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一点，手机收到气象局发来的高温预警，柯迈右手拇指向左一滑，退出短信。郁玟青顺手捡起抱枕朝他扔，催促他快点出门。
柯迈瞥了她一眼，在另一只抱枕奔向他前，扯开耳机线戴上，酷酷离开。
出门前，郁玟青还在后面大喊：“你装什么！不给我买，你小子就死定了！”
好大的口气。柯迈扯起嘴角。
进入青春期后，姐弟两人格外不对付，郁玟青要完成自己的大作业，使唤柯迈帮她买书，威逼利诱一整套上全，只差喊爸爸妈妈了。
放暑假的是他，怎么轻松的另有其人？
电梯门一开，柯迈径直走出，手机界面是地图app查询到的距离最近的书店。
夏天，室外空气里充斥着助燃剂，脚步擦过，它会无声地噼里啪啦炸开，皮肤也跟着滚烫起来。
这样的季节，能聚集起人的位置俨然分为两个阵地——商场和海边，都是休闲，街上却很难看到人影。柯迈停好单车，沿着商场边缘的影子走，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这种天气会出门的都是傻子。他在心里毫不客气地评价。
耳机阻隔掉外界对他的窥探，柯迈相当喜欢这种自己与全世界格格不入的感觉，也很擅长做不随大流的人。他的目的地很明确，以至于忽视掉商场门口举着随身麦想邀请他参与街访的视频博主。
短视频爆火的时代，人人都有机会成为KOL，柯迈也问过郁玟青怎么不去做博主，郁玟青白了他一眼，说自己哪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抓心挠肝地蹭流量找话题。
和善却没得到应有的回应，背对镜头的男网红明显挂了脸。
这小子装什么装！
咖啡豆的味道很浓郁。
柯迈刚进书店，恰好与提着手袋的客人擦肩而过，不经意地碰撞，柯迈摘下耳机顺手挂在脖子上，和人说了句对不起。
冷气很足，耐心也会同样长久，那人说没事转身就离开了。
机器规律作业着，店里只有书页翻动这样轻微的白噪音，多数人都沉浸在自己世界里。
营业员在电脑上输进几行数字，抬头微笑，对柯迈说：“抱歉，这本书已经售罄，只剩下样书，你可以等下个礼拜再来或者到另外的书店咨询一下。”
“样书可以卖吗？”柯迈问得理所当然。
在他看来，书就是书，新旧没有区别，他不会像郁玟青那样纠结哪个出版社的装帧更精美，哪位老师的翻译更好，又或者搜刮各种社媒查询书是轻型纸还是胶版纸。
“啊？”营业员收起诧异：“……也可以的。”又核对了次信息，营业员说：“这本书在「拉美文学」区域，需要帮忙找吗？”
“不用了，谢谢。”柯迈丢下这句，长腿一迈，往书店里走。
指腹划过书册，柯迈弓着腰，心里默念郁玟青交代过的书名，一排排扫过。
根本没有。
他想站直，身体自然地往左移动。
碰撞！
柯迈有点没站稳，往右边趔趄了两步。好像是撞到了什么，他转过身来低头仔细看，进入视野的，最先是那一‘团’——蓬松的，有些柔软又有些毛糙的沙质头发。和郁玟青的完全不一样，郁玟青的头发很柔顺，也因为如此她经常夸自己都可以去代言洗发水了。
柯迈就笑她：你又不是明星，别人为什么要找你。
这个时候郁玟青会睁大眼睛瞪着他，然后转头开始哇哇大哭：妈妈，弟弟欺负我！长大了些，郁玟青不再提小时候经常挂在嘴边的明星梦，只是柯迈偶尔回忆时，会意识到，他有很久没听见郁玟青夸过自己了。
坐在地上的女生低着头，身子微微晃动，让柯迈莫名想到了熊猫，熊猫好像就是这样的毛质。光线被他遮得干净，在影子里很难看清她的长相，不过她的打扮太喧宾夺主，一下子吸引走了柯迈所有的注意力。
已经穿了件吊带长裙，里面又搭配了一身袖口盖过手肘的宽版短袖和阔腿牛仔长裤，脚上配了双不搭边的凉鞋。如果材质合理，这种搭配并不会显得奇怪，可她身上的长裙明显是针织制品，是很少在夏季出现的单品。
距离秋季还很漫长。
她不热吗？
疑问来的突然，柯迈反应过来，自己想太多，明明是他该道歉的环节。
柯迈就说：“对不起。”
「拉美文学」书架一侧，她脚边的滚动着圆弧的玻璃杯是唯一的噪音来源，薄荷味洒出，盖过咖啡豆微微的酸，微微的苦。液体在地面上，衣服面料上，还有搁在双腿中的书页上徐徐摊开。
她才反应过来，摘下耳机，缓慢地抬起头，与此同时，手下意识合上湿淋淋的书。
头顶的灯忽然之间全部暗了。在这之前，柯迈看见了书名。
是他要找的那本。
“你……”
尹荷听见寸头男生蹦出了这么一个字，后面的话又被他咽回去，转而说：“抱歉，我没注意到这里有人。”尹荷没有回话，他接着说：“对不起，是我的问题。”
实际上，尹荷又走神了。她在想，他不热吗？对面的男生穿了里外两件套，停了电，他不会热吗？
所以尹荷说了陈述句：“这里也停电了。”
“欸？”
周围渐渐有人声，柯迈左右望了望，和她说的一样。人体对光源和温度异常灵敏，灯熄灭的下一秒，就有人问：灯是跳闸了吗？怎么会这么热？还是停电了？
哗哗人声加剧热空气占领封闭的空间。
柯迈低头看她，还坐在水滩上，长裙散在周围一圈，像展开的花瓣。面对突然事件，很少有人连“呀”一声都不喊，但她面色平静，也不着急。
地板上的冰块融化得凹进去了一个弧度，营业员双手举着拖把小跑到他们面前。
在书店，所有与“快”相关的都是异类，营业员眼疾手快，柯迈也是，思考受着冲击被抛下，柯迈向尹荷伸出了手。
意思是，扶她一把。
尹荷看着他，耳朵的一边是进入间奏的鼓点声，另一边是营业员大喊：“借过！借过一下！”
在拖把布条挨到牛仔裤的前一秒，尹荷的手搭在穿长袖衬衫的手臂上，不紧不慢地站起了身，她另一只手上拿着湿掉的书，多余的液体向下滑，啪嗒，在地板上散作荷叶的形状。
拖把擦过，地上抹出一道光洁的水痕。
“没事吧？”
“还好吗？”
营业员和柯迈同时问她。
尹荷摇了摇头，说：“没事。”
她站稳后，也松开了手，低头看着手里的书，尹荷并没有购书的打算，这本书她也有，塑封没拆就放进了箱子和她一起搬来海市，堆放在还没来得及整理的牛皮纸箱里。
不过，晒干后会留下水的褶皱，也许还有薄荷，咖啡，太阳混杂的味道。
好像，也不错。
很特别。
心里有了主意，尹荷回过神，面前出现了一包纸巾，把她的视野撑满，对面的人不知道举了多久，但没有打扰她。
这样的行为很贴心。尹荷说了谢谢，接过纸巾，摊开盖在湿润的书页上。如果不尽快处理，干了后纸会粘在一起，再想分开很难。
最后一张纸巾用完，对面的人问：“你不擦下衣服吗？”
“什么？”尹荷平静地反问。视线平移到自己身上，米色的针织裙上染上大片棕色，裤脚湿答答贴着脚踝。也还好。她瞟了瞟周围，锁定服务员搁在桌面的抹布。尹荷拿了起来，在男生轻微诧异和古怪眼神中，毫不在意地擦了擦裙子。
“谢谢。”她放下抹布，好像是在柯迈讲话，可又不看着他，再然后轻巧地移开步子，不道别，也不留恋，离开了这片区域。
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除了反人类主义，应该谁也不会刻意地想去为难谁，她听到了道歉，接了他的纸也说了谢谢，故事好像就该在这里留存。
停电后，收银台转为手动支付，营业员一边要核对价格，一边要手写记录库存，速度慢了不少，后面排队的人有些耐不了热，原路折返将书放回。
肩膀被人轻轻碰了下。
尹荷回过头，后面人身高高她不少，她只能抬头，是刚才的寸头男生。他说：“不好意思，这本书，可以让我买吗？”
“……我买就好了，谢谢你。”
很明显，她会错意。不过都是他的问题，柯迈艰难地开口：“呃……我的意思是，我想买你手里的那本书……刚才的事情我很抱歉，如果你有另外想要的书或者其他，我都可以买单，还是……直接转账给你？”
后面半句，柯迈有些不确定这样说是否妥当，不过他一向是这样直截了当地解决问题。
对面的女生看着他，微微张开嘴，片刻后她说：“可是……它湿掉了，你可以买一本新的。”
“这是这里唯一一本。”
为什么他不换一家书店呢？为什么他不网购呢？为什么他一定要这本书呢？
疑问在心里攀升。
但是，心里的想法再千回百转，尹荷也不会说出口。她将手里的书递到他面前，勉强地笑着说：“哦……可以的。”
为什么呢……
商场顶部是透光的切面玻璃，整栋建筑像巨大的温室，夏天到了，各种店铺都偏爱薄荷味的饮品。尹荷从另一家店慢悠悠走出来，心里还在想书店的事，为什么一定要打湿掉的这本书呢，其实有更多的选择……
为什么呢……
模糊的可能，她也不够确定……
想法的端口像榫卯结构严丝合缝地卡扣在了一起。
也许！
吸管停止抽动，牙齿咬下薄荷茎叶，冷冽刺激味蕾，燥热消退。忽然一下子，尹荷轻松地笑了起来，再抬头，眼神能轻而易举找到那个名曰“同类”的男生。
扶手电梯静止不动，他的身影稳步往下，和尹荷隔了半个商场的距离。尹荷从慢走，变成了小步奔跑，再到急忙忙踏上扶梯，手贴在栏杆上大步向下。悬空层，周围人看见尹荷脚步往里挪，只想避开她。
这是很危险的举动。
天幕在他们头顶上，光线炙热又明亮，影子先一步触碰到。
触感比听觉更真实，柯迈回过头，两个人隔了一层台阶，柯迈也能和她平视，是那个奇怪的女生。她蓬松的头发在自然光线下，能更明显看出发梢往上翘。
不是那种精心护理的，是一种自然的，蓬勃的，炸开来能波及到所有人的生命力。
排队的时候，柯迈想到另外的补偿，只是转过身，她人就没了踪影，现在看她喘着呼吸，眼睛直直盯着自己，像在着急确认什么。
柯迈摘下耳机，尽可能轻着声音问她：“怎么了吗？”
她问：“你喜欢博尔赫斯吗？”
什么？
柯迈吱唔了一声：“啊？”
他说话习惯用声调里的一声，但可能是周围的人声太过喧闹，对面的人显然听错了。
尹荷的眼睛变得格外生动，朝他绽开一个无比幸福的微笑。她说：“我也喜欢博尔赫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