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沈家几个人的官司周满仓也是隐约听见了的,不过他这儿忙着分粮呢,左右没闹到他面前来,也没影响分粮,他干脆就当不知道。

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嘛,大队长就是整个村子的大家长,一样的道理。

哪知道这把火终究还是烧到了他这里。

周满仓一开始还用这件事当初是沈绍元几个兄弟自己商量定的,且大队干部也不方便插手社员家务事为由推脱着,结果这个素来老实巴交闷声不吭的沈老七,今天就跟吃错药了似的,不但嘴巴叭叭叭的特别能说,还特别的难缠。

说到最后,他甚至开始耍赖,说自家闺女小小年纪没了亲娘跟着他吃糠咽菜餐风露宿,好不容易长到这么大,要是她因为住着漏雨漏风的房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就一根绳子吊死在大队部门口。

吊死在大队部门口。

亏他想得出来!

周满仓瞅瞅瘦骨伶仃脸色苍白的沈茉儿,终于还是在围观社员“他们父女俩确实是可怜”、“虽说是家务事,大队也不能不管啊”、“这人民的生产队可不能不管人民”的声音中,无奈点头:“你自己先找几个兄弟商量商量,商量不下来,大队给你们协调。”

沈绍元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众目睽睽的,也不怕周满仓食言反悔,立马放开一直扒拉着周满仓的手,再度跟周围帮忙说话的社员道了谢,就扛起麻袋拎起竹篮招呼沈茉儿一起走了。

看着父女俩瘦弱的背影,陈大妈同情叹息:“哎,父女俩都一个性子,老实巴交的,没人帮衬是真不行啊!”

周满仓忍不住说:“真老实巴交能说出吊死在大队部门口的话?!叭叭叭的,从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能说呢!”

别人怕周满仓这个大队长,陈大妈可不怕:“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再老实的人,都被逼得活不下去了还不反抗啊?沈老七可就茉儿这么一根独苗,茉儿要有个三长两短,他还不得上吊啊?大队干部要不给他主持公道,他没办法还不得吊死在大队部门口啊?”

周满仓被怼得哑口无言,半晌挥挥手:“赶紧的,轮到你家分粮了。”

知青点分粮最晚,一群知青看热闹看了个全程,听着其他社员的闲话把来龙去脉给补全了。

别看男知青对沈玲玲印象不错,女知青其实一般般,尤其女知青王秋彤,曾经因为想买同一件漂亮的布拉吉跟沈玲玲起过争执。

虽然最后是沈玲玲退让了,但买到布拉吉的王秋彤并不好受,因为这件事最后被宣扬得人尽皆知,人人都说沈玲玲为人大度,而王秋彤则落了个刁蛮任性的名声。

王秋彤和沈玲玲是在县里的百货大楼偶然遇上的,当时没有其他人在场,事情是谁宣扬出去的显而易见。

“呵,抢了人家的房子还不够,还要抢人粮食,把亲叔叔、亲堂妹往死里逼,心善,可真是太心善了。”王秋彤撇撇嘴,村里人都是糊涂虫,不像她,早就看清沈玲玲的真面目。

张志强黑着脸:“王秋彤,你不要因为和沈玲玲同志有矛盾,就在背后说风凉话,这里面可能有误会,再说家里的事情都是长辈做主,跟沈玲玲同志没关系。”

王秋彤白他一眼:“你左一句沈玲玲右一句沈玲玲,你看人家理你了吗?自作多情!”

其他几个女知青忍不住笑了起来。

王秋彤这句话可真是戳到张志强的肺管子了,张志强张口结舌,讷讷半天才蹦出四个字:“不可理喻!”

沈茉儿不知道他们走后的那些官司,父女俩扛着粮食回到家,趁着天还没黑,将中午剩的粥热了热,就着点心解决了晚饭。

很快天黑,沈茉儿照着记忆找出家里唯一一盏煤油灯点亮了。

父女俩相对而坐,看着漆黑屋子里唯一的光源,一时无言。

半晌,沈绍元突然伸出手指敲了敲煤油灯的玻璃罩,叹息道:“这所谓玻璃与琉璃倒是有些相像,咱们大凉,不说如此贫穷之家,就是寻常富户也是用不起琉璃器的。”

沈茉儿也跟着伸出手指敲了敲:“琉璃不如它薄透。”

沈绍元:“用作灯罩确是恰到好处。”

沈茉儿:“替代窗纸更妙。”

原主的记忆中公社的房子不少都是装了“玻璃窗”的。

沈绍元点头:“这煤油也甚妙。”

沈茉儿也点头:“不用人头落地成叛军刀下亡魂便是最妙。”

父女俩对视一眼,齐齐叹了口气,又不约而同洒然一笑。

白天忙着适应新身份没空多想,夜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周围又黑黢黢的,好像又回到了躲在宝库里面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

遭逢大难,死里逃生,来到异世……这一茬接一茬的,不管是谁都得恍惚几天。

所幸他们父女俩都是随遇而安的洒脱性子,这么你来我往地随口叨叨两句,就算是互相宽慰了。

这个家是穷,村子瞧着也穷,但这异世确实也有许多大凉比不上的地方,总归是活下来了,凭着他们父女的能耐,还怕日子过不好吗?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父女俩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既来之,则安之。

天道给了他们一线生机,那就好好活着吧。

往日在王府,夜里还能喝喝酒赏赏月读读书弹弹琴看看歌舞……眼下就这么一盏煤油灯,灯油也不便宜,还是别折腾了,早点洗洗睡。

今天日头烈,席子倒是晒干了,被褥却还有些潮。

其实就算是都晒干了,父女俩也是对这破破烂烂的席子被褥敬谢不敏的,不用说,俩人就非常默契地进了宝库。

宝库里有床铺被褥,床用的是冬暖夏凉的金丝楠木,被褥用的是大凉最好的丝绵和锦缎,都是父女俩惯常用的。

不过。

“这被褥睡脏了怎么办?”沈茉儿躺在光滑柔软的被褥里,隔着屏风问她爹。

沈绍元被她问住了。

拿到外头洗晒肯定是不行,可一直不洗晒就更不行了。

半晌,他说:“睡在宝库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得想法子修房子再买些新被褥。”

沈茉儿应了声,没再说话,脑子里兜兜转转地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事情,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第二天沈绍元依旧苦哈哈地扛着锄头去上工,沈茉儿倒是不用去。

因为昨天分粮的时候大队长说了,这阵子天热,地里活不多,从今天开始,除了壮劳力,妇女尤其是老人,就不强制上工了,沈茉儿这个刚在地里晕过的,自然就更不用去了。

不过沈茉儿也没在家闲着。

做郡主的时候可以万事不操心,闲了就出门游个湖避个暑,现在到了异世,成了一个普通农户,不,是贫农家庭的姑娘,要还像从前那样,怕是迟早不是饿死也得冻死。

吃过早饭后,沈茉儿就把昨天囫囵晒了一遍的被褥给拆了。

棉被拿到外头继续晾晒,顺便还找了根棍子拍了拍,可惜棉絮已经板结了,拍这几下其实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外面的被罩,沈茉儿拿去水井边仔细洗了再拿回来晾在了门外的竹竿上。

她家这屋子虽然破,但其实也是有优点的,隔壁就是地主家的院子,那院子外墙拆了,一排的屋子做了大队部办公室,门口不远就是水井。

水井原本是在院子里面的,院墙没了,就等于是在公共区域了,倒是方便了他们家。

住在附近的社员也会过来取水,但到底没有她家这么方便,毕竟她家这间屋子本来也是地主家的,比别人肯定不知道近了多少。

沈茉儿挺满意。

晾晒好被褥后,沈茉儿又把屋里屋外都打扫了一下,这才拎上竹篮戴上她那只有半边帽檐的破草帽出了门。

沈茉儿一路从村西头走到村东头,没多久就到了村小外面。

这两年为了响应“把学校办到贫下中农家门口”的号召,不少大队都陆陆续续办了学校,杨柳大队这个村小就是前年开办的,目前只有两个班两名老师。

一个是沈玲玲,另一个是老知青程涛,俩人都是高中学历。

这年头多的是初中学历、高小学历当村小老师的,杨柳大队村小两个老师都是高中学历,算是很难得了。

其实像沈玲玲这样的本地高中毕业生,是有机会进机关或者企事业单位的,当然,沈玲玲也悄悄报考过,可惜没考上。

这件事村里人都不知道。

不过她运气不错,没多久村里就办小学了,她这个大队唯一的高中生也就顺理成章当上了老师。

沈玲玲其实学习成绩一般,不然也不会屡次通不过招工考试了。屡屡碰壁之后,她现在是很在意村小老师这份工作的。尤其是去年松树大队一位老师被调到了公社小学,这让沈玲玲看到了她这份工作的上升空间,暗暗期盼自己也能去公社小学、县小学甚至是市小学。

也因此,在看到沈茉儿出现在村小外面时,沈玲玲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她可是还记着呢,沈茉儿惦记她这个工作!

正好试卷和奖状都发完了,孩子们欢呼雀跃喊着“放假啦”、“老师再见”,很快作鸟兽散。沈玲玲心里藏着事,没怎么管学生,而是快步走向沈茉儿:“沈茉儿,你来这里做什么?”

沈茉儿看到她,表情无辜道:“这是村里的地方,没规定社员不能过来吧?”迟疑了下:“你这凶巴巴的,不会又要欺负我吧?”

沈玲玲:“……”

气道:“你别乱说,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

沈茉儿嘟囔:“借房子,抢粮食,还不算欺负吗?”

不等沈玲玲辩驳,她马上又说:“再说我来这里是找程校长的,跟你没关系。”

她哼了一声,没再理睬沈玲玲,扭头就往程涛那边走去,跟程涛站在那儿说了几句话,随后又一起进了旁边的教师办公室。

沈玲玲先入为主,总觉得沈茉儿像是揣着什么坏,正犹豫要不要跟过去瞧瞧,沈茉儿已经面带笑意走出来了。

她甚至都没再给沈玲玲一个眼神,就自顾脚步轻快地走了。

沈玲玲越想越不对,思来想去还是硬着头皮进了办公室,找程涛旁敲侧击打听沈茉儿干什么来了。

程涛戴副眼镜,看着有些老成,听沈玲玲这么问,略显严肃的面容上露出个戏谑的笑容,说:“沈茉儿同志是来跟我借高中课本的。她说你把课本护得跟眼珠子似的不借给她,她借了课本以后要囊萤映雪悬梁刺股地赶超你。哈哈,你们姐妹俩还挺有意思的。”

沈玲玲:“……”

沈茉儿什么时候问她借过课本,根本就没有!

虽说沈茉儿要真跟她借,沈玲玲也是不会借的,但事实上沈茉儿根本就没跟她开过口啊!

撒谎,这个两面人她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