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作者,还是一个正义的作者

现在回想这篇小说的写作历程,有如梦魇。它作为欲望的斑点,诞生于二〇〇六年夏。那时,我看到一则简短报道:一个年轻人杀死同学,没人能找到他的杀人动机。当时我和文学的关系很简单,只是一个普通读者。

我和很多事物擦肩而过,料想这报道也如此。但在几个月之后,我发现它自行变大,成了一个恐怖的世界。我每天都装载着对它的广泛理解和无穷编造,就像背负重物。二〇〇七年春节,我没有回乡过年,试图将它产下来,但只写出十五节。当年五一,续写两节,国庆时又加了一节,但被迫停手。因为写作间隔时间太长,文本前后掣肘,互相矛盾,词句也因时间将尽而显得仓促凌乱。当时它叫“杀人的人”,有八万字左右,计划总长度为二十四万字。因为这个,后来我只敢写短篇。一些人还以为这是一种文学上的自觉选择。

我差不多忘了它。直到二〇一〇年,在倒腾橱柜时看见材料,才想起还有这一遭。我想到自己如何尽力搜集资料,如何旷日持久地推算,如何试图去法庭旁听,如何钻研加缪、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的三部著作——我想到这些狂热的准备,以及它的草草收场,便被一种耻辱感紧紧包围,就像一个穷人生不起孩子。

我想从头来过,而生活中别的事情也按照它的轨道运行过来,挤成一团。在祖母下葬的同时,我按照父亲的要求,购买新房,准备结婚。而因为写作所带来的对生活的敌意,我与女友的关系其实已走到尽头。二〇一〇年五月二十三日,我看着世界杯报道的加班表,哀楚欲死,感觉就像游泳好手要将自己溺毙,“好,我陪你们去生活,陪你们买房、结婚、加班”。我像困兽愤怒行走,最终作出的却是相反的选择。今天看来,这个选择没有辜负我,但相比《月亮与六便士》里的思特里克兰德,以及不少狂热的朋友,我还是缺少出格的勇气。他们都曾为创造的理想辞职,而我只是命令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开始。我容易在妥协状态里生存。我在开始时打上这天的记号,后来才知在四年前,同样是这一天,主人公的原型受激情驱使,举起屠刀。这是一种可怕的巧合。

最终因为我的专横霸道,我和女友分手,每天早上六点多起床上班,晚上八点多回家,我总是试图在网站工作中保护住精力,但每次回来都气息奄奄,一个字也写不动。然后我等周末。在周六,我会因为要找到续写感觉而苦苦推敲,因此最终只剩下周日能畅快地写几千字。在这过程中,平均每三天,父亲都打电话来,以商量的口吻问:“找女朋友没有?”我每次都心藏怒火。我想说:“正因为你想让我结婚,我有了一间房子;正因为要还月供,我不敢轻易辞职、跳槽;正因为这狗日的工作,我每天被消耗一空。”

有一天接过父亲电话后,我翻开电话簿,找到一个自认妥当的人,发短信:我喜欢你。她和我进行了接触,但是犹疑。对女人来说,这种紧迫的求爱不但值得怀疑,还值得鄙视。在见到她后我笨手笨脚地抱她,被挣脱开,这事情就完了。后来父亲问我如何,我说高攀不起,听得出来他很悲哀。

二〇一〇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这篇薄薄的小说终于修改完毕。当时是下午,窗外铺陈死气沉沉的建筑物、冰块、树和时光,我一人呆坐,不知悲伤应该从哪里来。我有一个朋友在写完长篇后号啕大哭,我觉得我也应该这样,但一直没等来。我对自己很失望。当夜我失眠,恐惧像大风不停地刮进空洞。我害怕这一切都是在做无用功。

这篇小说标题(原名)为“猫和老鼠”,喻示的是互动关系中的位置与使命,一个穷凶极恶地追,一个没日没夜地逃。小说的主人公在被无聊完全侵蚀后,再也找不到自振的方法,因此杀人,试图赢得被追捕所带来的充实。想一想这场景:就是要睡了,也要在指间夹一根燃烧的香烟,好在烟头烧到皮肤时醒来,继续逃命。

我将他设置为一个纯粹的人,就像电影《出租车司机》里的特拉维夫,他的子弹注定要射出,至于射死的是总统候选人还是黑社会,他并未深究,他只是需要子弹射出。他并没有先天的善恶动机,只是在效果上,他不能杀死总统候选人而可以击毙黑社会成员,因此被捧为城市英雄。而我的主人公,他的行为为世人不齿,他们集体呼喊:杀死他!

杀死他!杀死他!

杀死他!杀死他!杀死他!

在原初的动机上,我的主人公一心只想着“如何充实”,杀人只是这一动机的外延。我着重探究的是这一动机。从动机上看他和过去的我并无区别,很多年我都浑浑噩噩,无所事事,每天盼望世界大战。只是我止于语言,而这个主人公却付诸行动。他设想过频繁地做好事,好让受恩人去搜寻他,但他想这样的搜寻注定松弛、松散,从技术上并不能使他充实。因此他去当了恶棍。在杀那个漂亮、善良、充满才艺的女孩时,他考虑的也是技术,因为杀掉一个完美的人,会激怒整个社会,进而使追捕力度增大。

写作时我很平静。我从来不赞美也不认同这种行为,但也没有急不可耐或先入为主地对它进行审判。因为一个作者一旦将自己设置为正义的化身,他的立场便可能偏颇,思想便可能空洞,说教便可能肤浅,所揭示的也可能为人们所麻木。在这方面,我遵循加缪的原则,像冰块一样,忠实、诚恳地去反映上天的光芒,无论光芒来自上帝还是魔鬼。

但最终我还是害怕,因为书写这种罕见的罪恶,就像揭开一个魔盒的盖子。我在小说中让检察官说,这种仅仅因为无聊而杀人的行为,它不可预测,使人胆寒,性质早已超越杀人放火、强奸拐卖,攻击的是我们整个制度、传统,以及赖以活下去的信念。

因为这种创造的害怕——我创造了一个纯粹的恶棍——最终我抹去他的名字。一本小说有主人公却没有名字,因此讨论起来就不方便。我既想你们看见作品,又想你们忘记它。

也许能宽慰我的是电影《桂河大桥》。在曼谷西边的铁路上,善恶分明,日军要修桥,而盟军要炸它。在纠缠中,来自英国的战俘尼科森仅仅为着自身的荣誉感,以极高的效率将桂河大桥修起来,并让它有了雄伟的姿态。那是艺术的姿态,预示着他既不为日军服务,也不为盟军服务。他超越正义,为桥本身而战斗。

阿乙

2011年10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