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衍乖乖地不动了, 任由沈钰把他抱到浴室去。
泡进按摩浴缸，温热的水汽蒸腾而上，眼睛半眯着，像打盹的猫一样有些困倦了, 恍惚之间, 好像又听见有什么声音。
“是我的手机在响吗？”
隔着浴室的水汽, 外面传来耳熟的铃声。
沈钰：“接吗？”
那铃声孜孜不倦地响彻着，估摸一下, 就是兰熙城打来的。
顾明衍怎么可能现在去接他电话, 连连摇头。
“你想接就接吧。”
沈钰甩下毛巾，起身作势就要去拿, 顾明衍赶紧伸手拉住他：
“好啦，还没消气呢？”
他勾住沈钰的脖颈, 哄一哄他：
“来说说，气的什么？我让他拍《兰陵王》？还是什么，上次邮轮他送酒来我房间？”
沈钰不说话, 只用毛巾揉搓了泡沫, 细致地抹上来, 帮他清洗。
顾明衍一边享受着“哑巴美人”的服务，一边心里有点发虚。
…不会是还在气当年酒吧那次吧？
那年为庆祝兰熙城发布第一张个人专辑, 他们一群人在香港维多利亚私人酒吧欢聚, 那天正好是跨年夜, 12月31日, 沈钰的生日。
但顾明衍联系不到沈钰。
自从沈钰出院回沈家后，他就彻底失去了他的联络。
手机里的定位芯片在那场火灾中烧毁了, 他再也看不到沈钰的定位。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曾偷偷拨过沈钰之前的号码, 一开始打得有些忐忑，还怕沈钰真的接起来，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后来就打得肆无忌惮了，反正无论怎么打都是：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停机……”
偶尔也去Q`Q和微信上留过言，怕那些账号皮下已经不是沈钰本人在控制了，顾明衍发的话都很笼统：
[Hi，老同学，好久不见了，最近怎么样？]
-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除了刚苏醒那次接到过沈钰的电话，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这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顾明衍那时稍微有些后悔，他干嘛在那次电话里教沈钰少打电话、多找爷爷，沈钰简直听话得过头了！
通话记录他一直保留着，苏醒那次沈钰打来的号码是一串虚拟号码，顾明衍试过，无法回拨。
沈家的人他几乎都不认识，后来托了好几层关系勉强去打听了一番，传话来说，那孙子还躺医院呢，也不知道能不能醒来。
…看来沈老爷子严格保密了沈钰苏醒的事，大概只有完全站在他这边的人才能知道真正的消息，至于其他人及旁系亲戚，一概不知。
没有消息，有时也是一种好消息。顾明衍记得沈钰地震那年，救援队队长曾跟他说过这句话。
日子还是要一天天地过，他的定位一直对沈钰开放，他的电话也从不更换，有任何事都可以找他，没有找他，大约就是没事。
那年12月31日那天，顾明衍过得很不安生，时刻提溜着一颗心要去看手机，频率高到秘书都在惊奇：“顾总是在等什么消息吗？需不需要我……”
“哦，没。”顾明衍把手机放回兜里，“没事。”
昨夜一过零点，他就给沈钰发了[生日快乐]，微信Q`Q都发了，连同停用的那个号码，也发了一份短信过去。
等今天太阳落了山，天色渐晚，他坐在维多利亚港吹海风，低头一看，手机里依然没有弹出任何回复。
过了夜里九点，跨年的气氛越来越浓烈，顾明衍坐在吵吵闹闹的酒吧里，再有两三个小时，今天就过去了。
从他十二岁遇见沈钰以来，就从来没有缺席过沈钰的生日，哪怕是分手跟傅寒峥结婚的那年、沈钰躺在医院的去年，他都履行了当年说的：以后你每一个生日我都给你过。
今天的沈钰，不跟他在一个学校、不住在他家的房子里、不在他权力管辖范围内的任何地方，甚至连打个电话，他竟然都不知道要去打给谁。
顾明衍从小到大都没经历过这种事，生平第一次体验，这感觉很不好。
21：45，刚把一杯酒喝见底，忽然，兜里传来一阵震动。
嗡嗡——手机屏幕上弹出一串无法显示的星号，还没等铃声唱响第一个音，顾明衍的手指就划了接听：
糟了，接太快了！
对面的人还没说话，电话的听筒就过于尽责地把他这边的背景音全部传播出去：酒吧喧嚣的音乐，隐秘的卡座里传来不知名的小嗲精：“嗯…嗯……讨厌……不要啦……”
顾明衍：“…”
紧接着又是一声甜到发腻的：“顾总，我敬你一杯吧，顾总……”
兰熙城端着酒杯过来，脸颊带着酒后的微红，被一帮光鲜亮丽的小明星簇拥着，像里面开得最美的一朵玫瑰。
顾明衍压根没空欣赏，他握着手机，如芒在背，卡座边又冒出一声娇滴滴的：
“熙城哥，你都缠着顾总一晚上了，还来呀？顾总可要招架不住你了。”
顾明衍：“……”
妈的，什么叫缠着他一晚上？会不会说话？等着回去扣绩效吧！
电话对面的沈钰不说话，就默默地听，他越是安静，越是衬得这背景音无比突兀，顾明衍简直如坐针毡。
见顾总脸色有点冷，手里又握着手机，兰熙城也识趣地不再打扰，等这群烦人的明星都走了，顾明衍听见电话里传来很细微的：
“…咳…咳咳……”
沈钰在咳嗽，接二连三的，好像止不住似的。
…生病了？
胸膛里的心脏提溜一下就悬起来。
顾明衍几乎脱口而出地问：“没事吧？”
听筒对面没有说话。
很好，沈钰这家伙不理他。
…也是，生日这天他在生病，他在酒吧“花天酒地”，旁人左一声顾总右一声顾总的，电话那头的人听着是什么滋味？
面对沉默的电话，顾明衍几乎要没法在这里坐下去了。
原本他也不会在今天来这地方，往年跨年夜都是顾家大宴，但兰熙城第一张个人专辑他请了最好的导演团队，都是卖他面子来的人，张导说很久没聚了，在维多利亚港这新开了一家酒吧，跨年夜请他赏脸来这玩玩儿，正好给小熙庆贺下，顾明衍也实在不好推脱。
喧嚣的酒吧里，一群人吵吵闹闹地起哄让谁去唱歌，顾明衍接着沈钰的电话，也没心思去听是在起谁的哄，他站起身，道：
“那不然…我来唱一首吧。”
全场静默了一秒，接着此起彼伏地尖叫起来：
“啊啊啊顾总！您真的唱歌？？”
“我没听错吧！顾总竟然愿意给我们唱一首吗？”
“我的天太幸运了！这么多年……”
不再去管全场掀翻屋顶的哄闹气氛，顾明衍默默走上台。
电话那头的沈钰不说话、也不挂断，安静地等待着，好像他还坐在学校台下，看他的少年一步一步走上掌声涌动的最顶端。
他和他的约定俗成，每年的今天，为你唱一首歌。
今年是第十二年，他们之间的小小习俗也从未中断过。
*
舞台下的兰熙城受宠若惊，激动得差点把玻璃酒杯都捏碎。
他刚刚正被起哄去唱歌，在场的人都知道他专辑里的“美妙歌声”纯粹是百万调音师调出来的，还要他在感冒嗓子不好的时候哄他去唱歌，纯心看他笑话！
不高兴到极点，脸色也有点难看，但张导的面子他也不能不卖，一直忍着不能发作，突然听到一句……
兰熙城全身都怔住了。
他几乎以为自己在幻听，直到身旁的人使劲掐他，尖叫起来，兰熙城才回过神来，顾总竟然真的愿意为了帮他解围…破例登台唱歌！
脸一下子红得发热，兰熙城近乎崇拜地望向舞台上的那个人，舍不得移开一秒钟的视线。
顾总有时候对他挺冰冷的，但关键的时候又非常可靠，绝对不会让他在娱乐圈被任何人欺负，该砸的资源从来都毫不手软地砸。
兴许…总裁都是在感情中不善言辞，他以后应该对顾总更主动一些……
直到吉他弹奏起音乐，麦克风里传来第一句歌声，台下的兰熙城才像被泼了一勺冷水。
顾总为他解围而唱的歌……他完全听不懂：
“穿过一列平原，穿过一列长街，宇宙温暖寂静没有花”
“惨绿青年，你头发密且软，谁给你剪？如你出走那一天没人看见。”
这是一首粤语老歌，调子有点慢，似乎还有点说不清的哀伤，兰熙城不太明白顾总为什么在他个人专辑庆功宴＋跨年夜的酒吧里，选择唱这样奇怪的歌？
四周欢闹玩乐的氛围都褪了个干净，和他一样听不懂的人面面相觑着，台上的顾总像是根本没有发现他们这群人的尴尬，他自然而然地唱下去，眼里仿佛完全没有他们这些观众，只让温柔的声线在安静中回响：
“车上一路红霞，终站不是回家，明天你预算将翻过天边地平线”
“行装更多、年资更浅、离家更是远……”
“诚心祝福你，捱得到新天地。”
*
一曲终了，兰熙城一个字也没听懂。
他向来听不懂粤语，顾总是知道的。
打开听歌识曲，搜了搜，这首歌名叫：亲爱的玛嘉烈。
D.MJL
那天之后，兰熙城将他的游戏小号改成了这个名字，不少知道他这个号的大粉当时纷纷警铃大作：他是不是谈恋爱了？
他们到处比对MJL是什么人的缩写？前面的D.又是什么意思？
猜来猜去，直到今天，也没有人猜出来，就像他猜不出顾总为什么要对完全听不懂粤语的他唱那首粤语歌。
不过歌虽然没有听懂，但那歌名里终归有个“亲爱的”，每每想起来，兰熙城心里也高兴，顾总为他唱过歌的。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第三个电话依旧没有接通，兰熙城慢慢放下手机，再打下去，就太不识好歹了。
他还谨记着自己的身份，能走到今天全靠顾总捧着，真把顾总得罪了，也大可以把他摔在地上。
顾总在面向外界的时候，确实时刻都给他撑腰，砸尽资源给他足足的面子和排场，不仅是他自己的感觉，周围人对他的艳羡、微妙的嫉妒、和流传的旖旎绯闻，都时常让他产生一种甜蜜的错觉。
但私底下，细细回忆起来，顾总似乎没有一次对他热情过。
他甚至根本没有顾总的私人号码和微信，也没有在私底下被邀请去吃饭、去顾总的别墅家里做客，哪怕一次。
现在，顾总也从天荣传媒挖了路堂霖进明世公司，眼看着也是要当成好苗子捧起来，谁能红捧谁，赚钱而已，没谁是特殊的。
这次打电话，也不为别的，他想最后再挣扎一次。
他想知道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有没有哪一个瞬间也曾在顾总的心中有过微小的希望，还是从头到尾只是一个验证他眼光独到的商品？
自从知道SY的缩写是谁后，兰熙城查了很多有关这位的资料。
因首富的新闻曝光，“沈钰”现在已经成为全国网友热烈讨论的焦点。
他曾经就读过的小学、初中、高中，摇身一变成为全国首富的母校，校方也将此作为一种招生宣传，扩大学校名气。
很快，就有人找出了首富沈钰以前在学校论坛里使用的账号，首富发表过的帖子现在变成该校的网络打卡风景线：
[滴——参观首富卡]
[xx届老学长前来恭贺校友飞黄腾达]
[拜一拜，祈愿下辈子也有送我九千亿的爷爷]
……
那个账号没有头像，ID名也是系统默认生成的随机数字，没有取昵称，点进主页，动态停留在很久以前，大约是从毕业后就没再登录使用了。
兰熙城起初是抱着随便看看的心态在翻，这个账号动态不多，主要出没在数学和物理竞赛题的帖子中，偶尔会分享一些书籍电影和音乐，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就一普通网络账号。
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是首富使用过的？兴许是某位网友随便编来唬人的，兰熙城越翻越窝火，他牺牲自己大明星宝贵的休息时间，就在干这么无聊的事？
正要关闭的时候，突然余光扫到最下面一行，该账号分享了一首音乐，《……》。
兰熙城忽然都有点不认识那几个汉字，他看了好久，才终于看清楚那歌名：
“亲爱的玛嘉烈”
回忆中梦幻的色彩褪了色，他忽然想起来，那天顾总唱歌之前，他有去找顾总敬酒，但顾总没有应他，而是匆忙地接了个电话。
后来上台唱歌的时候，顾总挂电话了吗？
还是带着手机上台唱的？
那天酒吧里热闹欢呼，兰熙城坐在台下，满心欢欣地听着，像被某种彩色泡泡砸中了，雀跃着充满了期盼。
而于台上的那个人而言，他和台下的他们，不过是纷扰尘埃里微不足道的一粒。
真正的台下其实只坐着一个人，那人藏在顾总手机听筒的那一端。
D.MJL……
打开用了很久的游戏小号，光标在L后跳动。
兰熙城握着手机，屏幕忽而有些模糊起来，最后一个一个字母都删掉，把用了很久的ID，一下子消灭。
原来，他当年没有听懂的那首歌，真的从来也不是唱给他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