃苦。”
后来他真的发财了,第一次发家衣锦还乡,全村人热热闹闹,沈荣山喝了不少酒,回房间的时候,看到本应该在国外陪少爷一起留学的鸢妹,他还以为是幻觉。
第二天醒来,他摸到旁边有人,当场吓醒,鸢妹拢着被子,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问他:
“荣山哥,你以前说要是发财了,一定不让我吃苦,还算话吗?”
沈荣山全身抖了一下,应:
“算话。”
按照以前的习俗,同姓同宗绝对不能结婚,鸢妹是他爸爸家这边的堂系亲戚,两人属于兄妹关系,更何况从小鸢妹跟别人有婚约当童养媳的,现在悔婚嫁给他,那真是乱套了!
沈荣山也很叛逆,管你狗屁民俗纲常,凡是赞同他和鸢妹婚事的,说这是亲上加亲的吉祥话,拿一个大红包塞满红钞送人,凡是说这没出五服不敢结婚你们是兄妹啊,一个子儿都不给!
结婚那天,十里八乡的人全都赶来祝贺,没有一个人说败兴的话,谁会跟钱过不去?那家少爷来要人,直接组织村民扛着锄头铁锹打回去。
在老家完婚,他就带着鸢妹去美国那边,沈晴鸢有文化,他让她重新挑了个学校把书念完。
后来在家庭医生的科普下,沈荣山也懂了点什么“基因”、“染色体”之类的知识,他和鸢妹确实属于近亲,法律规定从本人开始算一代,然后一直往上数到同源祖先,直系亲属和旁系三代以内亲属禁止结婚。
他和沈晴鸢的太爷爷是同一个,这是第一代,太爷爷下来是爷爷、和爷爷的七弟也就是沈晴鸢的爷爷,这是第二代;再往下是爸爸、和爸爸的二堂哥也就是沈晴鸢的爸爸,这是第三代;再往下就是沈荣山和沈晴鸢,他们是第四代,属于刚刚好卡在法律边缘的旁系三代之外,是有效婚姻,婚后财产共同拥有。
但生孩子稍微需要谨慎一些,鸢妹身体也不算很好,万一真的怀到畸形胎儿,打掉对身体更糟糕,又不能生下来。
他和鸢妹不适合生育,这也没事,外面有的是女人会生。
沈荣山没有接受过教育,大字不识几个,什么新时代婚姻法一夫一妻制他不认的,他就是最朴素的观念,没钱的男人活该打光棍穷死在臭山沟里,像他这样的有钱男人就多讨几房太太,多子多福,大家一起享富贵日子。
沈晴鸢是他第一个老婆,但后来意外怀上的孩子沈闻轩,却是他的四儿子。
怀的时候做了很多检查,万分小心,生出来后婴儿非常健康,沈荣山也相当高兴。
没高兴几个月,他发现鸢妹好像特别不对劲。
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也不像以前那样花钱会开心,带她坐私人飞机也不会高兴了,买什么东西都恹恹的。
当时生了大儿子和二女儿的二老婆,还有生了三儿子的三老婆,成天闹作一团要争夺家产,沈荣山又在忙几个大项目没顾得上家里,等接到管家电话说夫人站在窗边,行为很奇怪,已经来不及治疗了。
他赶回去,看见客厅的落地窗大开,沈晴鸢翻过栏杆,就站在那一点点沿边上。
沈荣山吓得心脏都快停了,又不敢叫,轻声唤她:“鸢鸢,鸢鸢?你站在那儿做什么呢,快回来吧!”
沈晴鸢不理他。
“这些年……是哥做得不好,做得不对,惹你生气。鸢妹,你要是气我,觉得不公平……”沈荣山顿了一下:
“以后如果你有看得上眼的,哥就当睁只眼闭只眼,咱不要做极端的事情好不好?”
沈晴鸢站在高高的窗边,笑了一声:
“哥,咱俩从小一起长大,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吗?女人在你的世界里,根本就不重要。”
沈荣山低头沉默。
沈晴鸢:“你衣锦还乡那年,我跟少爷在国外留学,和他吵架,他就在别墅里招`妓,把我赶出门去,外面下雨,路上连辆车都没有,我很冷,又没地方去,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会给我开门,每个从花园里走出来的女人都在笑话我。”
沈荣山:“鸢鸢,过去那么久的事还提它做什么?那种寄人篱下的苦日子你再也不会过了。咱现在这么有钱,全中国没几个人能比咱们更有钱!你和我结婚早,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婚前财产公证之类乱七八糟的,我所有财产有一半都是你的!闻轩还那么小……鸢妹啊,听哥一句劝,下来吧,咱何苦这样呢?”
“有钱的日子是舒服。”沈晴鸢轻飘飘地说:
“我那时也羡慕,少爷一家活得真舒坦。我从国外跑回来,他们都说荣山哥你发财了,我想与其在外面给别人作践,不如回家找你,你比他们家都更有钱,我干嘛舍近求远呢?
“可过久了,我觉得这日子也没什么意思。”
沈荣山不理解,想她一定是生病了,有钱的日子怎么会没意思?过八百辈子那都是舒坦!管家给他查了,说夫人这个症状可能是叫什么产后抑郁症,从来没听过的新病症,要慢慢治疗,他悄悄地移过去……
“荣山,我跟你说句话。”
沈晴鸢忽然叫住他:
“你找那么多女人生那么多孩子,每天都拼命赚钱,到最后呀,你这辈子挣来的每一分钱,都会落在我孙儿头上,你信吗?”
当年四十岁的沈荣山压根不信,他以后还会有新老婆,还有更多的儿女,哪个孩子长大有出息他就把家产传给谁,都未必会传给他们的儿子沈闻轩,哪来传给你什么孙儿?
“别说这样的胡话!鸢鸢,你把手给我吧!”
“我知道你不信,你从小就不信这些。”沈晴鸢转头朝他笑:
“哥,咱们等着瞧吧。”
她一转头,从十五楼大平层落地窗上跳下去了。
今天垂暮之年的沈荣山,看着窗外的海上落日,感叹着:
“鸢鸢,还是你厉害,你从小说话就是最灵验的。”
他膝下的孩子长大,弱精无精、卵巢早衰,每一个都是不孕不育!好不容易离家出走的四儿子沈闻轩在外面有了孩子,结果这孙子接回来又是个同性恋!不知道为哪个男人发了癫,谁敢逼他要小孩他要把人丢太平洋去喂鲨鱼!
“唉,这个孙子就是她派来惩罚我的。”沈老爷子认命了,“鸢妹今天要是能看到,一定要取笑我,笑到最后的人,还是她。”
老管家:“老爷,四十几年过去,夫人已经永登极乐了。”
“是啊,肯定把我这个糟老头子忘了。”
八十岁的沈荣山还是不明白,鸢妹当年怎么就那样撒手人寰了,怎么就那样让他看着她跳下去?后来几个家庭医生都反馈,夫人生完孩子之后生理心理的检查都有做,所有结果都是正常的,根本没有确诊抑郁病症。
就像他也想不明白,四儿子沈闻轩怎么会直接甩手就走了?当年他不过是阻碍了一下,闻轩就甩了千亿家产拉着女朋友私奔,隐姓埋名三十几年没有给他一条音讯。
找回孙子沈钰之后,沈荣山也看到了很多儿子的遗物,没有提到他这个父亲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
“当年闻轩的事……”沈老爷子缓缓开口,苍老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也不是看不起四儿媳家境不好,偏不让他俩在一块。闻轩什么都好,就是性格…太清高,跟鸢鸢有些像的。”
这样的人压根就不屑跟别人争抢,真把家产传下去,闻轩能不能拿得住呢?
“我一直想要闻轩找一个,性格泼辣点、有血性的女人。唉,他又非不肯,四儿媳的性格跟他是一类人……”
“老爷,都过去了。”老管家劝道,“您别伤心了,注意身体。”
沈老爷子低着头,白发苍苍,如今看他这个孙子沈钰,那性格,跟鸢妹、跟闻轩,是一脉相承的,他们这样的人沈老爷子是看怕了,真逼起来,钱也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会干出相当极端的事情。
“罢了,把那孽畜叫过来吧。”
老管家打开书房门,请沈少进来。
沈钰走进来,看见爷爷低头坐在书桌前,不知道是在想什么,似乎已经平静了。
沈老爷子抬头看见他,道:
“我这把年纪了,也不想打你,也懒得骂你,你既然铁了心要跟那男人过,就去把人带回来,让我这个老头子见一见吧。”
沈钰:“可能没办法。”
“你说什么!”沈老爷子刚平静好的情绪立刻勃然大怒。
就他孙子这所作所为,放到任何一个家庭里没打断一条腿都是他们做长辈的脾气太好了!现在他看在鸢妹和闻轩的事上,宽宏大量地做出了如此让步,就想看看到底是什么男人能把他孙子迷成这样?结果这孽畜竟然给他来一句:没办法?!
“什么叫作没办法!是他不敢来?呵,我是会吃人吗!就这点胆量都没有你们还谈个屁……”
沈钰打断道:“他还没离婚。”
沈老爷子:“他还没…他还没什么?!”
沈钰又重复了一遍:“他还没离婚。”
沈老爷子顿觉眼前发黑:“你…!你怎么会看上有妇之夫啊!你不要廉耻的?!”
沈钰:“有夫之夫。”
“…”沈老爷子大骂:“那人家夫夫婚姻美满,要你在这作怪?还在台上发表什么狗屁宣言!喜欢的人是男的?他妈的人家压根就不喜欢你!”
沈钰:“不会,他挺喜欢我的。”
“喜欢你还会跟别人结婚?!”沈老爷子气得吹鼻子瞪眼。
沈钰:“他有原因的,你不懂。”
沈老爷子听得都快昏过去,拿起手杖就要抽这个不肖子孙,沈钰站直了让他打。
他看到沈钰那张脸,一瞬间像是看到了从小一起长大却跳楼自杀的沈晴鸢,看到了他最喜爱最有出息却离家出走的四儿子沈闻轩,他在八十岁差不多要离开人间的时候,看到了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两个至亲之人的集合体,笔挺挺地站在他的面前。
手里的杖棍抬起来,又重重地跺在地上,沈老爷子长叹一声:
“你走吧,别出现在我眼前,多看你一眼我都会得心脏病!”
沈钰非常有礼貌地向他九十度深深鞠躬: “谢谢爷爷。”
“他过段时间要坐我们家的豪华游轮去旅游,爷爷,那我可以去找他吗?”
沈老爷子:“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