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圣裁之谋

    梵蒂冈,教皇厅。

    作为整个教皇国的权力中心,教皇厅却只是一间精致的小礼拜堂,这里原本用作教皇的私人书房,因此高耸的四壁上都是黑色铁艺书架,摆满历任教皇珍藏的古籍。书架围拱下,礼拜堂的正中央摆着一张花梨木书桌,并不大,但半个世界的命运在这张桌面上被裁决。

    西塞罗匆匆步入教皇厅,教皇格里高利二世正坐在书桌后,平静地签署一份又一份的文件。神情肃穆的枢机卿们等候在距离书桌几十尺的台阶下,教皇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些重臣的到来,只是埋头工作。没有人敢发出多余的声音干扰他神圣而重要的工作,呼吸都被压得很低,整个教皇厅里只闻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而外务省和政务省的官员们连面圣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在教皇厅外等候。这些高官穿着笔挺的高领礼服,佩戴着黄金或者银质的家徽,威严魁梧或者阴鸷冷酷,但都是裁决他人命运的尊贵面相。平日里他们每个都被称作“大人”,在自己的宅邸里他们每个人都有几十个仆役伺候,但在教皇厅门前,他们却像仆役一样排成有序的阵列等候着,不敢有什么怨言。

    在神的面前,所有帝王都是仆从,何况高官。

    教皇在一份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加盖了印章之后,终于抬起头来。他把一枚白色的信封轻轻地推到书桌边沿,看着等待在台阶下的枢机卿们,“阿黛尔的信使今天从高黎国回来了,带来了让我担忧的消息。高黎国作为我们的属国,却未必是虔诚的信徒,他们私下里和异端勾结,信奉魔鬼。”

    西塞罗一怔。他知道这一天迟早都会来,但是太快了。

    在教皇国的众多属国中,高黎国是版图最大军事力量最强的国家之一,但长期以来并不十足驯服,对翡冷翠的贡献也极少。梵蒂冈却不敢对高黎国实施高压政策,这可能导致高黎国脱离教皇国独立,它就像家里叛逆不驯的孩子,总以离家出走威胁父母。这样的孩子无疑是父母的心病,因为其他孩子会以它为榜样。要么给它糖,要么给他皮鞭。

    去年教皇慷慨地把自己以美貌闻名的幼女阿黛尔·博尔吉亚下嫁给高黎国君主卡图卢斯,这被教皇看做给高黎国的糖块。但距离教皇最近的人,譬如西塞罗和格拉古,却并不这么想。

    教皇有三个儿子,却只有一个弥足珍贵的公主,即便要施恩,也没有必要牺牲这个珠宝般贵重的女孩去嫁给年迈的卡图卢斯。唯一的解释便是阴谋,随着这样一场婚姻,公主的陪嫁使团便可以冠冕堂皇地深入高黎国。那些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他们能收集到教皇想要的证据。

    以清洗异端为名对高黎国发动战争的证据!

    那场婚姻仅仅过去了一年,教皇已经高举起了携着神威的“上帝之鞭”。

    枢机卿们放轻脚步走到书桌前围观那封密信,密信以红漆封缄,上面红漆上印着阿黛尔公主的私章。这简直是一封用尽心思的诉讼书,卡图卢斯和异端教派见面的时间地点,以及对于这些异端教派的金钱资助数额,甚至一些令人无法启齿的隐私,卡图卢斯醉心于异端教派进献的秘药和某些祭祀仪式,试图恢复它作为男人在卧室中的能力。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刚迎娶了以美貌震惊翡冷翠的幼年公主,沉迷于公主的美貌,可大概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求助于虚无缥缈的邪神。

    枢机卿们都尴尬地皱眉。卡图卢斯也许确实是因为老去和无能才求助于异端,而让阿黛尔公主下嫁显然加速了他的沉迷,但因此他要被自己的岳父,教皇圣格里高利二世讨伐。听起来这像是一场筹划已久的阴谋,这条罪证如果被外人知晓显然会令博尔吉亚家族也蒙羞。

    仆役们把高背靠椅搬到了书桌旁,枢机卿们按照年资顺序坐下。在教皇国中,枢机会是权力的轴心,教务省、政务省、外交省、十字禁卫军和异端审判局都围绕着这一轴心运行,如同一块精密的怀表。被称为“圣座”的教皇轻易是不对军务和政务发言的,他签署的教旨绝大多数只和宗教有关,其他事务由五位枢机卿以表决的方式裁断。

    “我的女婿卡图卢斯会是神座下的叛徒么?”教皇环顾四周。

    “既然我们有阿黛尔公主寄来的密信,纵然不敢相信也只得相信。如果卡图卢斯没有勾结异端,阿黛尔公主为什么要检举他呢?她是高黎国的皇后啊,高黎国覆灭在一场圣战中对她没有任何好处。”西塞罗说。

    他确信这是教皇的军事谋略,也就急于抢先附和,尽管他也知道自己提出的理由站不住脚。高黎国的王后就不会检举高黎国的国王?如果他自己是那十四岁的少女,他处心积虑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把自己那政治婚姻的丈夫送进地狱,这样就再也不必在他皮肤松弛的垂老之身下婉转承欢。高黎国的覆灭不会影响阿黛尔公主的生活,她会被十字禁卫军迎回翡冷翠,继续当她的公主,甚至她可能继承高黎国成为一位女公爵。

    “如果密信中所述属实,我们只有发动对高黎国的圣战。”安东尼将军沉思,“但战争需要时间来筹备,高黎国拥有很长的海岸线,我们不得不在海路两侧同时开展,以防神的罪人卡图鲁斯逃走。但高黎国的海军确是属国中最强的。”

    发动圣战需要经过上下议院投票,虽然枢机会和圣座都有权无视上下议院,但这关乎圣座的名誉。这场圣战不应事圣做的意图,而是整个翡冷翠整个教皇国的意图,每一个虔信神的人都有义务为圣战奉献。”格古拉说。这话已经说得很露骨,虽然发动圣战的决议在教皇厅中已经达成,但仍需借助公众的名义。教皇效命于神,他拥有巨大的权力却须本着慈爱的心,每一次的圣战都是由军队和人民请愿最后教皇恩准的。

    焦黄微微点头。

    “应当由十字禁卫军对上下议院发出战争提案。”西塞罗建议。

    “十字禁卫军可以做出这份提案……”安东尼略略迟疑,“但是我们需要有力的证据,以证明卡图卢斯确实背弃了神投向恶魔,仅有阿黛尔公主的证言书还不够。”

    “这绝不是问题,我们可以向高黎国派出间谍,此外美第奇家族在高黎国拥有庞大的产业,他们也应当可以提供证据,再有就是随同公主殿下出使高黎国的使团。”西塞罗说。

    安东尼将军的疑惑在他看来很可笑,如果安东尼真的认为教皇是仅凭一封密信就要发动圣战,那么他就只能是老糊涂了。在阿黛尔公主婚后的一年里,外务省下辖的间谍们必然频繁的出入高黎国,卡图卢斯崇信异端的证据如果写成案卷大概能够塞满教皇厅的书架。捕猎的网总是在投出诱饵的同时就张开了。那场震惊所有属国的盛大婚礼上,新娘身穿圣洁的白色婚纱乘着通体漆成白色的大船,劈开碧蓝色的大海去往高黎国,而身穿紫色礼服的新郎也仿佛返老还童,在码头上拉着琴等候。那是卡图卢斯沉浸在对爱情和少女胴体的幻梦中,绝不会想到这不过是他审判日的预演。

    “这也需要时间。”安东尼说。

    “几个月足够,在十字禁卫军向上下议院提案的同时,外务省就能完成对证据的搜集。”格拉古说。作为红衣主教,他同时也管辖着外务省,对于所属间谍的能力,他有绝对的把握。

    西塞罗和格拉古都清楚安东尼将军何以对于圣战的态度如此暧昧。这是教皇的意愿,安东尼无从拒绝,但是作为军队领袖,他将因此扛上巨大的责任。如果战胜,他无疑将会被看做英雄,他将从高黎国带回巨额的战利品,整个翡冷翠都会为他欢呼,但如果失败呢?这场战争的后果很难预言,海战一直是十字禁卫军的弱项。败战的结果是安东尼必然失去他的枢机卿席位,他的家族也会失势,翡冷翠中不乏想取代安东尼的军事家族。

    安东尼曾经是一头雄狮,但是一只老去的狮王保住尊严的最好办法就是不再出战。

    所有人都看着安东尼,这个须发花白的老人坐在高背靠椅里,双手握住扶手末端的黄金狮头,长久地沉默着。他依然魁梧的身体撑起了十字禁卫军笔挺的黑色军服,甚至凸显出肌肉的轮廓,但是鬼知道这些肌肉还能不能迸发出当年那股魔鬼般的力量,也许他的骨骼已经脆到了不能承受肌肉力量的程度?

    旁观一个英雄的老去,就像看着女人美丽容颜剥蚀那样令人悲哀。

    西塞罗在心里揣测可能代替安东尼的人选。不是他一个人会这么做,整个翡冷翠里的贵族都会在战争开始之前分头下注。安东尼就像是一个走进角斗场挑战猛兽的角斗士,贵族们在看台上品议他的肌肉和胜率,兴致勃勃地下注。

    塞西罗缓慢而用力地打了个寒颤,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权力场中没有任何人是安全的,随时随地就会有新的人被推入角斗场去挑战猛兽,而轮到他的时候,其它人也会评价着他的实力下注……这一切都取决于面前那个老人的意愿。

    教皇格里高利二世,他穿着白色的长袍,戴着巍峨的圣冠,按着一本《圣经》,仿佛端坐在光芒中。在翡冷翠唯一不可动摇的就是教皇,他是神的仆人,代替神作为牧人,以人类为羊群。无论多少羊死去,牧羊人还是牧羊人。西塞罗心中涌起了敬畏。作为枢机卿很多年,他自认为是翡冷翠最接近教皇的人了,此刻却忽然意识到自己和教皇之间的距离。

    就像天堂和地狱之间的距离。

    安东尼缓缓地起身,单膝下跪,“让神的光和火焰引导我们的利剑,十字禁卫军将向一切渎神的罪人发起圣战。圣哉,圣哉,圣哉,万军之王!”

    所有枢机卿都起身,在胸前划着十字,“圣哉,圣哉,圣哉,万军之王!”

    这声音传到教皇厅外,外务省和政务省的官员们也把《圣经》按在心口高呼起来,“圣哉,圣哉,圣哉,万军之王!”

    最后,圣城梵蒂冈中的骑士、仆役和修士们都高举手臂呼喊,青铜大钟轰鸣起来,声音仿佛雷霆般,震动了翡冷翠城。听见这个声音的人们都驻足,不安地看向梵蒂冈的方向。钟声仿佛战争的预言诗,神以“万军之王”的身份出现时,必有罪人沦亡于他燃烧着烈焰的剑下。牧师们总是一而再地告诉信徒神的慈爱,神爱世人,甚至牺牲自己的儿子来消弭他们的罪孽,却很少提及《旧约》中神的另一种面目,他的别号是“万军之王”,统御着数以万计的天使军队,每一个天使都手握裁决的刀剑,上面燃烧着纯净的光焰。他们挥剑所向的地方比灭亡,正如他们曾把沉溺于罪孽中的索多玛城在一夜间化为灰烬。

    教皇缓缓地举起了手,自内而外,呼喊声渐渐平息。

    这个老人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深呼吸,露出了疲惫的神色。许久,他睁眼看向安东尼,“如果发动圣战,你需要什么。”

    “全新的战舰一共一百二十艘,大口径钢铁火炮四千八百门,每门火炮需要配发二十枚开花弹,除此之外,我还需要一万八千镑黄金的军费。”安东尼说。

    “国库拨出这笔钱需要多少时间?”教皇看向西塞罗。

    西塞罗愣住了。他完全没有料到安东尼开出的军费是如此惊人的数字,他监管着政务省,国库也在他的辖下,里面仅有两万镑黄金的存量,甚至不够打造那些新式战舰用。

    “西塞罗?”教皇再次问。

    西塞罗急忙躬身,“圣座,国库只剩下大约两万磅黄金,不够支付这笔军费。但是我们可以向大家族拆借,譬如美第奇家族,或者我们可以发动一笔募捐,每个为圣战募捐的虔诚圣徒都能分得战利品。这场圣战的战利品会是惊人的数字,信徒们会很踊跃。”

    “听说美第奇家族的族长和我的儿子西泽尔很要好,美第奇家族大约会很乐意借贷这笔钱给教廷吧?”教皇问。

    “作为信徒,美第奇家族有义务为圣战提供经费。”格拉古回答,他巧妙地避开了赛尔维莉娅和西泽尔之间的关系。他记得今天是西泽尔的未婚妻,晋都国公主原纯抵达翡冷翠的日子,这可以看做教皇对美第奇家族的安抚。断绝了西泽尔和赛尔维莉娅之间的婚姻可能后,美第奇家族也不必担心自己巨额财富通过婚姻流入博尔吉亚家族,他们理应为此对报答教皇的好意。

    “如果发行圣战债券,信徒们会很有兴趣购买吧?”教皇又问。

    “毫无疑问,神站在我们这边,圣战没有失败的理由!以战利品为担保的圣战债券能够募集至少三万镑黄金的经费。”西塞罗说。

    “那么,我们会有足够的经费发动这场圣战,对么?”教皇再问,“骑士们将远征高黎,带回逆神者的头颅,对么?”

    “神指引我们道路!”枢机卿们全体起立,高举手臂,“圣战!圣战!圣战!”

    教皇微笑着看着他们,就像慈祥的父亲看着冲动的男孩们。

    “如果圣战失败呢?”他轻声问。手臂高举在空中,圣战口号还在教皇厅里回荡,枢机卿们的脸上因对战争的期待涌起的血色还未退却,而他们忽然哑了。

    他们每个人都明白战争必有败战的可能,但他们无人敢于在教皇面前提出这个疑问。因为这是神圣的战争,质疑它便如质疑神,只有异端才会质疑神。作为拱卫在教皇宝座边的人,他们必须因圣战的消息而欢欣鼓舞,他们就像是一群演员,忠实地扮演着自己。

    但,教皇质疑了,他本是最不该质疑这一切的人。

    “想想看,我的朋友们,你们将对数百万人发行债券,来发动一场战争,用来作为担保的是这场战争的战利品。可如果战败呢?没有辉煌的凯旋,没有神的光荣,战利品也化为乌有。你们将失去一切。”教皇轻声说,“安东尼将军,你认为十字禁卫军将战无不胜么?”

    安东尼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未能给出肯定的回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战争的风险,“战无不胜”永远都是一场谎言。可人民总是一厢情愿地相信这谎言,并把它和某位英雄联系在一起。但谎言就像是女人的妆容,总有失去效力的一天,那一天就是英雄的死期。

    “西塞罗,你管理着政务,国库也在你的掌握中。全世界都知道教皇国的富有,翡冷翠是教皇国的首都,我们向所有教徒征收税,我们印行赎罪券,每张赎罪券的售价是一金币。这些都是教廷的年收入,可累积到今天,国库中只有两万镑黄金,甚至不够支持我们发动一场圣战,这是为什么呢?”教皇转向西塞罗。西塞罗惊惧地低头,不敢回答。

    “我亲爱的朋友们,”教皇缓缓起身,“我想你们完全误解了我今天召唤你们来这里的目的。”

    他拾起桌上的密信,凑到火烛上点燃,把它投入旁边的铜炉中,默默地看着它再火焰中卷曲变黑,最后化为白色的灰烬。

    “我的女婿卡图卢斯,我爱护他就像爱护自己的手指。我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他,便是为了向他展示神的恩宠。我知道他心里对于神的信仰还不够坚定,仍旧存在着对异端的执迷,但那又算什么呢?我们生来都有罪孽,也洗脱了自己罪。这是我们的信仰之路。”教皇轻声说,“如果我们对每一个心存迷惑得人发动圣战,难道不是摧毁了他们的信仰之路么?”

    “神珍爱他的每一只羔羊,即便他们迷途。阿门。”教皇在胸前轻轻画了一个十字。

    “安东尼,轻启战争必将招致失败,神不会保佑任何一场不义的战争。即便挥向异端的剑,未必是正义的。”教皇走到安东尼将军的身边,轻轻拍打他的肩膀,“你今天的回答,令我感到失望。”

    “格拉古,掌握外务省的你在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想到的是用间谍去搜罗证据。”教皇从格拉古面前走过,轻声叹息,“这不是一个红衣主教应有的做法。”

    “西塞罗,辛苦了。”教皇最后停在西塞罗面前,握起他的手。“虽然从来没有提起过,但事实上多年来我一直十分清楚国库空虚的状况,我也看到你用尽了手段调整开支才使得国库不知枯竭。但我亲爱的朋友,为什么呢?我们富饶的教皇国,我们用大理石建造的万城之城翡冷翠,还有这神的殿堂梵蒂冈,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拮据中呢?”

    无人回答,教皇厅中一片死寂。

    “这神的国家已经到了存亡的关头,”教皇背着手站在仿佛通天的书架下,背影高大得不可直视,“可我的朋友们,你们却不知我们的敌人是谁,更让我失望的是,你们已经忘记了我们曾经的失败!难道你们忘记了么……那圣徒流血的夜晚,王后们的影子在高唱,我们惊恐无助……”

    他缓缓转过身,苍老而慈祥的眼瞳中刀剑般的光辉一闪而灭!所有人在同一刻惊惧地打了个寒噤,往事又从记忆深处浮起,就像是不散的鬼魂。

    教皇从书架上抽出一份宗卷,吹去上面一层浮灰,在书桌上摊开。那是一份用白漆写在黑纸上的文件,以潦草的笔记写成,其中夹杂着很多晦涩难解的符号。频繁出现的六芒星暴露了这些符号的来源,这符号来自古老的东方教派Tantrism,这是一个崇拜女性的神秘教派,六芒星中的正三角是男性的象征,而倒三角则是女性的象征,六芒星意味着叠合的男女。着古老的符号荷载了太多的涵义,譬如生育、神圣、宇宙,但对于枢机卿们而言,它意味着恶魔。

    这是牧师们绝对不会讲授给信徒的知识,连他们也不知道。教廷把这些知识隐藏了数百年,关于神的背面。

    关于女人和魔鬼。

    【2】.莉莉丝·Lilith

    夜之魔女,莉莉丝。

    这是个源自古希伯来文的名字,关于这个女人有着太多的传说。她来自夜晚,掌握着黑暗,她嫁给恶魔撒旦并生下邪恶的孩子,她是至美至诱惑的女人,俗世的男人在她面前无法克制欲望,她又是人类的祖先之一,却因为逆神而被放逐。她的后代都是吸血鬼,而这些后代因神的诅咒每天会死去一百个,她因此虐杀婴儿来报复。

    没有人能说清楚她是什么,很对人畏惧她又有艺术家迷恋她,她是世人对女人一切阴暗猜测的究极想象。但在《圣经》中她的名字曾被提到过一次。

    《旧约·以赛亚书》第三十四章第十四节,“旷野的走兽、要和豺狼相遇。野山羊、要与伴偶对叫。莉莉丝必再那里栖身、自找安歇之处。”

    以往牧师们解释到这一节的时候总是简略地说这名字不过是“夜妖”的代称,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但一百多年前,她的名字现世,曾令整个教廷如临末日!

    那一年,一艘小船载着虔诚的信徒从北方的冰封岛屿返回。满满一船人仅剩最后一个存活,他怀里抱着黄铜的罐子。铜罐中是黄铜的书页,上面一古希伯来文写就一份份古老的契约。这些虔诚而贫穷的信徒是听说北方冰海深处有名为“绿土”的岛屿,想去那里生活,但是等待他们的只是茫茫的冰海。他们越是往北航行,越是只有巍峨的冰山,巨大的鲸鱼突破冰层跃出海面,再也没有白天只剩永恒的黑夜,偶尔有五彩的虹光照亮整片夜空。他们因严寒一个接着一个死去,知道抵达了陆地。那是一望无际只有冰雪的大地,最高的雪峰上站立这巨大的黑铁十字架。

    黑铁十字架下的地窖里放置着数以百计的黄铜罐子,每个罐子里都是黄铜的书页,铜罐外面是天使和魔鬼战斗的浮雕。信徒们相信自己找到了古代的圣物,他们不惜生命也要把圣物从极北的冰海送回梵蒂冈。对神的虔诚令这些贫苦的教徒做出了超越人类极限的事,当最后一个教徒扶着舵,灵那艘挂满冰凌的船撞期在港口上时,所有的铜瓶都完好无损,死者的遗体却都没有保留。每当有人预感自己快死了,同伴们就会把他投入冰海,以节约有限的粮食。

    港口附近懂古希伯来文的教士试着解读了这些铜书卷,狂喜地对世界宣布,他们重获了《旧约》的全文。旧时代神与人类的契约。

    《旧约》全文被发现的消息暴风般席卷了整个教皇国,在梵蒂冈做出反应之前,所有信徒都已经欢呼起来。当时的教皇立刻派出使团去检验铜书卷的真伪,使团中包括了几位堪称圣者的修士。面对这些古老而精美的铜罐和不容质疑的铅封印,圣者们先是惊喜,继而震惊。随着所谓《旧约》全文被解读,隐藏在圣典中的黑影再也无法回避。那个行走在不同神话中的女人,莉莉丝,如夜色之蛇那样妖娆地舒展身体。

    铜书卷中记载,神创造人类之前曾经凭空创造出一个接近自己的女人,她本应成为人类的母亲。但这接近于神的女人却因尊卑之事忤逆神,神对她失望,放逐她到死海的盐滩上,而后另造了人类。于是那被放逐的女人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她是神在创造人类之前的雏形,就像雕塑家在构思时随手捏就的泥偶,当真正的作品问世时,泥偶却被遗忘。那女人是个悖论,她不该存在,她多余,只会带来麻烦,令人厌弃,就像是人类那条容易发炎的盲肠。但同时她强大,她凶猛,她心中的仇恨如野兽般咆哮。她无法被毁灭掉,因她早于人类被创造,她和神更相似。她承袭了神的威能。

    她的名字是莉莉斯。

    莉莉斯漫步在一望无际的盐滩上,甚至没有一滴可饮用的水,因此她吸动物的血为生。她忿恨神的遗弃,于是拆毁自己的肋骨作为材料,制造了魔鬼。每一尊魔鬼都带有神的力量,他们事实上是神的造物,因为他们是莉莉斯身体的部分,而莉莉斯是神的造物。莉莉斯还不满意,她把自己神制的胴体奉献给一位令整个世界都闻名颤抖的古魔,撒旦。他们生育的孩子都美得令人窒息,但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着毒液,他们只能靠吸取人类的血为生,他们是最初的吸血鬼。

    教廷明白他们绝不能承认这些铜书卷,一旦莉莉斯被承认,就意味着世界上存在着另一种“东西”,他们很像人类,却又不是人类。他们同是神的造物,心中却满怀对神的仇恨。他们是神失败的作品,永远隐藏在神光照不到的阴影中。既然有失败的作品,那么神本身也未必完美。

    梵蒂冈要求立刻销毁铜书卷,同时派出了最精锐的十字禁卫军。但已经来不及了,负责鉴定铜书的圣者分为了两派,一派怒斥这是伪经,一派则相信这是《旧约》中遗失的部分。莉莉斯的存在能解释很多古老的疑点,譬如什么令所多玛城堕落?乃至于神不得不毁灭那座古城。不是魔鬼所为,而是莉莉斯的孩子们的杰作。他们以人类的外表出现在所多玛城,教会人们贪婪、争斗和淫欲。他们就像是人类的孪生兄弟,他们想要能毁灭人类,告诉遗弃他们的神,他们才是最优秀的,神本不应该放弃他们选择人类。

    北方几个属国的君主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这部旧书卷比《旧约》更完整,足可以让他们建立起一个全新的教廷,不再受梵蒂冈的节制。他们举行盛大的弥撒,以铜书卷为新的圣典。君主们拥戴那些承认旧书卷的圣者,宣布建立独立于梵蒂冈之外的新教廷,“北方教廷”!

    于是世界上出现了两位教皇。

    当时的梵蒂冈教皇表示出强劲的铁腕。他清楚退让不会带来任何结果,从而直接发动圣战。

    那是史上最惨烈的宗教战争,前后持续了整整一百年,梵蒂冈称之为“百年神谕战争”。战死者多达数百万,虔诚的信徒们为了各自的信仰举起武器相互砍杀,鲜血把港口附近的海水染成了鲜红色。那个历经千辛万苦带回铜书卷的年轻人被作为异端烧死在火刑架上,每个支持北方教廷的属国都被灭亡。梵蒂冈取得了最终的胜利,作为战利品的铜书卷被封回铜罐里打上铅印,永远沉到了海洋深处。

    但铜书卷和北方教廷造成的影响无法抹去,从此莉莉斯成为很多异端教派尊奉的神。

    她是神或者恶魔或者吸血鬼都不重要,她向神一样给予信徒帮助……只要信徒愿意献祭。在梵蒂冈圣光照耀不到的偏远地方,贫苦的人们觉得神距离他们太远了,神的庇佑难以期待,于是他们宁愿信奉莉莉斯和她所生的魔鬼们。在神谕战争中经历过痛苦和杀戮的北方教廷圣者们有些转而投向了异端的阵营,他们精通东西方的诸多知识,完善了这些教派的理论,从此莉莉斯的信徒们也以神的追随者的名义出现和传教,他们手持另一个版本的《旧约》,里面充塞着关于天使和恶魔的知识。

    梵蒂冈是静止崇拜偶像的,牧师们从不具体描绘神和天使们的外形,他们只传播正信。正信的人进入天堂自然就能白夜神的御座听见天使的们歌唱。但异端们不,他们崇信的莉莉丝曾是天国最早的住民,她叛逆之后仍旧记着那乐园中的一切,并把这些教授给信徒们,教他们图和窃取蒙蔽神的眼睛,窃取神的力量。

    她是神错误制造的婴儿,却长成了魔鬼。她比其他任何魔鬼更是人类的敌人,因为她仇恨这人类。她的子系就像是人类的孪生兄弟,但她们是弃族,永远无法重返伊甸园。那么最好就是大家一同堕入地狱。

    就是在那场战争之后,秘密军队:异端审判局“被组建起来。虽然名字像一个宗教法庭机构,但它有当初圣战中最精锐的骑士团成员组成,他们的人数远远少于十字禁卫军但是个人战斗力远胜,十字禁卫军是敲击铠甲的十字钉锤,异端审判局的骑士们便是刺喉的利刃。他们拥有最高级别的执法权和精良的装备,镇守这梵蒂冈和重要的城镇。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吧异端的残余斩尽杀绝,军徽是被利剑钉死的蛇,蛇便是莉莉丝,而利剑则是神兽用以毁灭所多玛的……

    圣哉之剑!

    【3】.异端·TheHeresy

    “卢加拉斯局长。”教皇说。

    “在。”最后一名枢机卿起身。

    西塞罗、格拉古和安东尼这才意识到,他们五位枢机卿中,除了未到场的德鲁苏斯红衣主教,其他人都支持了圣战,唯有卢加拉斯自始至终都没有表达意见而是附和。

    异端审判局局长卢加拉斯,曾经是圣殿骑士团的团长,穿着深红色长及脚面的军礼服,袖口是圣哉之剑的军徽,领口是黄金十字,面容苍老肃穆。在枢机卿中他是地位最特殊的一人,有对教皇单独汇报的权利。因为他知道太多关于异端的事,有些事暴露出来,必将惊动民众,引发宗教理论的争议,这些事甚至连枢机卿们也不必知道。

    这是秘密军队的特权。

    “你曾经向我许诺消灭北方教庭的遗毒,但如今这些教派甚至能够进入高黎国的宫殿,蛊惑我的女婿卡图卢斯,这是为什么?”教皇明显是在质问,但语气平静。

    “因为过去的八年中我们对于异端的清剿完全没有效果,我们把一些异端送上绞架,更多的异端出现。”卢加拉斯面无表情的说。

    “为什么没有效果?我们不是消灭了一个又一个异端么?”

    “因为您的子民正在一个个变成异端,升座!”卢加拉斯直视教皇。

    西塞罗、格拉古和安东尼都惊得坐直了,这无异于质疑教皇的神圣,神的仆人所放牧的羊群,里面的羊一个接一个揭开羊皮变成了魔鬼,这是何等可怖的故事。

    “就是说我们送上绞架的,也许曾是虔诚的信徒。但他们放弃了正信,投向了魔鬼,是么?”教皇不动声色。

    “是的,因为您的人民在饥饿和穷困的边缘,他们看不到希望。神的光辉距离他们太远,而魔鬼的诱惑如此之近!”

    “神对世人的爱怎么能和魔鬼的诱惑相比?”西塞罗在震惊中怒斥,“卢加拉斯局长您说出这种话就是对神的亵渎!”

    教皇摆了摆手,示意西塞罗安静,“可卢加拉斯局长说的是事实。如果北方教廷承认的莉莉斯真的存在,我们的敌人应该是她的后裔。那是一支错误的人类,不该存在于世界上。神错误的制造了他们,又因怜悯不愿抹杀他们,我们便可代行神的全能。可我们捆上火刑架的,却是我们的统领,他们投向莉莉斯只是因为贫穷和解。正是我们没有给人民关爱,所以给了魔鬼们机会。”

    “西塞罗红衣主教,”教皇转头,“我们每年从人民那里收取大量的金钱,国库却连一场圣战也支持不起。钱去哪里了呢?我并没有花费,我成为教皇的八年中没有新建任何行宫和大教堂,我的餐桌上只有简单的牛排和红菜汤,我的常服还是我当红衣主教时裁制的。钱,去哪里了呢?”

    西塞罗哑口无言。

    “都流入了教士们的钱袋里,我知道下面的教堂里都堆满了金钱,我们的圣职人员执迷于这些明亮的叮当作响的东西……还有女人的身体。每上缴一层,这些金钱就被剥夺一层,最后到达国库中的就只有这些了。美第奇家族怎么拥有庞大到可以和梵蒂冈相比的财富呢?因为我们的贵族我们的教士都很有钱,美第奇家族帮他们经营管理这些钱。”教皇疲惫地坐回扶手椅上,“我的朋友们,很悲哀啊,我很悲哀。”

    所有枢机卿起身,垂手而立。

    “我是个侍奉神的人,俗世的事我不该太多地过问,但这神的国家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我还有什么理由躲在这里只是研读神学书籍呢?”教皇低声说着,把那份黑纸白字的宗卷推向枢机卿们,“卡图卢斯崇信异端,若是为了他作为男人的欲望,难道没有令你们想到这六芒星么?”

    西塞罗悚然。确实,他应该想到的,莉莉斯、女人、魔鬼、六芒星和那个东方教派Tantrism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Tantrism教派相信女性生来便蕴藏着更大的神力,男性可以即由交媾从女性那里获得神力,他们叠合起来便组成了一个躯干、两个头、四条手臂的人体六芒星,那是双性的存在,到达神的境界。他们甚至会把纯真的处女送入神庙作为“圣娼”,这种娼妓从外来者哪里赚来的钱便是女孩们用身体对神的供养。

    这种教义如此贴合北方教廷对莉莉斯的理解,于是,异端教派围绕着女性而组建了庞大的宗教体系,在他们的鼓吹里,荒淫无度的两性生活同样是对神的献祭。那些进入高黎国宫殿的异端许诺卡图卢斯的也是让他老迈的身体重新焕发年轻男子的活力,那么……这些异端必然是北方教廷的遗毒,莉莉斯的阴影再一次笼罩在教皇国的头上。

    “是的,北方教廷的人又一次集结起来了。这一次他们来得明目张胆,说明他们自信自己有实力和我们对抗,甚至是另一场神谕战争!”教皇翻到宗卷的最后一页,上面是五个签名。这是他们为八年前那场秘密事件所做的证言书,说明他们都亲眼目睹了那不该出现于人世的异象。

    教皇厅黑铁大门发出沉重的轰响,关死了。枢机卿们这才惊讶地发现奴仆们也退下了,整个教皇厅里只剩下四位枢机卿和教皇。

    一片漆黑,只有教皇书桌上的烛台照亮五张苍老的脸。

    西塞罗忽然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是的,许多年前,这五张脸还不那么皱纹密布的时候眼睛里还跳荡这年轻的锐气时,他们也曾这样聚在一盏烛台边,共同在这份宗卷上签字。签名页上的五个名字,恰恰是此刻教皇厅的五人,包括了教皇本人。

    “现在你们都明白为什么这个会议没有德鲁苏斯了吧?因为在这件事里他是局外人。在我们五个人组成枢机会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修士,我们曾经签字并且对神誓约不对外泄漏那件事,我们也不该把它告诉德鲁苏斯。这关乎一位圣者的名誉,而他已经死了。”

    封面上用古希伯来文写着这位圣者的名字,刻意用这种古老的文字是不想让这名字太明显的意思,“教皇圣格里高利一世验尸文”。

    这是一份验尸报告,由当时整个枢机会成员联名认可的报告。那时现任教皇还只是一名红衣主教。

    教皇圣格里高利一世的忽然死亡在八年前震惊了翡冷翠。原本这只该是一场证治风波,只需推举出新教皇便能平静,但验尸官们在目睹老教皇的遗体时惊恐得几乎要呕吐,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是一场正常的死亡。圣格里高利一世全身肌肉片片剥落,只剩下一具血淋淋的骨架,化为白骨的手中捧着一本《圣经》,面容安详。最后由枢机会全体作证,他们亲眼看见教皇骨肉剥离的一幕,完全是自然现象,当时教皇非常平静,完全没有感觉到痛苦,并向他们口述了遗嘱。

    这是一个圣者以自己的肉体为世人偿还罪孽的过程,他的遗骨用黄金漆装,安置在西斯庭大教堂的玻璃柜子里。之后枢机会迅速推举了现任教皇,在整个枢机会的支持下,他可能是史上获得最多人支持的教皇候选者,从容登上宝座。这消弭了外界的很多猜测,譬如前任教皇死于谋杀,因为枢机卿们一直属于不同的政治阵营,五位枢机卿绝无可能联手谋杀教皇,却让其中之一独享教皇的宝座。

    事实的真相只有五位枢机卿知道,全部写在了这份真正的验shi报告中。全世界仅有一份,没有第六个人看过。他们在超越现实的一幕前抛弃政治上的分歧结成了同盟,因为让真相泄露出去的后果不是他们任何人可以承担的。圣徒、伟大的父亲、教皇圣格里高利一世,死于一场银乱的献祭。

    枢机卿百们闯入教皇寝宫的度那一刻,扑面而来荆的景象如铁锤般沉棘重,从灵魂深处震王撼了他们,简直要座击碎他们多年固守吧的信仰。原本素白手色的寝宫中挂满了打红色的帘幕,女人们的呻吟充塞了每个角落,甚至堵上耳朵也无从隔断,好像是那些尤物就舔着你的耳垂跟你说话。神圣的十字架被扭曲了扔在地下,魔鬼畏惧的圣水瓶倾翻,粉碎洁白的大蒜花被踩得粉碎。

    在寝宫尽头的大床上,他们的父亲他们的圣座被赤果的女人们包围着,他苍老的身躯仿佛恢复了活力,皮肤上流淌着运动员那样油润的光,女人们的手抚摸着他,女人们的唇吻着他,他满脸陶醉。但是那一幕在枢机卿们的眼里……更像是一群母狮扑倒了一只矫健的羚羊,它们以利爪扫过猎物的身体,以利齿钩进它的肌肉深处……

    血流像是红色的细蛇在地下慢慢地爬动,不知来自何处,对于魔鬼来说本该像是硫酸那样可怕的圣水被教皇高举起来淋在那些曼妙的女人身上,好似为她们沐浴。

    这比硫磺河奔流死灵们哀嚎的地狱更可怕,空气中弥漫着死亡、情欲和末日般狂呼的气息。女人们向着枢机卿们招手,邀请他们加入末日的典礼,枢机卿们却惊恐地掏出火枪射击来回答。从骁勇善战的安东尼到一辈子没有摸过几次枪柄的格拉古都不停地射击,西塞罗则挥舞这火把,试图驱散周围那些隐隐约约要扑向他们的影子。女人们像是孵完卵的鸟儿那样从教皇身上跃起,他们仿佛浮在空中,舒展美好的身体,洁白的羽翼覆盖她们,化为红色白色和黑色的长裙,像是参加宫廷舞会的王后们。她们围绕这床跳一场悼亡的舞蹈,欢笑着高诵哈利路亚。

    那是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噩梦,在王后们的歌舞中,原本青春焕发的老教皇发出惊恐的号叫,他在迅速地变老,皮肤变成死尸般的青灰色,眼球突出。王后们和飘忽的影子把大千床抬起,就像是把祥献祭的羔羊端上祭鬼坛,枢机卿们终于王明白了地上的血从手何而来。教皇后背打的血管穿透了床垂了下来,就像是榕树的气根,每一次他因为王后们的挑逗而兴奋,心脏便从身体里挤出残余的血。

    血漫过枢机卿们的鞋底,覆盖了这间屋子的每一寸地面,此刻祭典完成,圣歌声中她们全都消失在红色的纱帘后,留下一地盛装,盛装中一捧白色的骨灰。

    诱惑教皇的,只是这些死人的灰而已。

    枢机卿们忽然从梦魇中解脱出来,周围的纱幕寸寸开裂,仿佛见光的古墓。他们小心翼翼地围聚到教皇的床边,看着这老人如干枯了上千年的僵尸那样平坦躺着。

    老人忽然睁开眼睛,用一种极其怀念的语气说,“真快乐啊!”

    然后他的生命结束了,至死他都在怀念王后们美好的胴体。他不可能上天堂,等待他的只有地狱的硫磺河。这将是教庭历史上最大的丑闻,它无论如何不能被泄漏出去,枢机卿们立刻达成了共识。他们自己验尸。老教皇全身重要的部位都用墨水画上了六芒星或者其他晦涩难解的花纹文字,这场祭典的用意不明。但是用一个圣者献祭,显然不只是为了刚才那一场令人恐惧入骨的香艳。这些符号务必留下用于解读。之后他们亲手把老教皇的皮肤和肌肉切下,只剩骨骼,那些异端的符号深入皮肤抹不掉,无论如何不能留给验尸官看。他们伪造了证言,封存了历史,直到今天,不敢再启封。

    “我已经了解了卡图卢斯所行的祭祀,王后们回来了。”教皇轻声说。

    黑色的历史,就要被迫启封了。枢机卿们缓缓对视,掩不住彼此眼中的不安。

    “一切的异端,终将被神圣的火焰审判!”卢加拉斯局长踏上一步,军人般立正。

    “是的,所以我亲爱的朋友们,善待我们的人民。不要让他们的灵魂被异端夺走。因为我们之间的战争就要在今天开始,这是神对恶魔的战争,不要失去人民的心。”教皇缓缓地说,“今天是我的前任的忌辰,满月之日,异端们聚集在翡冷翠,是最好的开战机会。”

    “异端们聚集在翡冷翠?”西塞罗大惊,“这里是神圣的城市,防御最森严的地方,异端审判局的精锐集中在这里!”

    “翡冷翠所以是圣城,因为这里埋藏着神的骨。这是神许给人的土地,莉莉斯的后代们怎么会不想占有它呢?我们的圣城和魔女的圣城是同一座,我们和她们就像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卢加拉斯说。

    “全城戒严!”安东尼大声说。

    “不,不是防御,而是进攻。这才是我心中的圣战。”教皇说,“进攻的计划已经准备好了,你们不用知道,只需要等待结果。我忽然召集你们来,因为战报传来之前,我们五个人中任何人都不得离开教皇厅!”

    枢机卿们愣住了。

    “我们中,藏着一个异端。”教皇冷冽的目光在每个枢机卿的脸上扫过。

    “我们中?异端?怎么可能?”西塞罗按住自己的额头。

    “当初的事我们应该都还记得吧?我的前任死前已经出现了癫狂的症状,他那样一个老人,但是狂躁不安,如同发情的野兽。他像是陷入情网的少年那样公然跟我们说有天使在夜晚降临他的卧室,用美好的躯体抚慰他,带他去天堂的云端。他看见满地都是她们洁白的羽毛,他在无尽的快乐中领悟着神的真意。”教皇说。

    格拉古点头,“我也记得,他完全疯了。我告诉他说那只是幻想,天使不是人类,而是神的另一种造物,是没有性别的。他却向我诉说他和天使欢好的细节,淫_秽得叫人恐惧。”

    “我们认为他的卧室不洁,试图把他转移到其他的地方,但是无论冬宫还是夏宫,再厚的墙都不能阻挡他的幻觉,他的卧室在深夜里传出男女的欢好声。我们不得不怀疑夜的魔鬼缠上了他,所以才会把他转移到那间秘密的寝宫。那个寝宫隐藏在地下,只有一个入口。四周都是坚硬的花岗岩,墙壁用淬过火的铁板铺成,一个手持火枪的人在里面可以抵挡一支军队,我们还用圣物装饰每个角落,在他的身上盖着神子殉难时的裹尸布。整个翡冷翠的力量在保护他,可王后们还像是鬼魂那样找到了他,把他拖进了地狱。”教皇低声说,“铁门的五道锁要由五柄钥匙打开,我们人手一柄,只有我们五个人知道那里。”

    枢机卿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寒噤,他们在同一瞬间想要后退,想要离彼此远一些!八年来,他们从未怀疑彼此,因为那一幕太过震惊,他们根本不愿意再回想。但真要回想起来,确实,比起王后们凭着鬼魂的通灵找到老教皇,有人把最后寝宫的位置泄漏给异端教徒的猜测更有道理。

    “我这里有一些很好的红茶,在我们喝茶的时候,异端审判局已经全部出动。”教皇自己从旁边端来了整套的茶具,还有西塞罗和格拉古喜欢的烟草。

    “卢加拉斯也不知道行动的细节,只有我知道,”教皇微笑,“如果走漏了消息,异端教徒逃走了,骑士们一无所获,那么我就是隐藏在圣所中的异端。如果我不是……那今天王后们就将为她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教皇厅里沉寂了很久,安东尼忽然抬头,“圣座,卢加拉斯局长都在这里,谁指挥骑士们呢?”

    “李斯特。”

    这个名字让教皇厅里的温度低了几分。

    “那也是接近与恶魔的人了吧?”每个人心里都闪过这个念头。

    “通知政务省,今天东方区宵禁。”教皇下令,“此外,管好圣三一学园的孩子们不要外出,大人的战争,孩子们离远一点。”

    【4】·公墓·Cemetery

    “当三十年四月初五日、我在迦巴鲁河边、被虏的人中、天就开了、得见神的异象……我观看、见狂风从北方刮来、随着有一朵包括闪烁火的大云、周围有光辉、从其中的火内发出好像光耀的精金……他们的形状是这样、有人的形象,各有四个脸面、四个翅膀。他们的腿是直的、脚掌好像牛犊之蹄、都灿烂如光明的铜。”神学教授手握十字架,虔诚地念诵着,原纯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胸前的十字架。

    《圣经·以西结书》的开篇,关于神被四天使拱卫着降临在先知以西结的面前,令他吞下耶路撒冷必遭毁灭的预言书,从此以西结便是这场毁灭的守望者,他必须不断地向人们发出末日的语言,否则他便不能存活。

    她曾读过这一篇,在想像中是何等的壮美。可是在圣三一学园里重听,却那么让人忍不住想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神学教授并无意讲解那壮美的神话,他们只是念一段《圣经》讲一遍神的慈爱,再念一段讲一遍慈爱,总之看起来满本圣经写的就是“慈爱”二字。好比晋都国的夫子们讲历史,满口的忠义,好像没有忠义,世人都不必活了似的。

    这是她的第二节课了,西塞罗红衣主教去而不返,欢迎她的典礼办不下去,神学教授们便直接开课了。

    周围的学生们也各做各的事,男孩们私下悄悄议论着,偶尔向原纯递来小心翼翼的眼神,女孩们则玩着最近流行的小东西,一种乌木雕刻的小人偶,据说在背后刻上喜欢的人的名字塞在胸衣里便可遥遥地魅惑他,让他来求爱。原纯对这种小孩子家家的游戏嗤之以鼻,要诱惑一个男人何须如此费力,在胸衣里塞几个棉垫子是正经!

    她有种虎落平阳与羊群为伴的无奈,偏偏还不能吃它几只。

    这时候窗外传来了雷声,狂雷,地面震动,仿佛暴风雨降临的前奏。男孩女孩都跳起来,完全不顾教授的呵斥奔向窗边。原纯也凑过去看热闹,圣三一学园外的大路上,尘埃飞扬,从高处看下去,路上的行人都惊恐地走避,整条街道瞬间被清空。天空中还是郎朗晴空,没有任何打雷下雨的迹象。雷声来自尘埃中,好似被包裹的是一只咆哮的雷兽。

    它加速冲出来了,把尘埃抛在身后!那是十二匹黑骏马拉着的长车,用黑色的铁包裹起来,坚硬得像一具巨大的铁棺。那些骏马全部包裹在钢铁马甲中,蒙着眼,一往无前地狂奔。马车的四角雕刻着夜枭,随着烈马奔腾,空气在枭鸟嘴里进出,发出尖锐的啸声。车顶正上方是一个巨大的徽记,利剑把蛇顶死在十字架上。

    异端审判局的马车,原纯从未见过这样沉重庞大的马车,它就像是一头森严的龙,如果出现在战场上可以把所有战车都直接碾碎。

    这样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翡冷翠的闹市中?还有整装的骑士们扛着火枪尾随在其后。

    “是李斯特副局长!李斯特大人又出动了!”有人大声说。

    “想到他那张英俊的脸我的心都要碎了!”一个女孩说。

    “他可是能当你爸爸的人!”有男孩说。

    “能当我爸爸又怎么样?”女孩牙尖嘴利地回答。、

    “停车。”西泽尔吩咐。

    马车停在台伯河的石桥边,这里距离东风区的繁华街道不远,但行人很少。石桥两侧矗立的天使雕塑已经老旧,表面层层剥落,被雨水侵染的地方变成了灰黑色。一道高耸的石墙把这片区域和繁华的街道分隔开来,隔着不远就是人声鼎沸的“檀香大道”,这里却冷冷清清,风吹到身上都觉得冷。

    塞尔维莉娅扶着西泽尔的手走下马车,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披巾。她从风里闻到了死亡的味道,石膏天使脸上的黑斑看起来就像是黑色的泪痕。

    “是东方区的公墓。”西泽尔向她解释,“连东方区的人都不愿意来这里,无主墓地里掩埋的很多人是因为疫病而死的。但是这里有别的地方找不到的好东西。”

    他摸摸塞尔维莉娅的头发,“这里我很熟,跟着我别怕。”

    他没有挽塞尔维莉娅的胳膊,而是把双手抄在口袋里独自走过石桥。他的步伐轻松甚至带着点快活的感觉,跟他在圣三一学园里的样子有些不同。塞尔维莉娅心里的阴影被驱散了很多,她提着裙子小跑着追了上去,拉着西泽尔的袖口。西泽尔扭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冲她眨眨眼,好像别的贵族少年劝诱女孩跟他去看新品种的玫瑰似的。

    “别过这座桥,等我们。”西泽尔扭头吩咐马车夫。

    “不会有事么?”塞尔维莉娅的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马车的徽记可以去掉,但忽里斯的冷血马是不该出现在东方区的。”西泽尔说。

    塞尔维莉娅扭头看了一眼拉车的四匹黑骏马。它们全身漆黑的长鬃,缎子一样发亮,肩膀宽阔,浑身肌肉雄浑,沉默,不发出任何声音。这种名为忽里斯的马是森林马的后代,所谓“冷血”是指它们绝不暴躁,如同披着铁甲的武士一样,而且优美,最适合用作拉车马。这些昂贵的纯血忽里斯马确实太显眼了,它们每一匹都价值数磅黄金。

    “我还带了武器,如果真的有必要,我会保护你。”西泽尔悄声说,揭开了上衣。塞尔维莉娅的目光从他的领口看进去,两只金柄的细剑藏在西泽尔的衣底,珐琅和黄金相互镶嵌,在柄上组成无数盛开的玫瑰。

    “嗯!”塞尔维莉娅点点头,更用力地抓住西泽尔的袖子。两个孩子这么拉扯着走过石桥,桥对面高墙林立,把天空夹成细长的长条。那是一片荒废的房子,在这片区域成为公墓之前,曾有人在这里居住,后来他们都死于一场瘟疫,最方便的善后就是就地掩埋。于是这一片区域全部化为墓地,幸存的人也都搬走了,偶尔在这里出没的只有那些贫困潦倒的流浪者,因为这些废弃的房屋不收租金。塞尔维莉娅没有注意到在她牵着西泽尔的衣袖从高墙走过后,那些布满灰尘的、仿佛几百年都没有打开的铁窗无声地开了一条小缝,每条缝隙后都有闪烁不安的眼神。

    西泽尔确实很熟这个地区,带着塞尔维莉娅熟门熟路地穿过没有任何路标的窄巷,在容易被忽略的转角处拐进岔道。就在塞尔维莉娅已经完全迷失方向时,他们停在了一座巨大的废弃建筑前。

    “简直是一座城堡!”塞尔维莉娅惊叹。

    “应该说像一个畸形的巨婴。”西泽尔说。

    西泽尔的描述更加逼近这座建筑给人的感受,它庞大、复杂、扭曲、肆意,由形状不规则的石灰岩砌成,与其说是一座建筑,不如说是很多石屋组成的村落。一眼看去,无数屋顶,无数入口,无数窗户,无数面外墙,阳光照上去,无数块阴影。它绝不可能是某个设计师的作品,因为任何设计师都无法忍受这种狂乱,它的格局完全没有限制,在这个方向上凭空多出一扇弧形的铁窗,又在半空里的外墙凭空突出一间小屋,拐着弯的楼梯就像是长蛇栖息在这座建筑物里,可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

    这是个疯狂的东西,就像是很多手臂很多条腿很多只眼睛的畸形婴儿,让人看了很不舒服,却又敬畏。

    “住在这里的人叫它‘百眼的宫殿’,神话里百眼巨人住的地方。”西泽尔拉着塞尔维莉娅走上楼梯,“这是原来住在这里的人用了几十年搭起来的,这里住的都是穷人,买不起规则的石料,就只能买散碎的。他们紧贴着搭建各自的屋子,这样就可以少砌一堵墙,地上搭建完了又往空中搭建,最后他们自己都控制不住这家伙了,它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复杂。在它最热闹的时候,里面住着几千人,就像一个小城市。”

    “可是又很美,对不对?完全没有规则,让人想看到,”西泽尔轻声说,“诸恶云集的地方。”

    “诸恶莫作,诸善奉行。”有人在阴影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