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敌怎么不是攻略对象

作者:边阿陲

顷刻间所有修士都停下动作,或麻木或警惕地陆续往空地中央聚集。高台上跟在李长老身后下来的魔修们各自分散,沿棚房挨个拍门,喊声在山谷中此起彼伏。

故离回手一推,门扇严丝合缝闭紧。下一刻脚步声便到了门口,木板门被人砸响。

“什么人在里头?赶紧出来!”

喻扶辞一道搜查令下得十万火急,这边连自己人的住处也不放过,看情状恨不得把每一粒石子都掰开细审一遍。

“快点!别磨蹭,听到没有!”

没得到回应,砸门声骤然大了起来,整圈门框都一齐哐哐作响以表抗议,只怕再挨不了两下就要不得善终。

但屋中连个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一旦打开门,一眼便能看到一个仙门修士和魔修弟子凑一块躲在里面,饶是他们二人浑身上下长满八百张嘴也辩不分明。

阿忆不敢再出声,只能连连朝故离摇头。

“躲里面干什么呢?再不开门我……”

没等说出究竟要怎么办,故离抵门的手骤然一转,改推为拽,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那人喊得虽起劲,根本没料到里面的人还真会开门,举起的手臂正待落下,顿时失去平衡,自己扯着自己一个踉跄扑进门。

猛虎扑食的动作才刚一半,故离已行云流水般再度掩上门,同时一个手刃狠狠劈上人后颈。魔修连吭一声的机会也没捞着,半空中飞扑的速度骤然加快,扑通一声落了地。

故离用脚尖将人翻过来,一张削瘦周正的面孔出现在她眼前,双目紧闭人事不省,脸上横七竖八蹭了好几道地上的灰泥,比火场里出来的故离看着还像个叫花,但切切实实是个女修,身形高矮还都同她相差不多。

故离蹲下身,动作飞快地将对方外衣与佩剑搜刮到了自己身上,比着她面孔在脸上施了个障眼法,换下来的衣服一把火烧干净,再将人囫囵个塞进了床下,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半点磕绊都不打。

再转身时,她整个人已摇身一变,俨然是个如假包换的魔修。

故离将床板上铺的被褥扯下来一截垂落地面,挡住那魔修的身影,顺带瞥一眼立在墙根双手掩面的阿忆:“你在干什么?”

“啊,你换完啦?”阿忆这才把手放下去。他面皮薄,白净的皮肤此刻莫名有些泛红,沿脖颈弧度没入领口,喉咙上五个掐出来的红指印愈发鲜艳夺目。

他干咳一声,正要开口,就见故离忽然又去看那两半门扇。

一惊一乍下阿忆险些岔气,只好再度保持静默,用眼神向她询问。那厢故离却活似两眼上遮了铁甲钢盔,比瞎子还要心无旁骛,丝毫没留意他递来的眼波。

正紧张难言间,他眼睁睁看着故离蓦地上前两步,一把将门拉开,同时五指住他脖颈——每一根手指都控制精细,与先前的指痕完美重叠。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这么生生被拖出了门。

一出去迎面便撞上另一个巡查的魔修,正要过来敲门,见到二人愣了一下,沉声质问:“里面怎么样?”

故离不慌不忙地把阿忆往前一推,冷声道:“抓到个躲懒的。”

“?”阿忆这回也算尝足了世事无常恩将仇报的滋味,咬牙憋住眼底的怒意,一声不吭地低头站在原地,看着的确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魔修不疑有他,往人身上踹了一脚,骂道:“这些新来的都一个赛一个的又懒又蠢,一天正经事不做,净会耍滑头偷闲。现在尊主来了还敢碍事,还不滚到边上去!”

阿忆应声倒地,滚了半圈一看,故离已经头也不回地往相邻的棚房走去,熟门熟路仿佛重复过千百遍一般哐哐捶两下门,喊道:“都出来!”

“……”

乱石遍布的空地上已挤了约莫千余人,喻扶辞坐在人群之前,身边一左一右站着左护法与李长老,其余几个地位高些的魔修拱卫一旁,余下的分别在棚房与人群之间穿梭,一片人声鼎沸。

喻扶辞却没看场中任何一人,抱臂不知在想些什么,生生坐成了一块沸水中央油盐不进的冰块,神色冰冷莫辨。

故离正大光明领着一行俘虏加入其中,与魔头之间相距不过数丈。刚气定神闲地交付了人,一旁走过一个魔修,看也不看地往她手里拍了本册子,命令道:“把这一片先点一遍。”

故离点头,接过名册打开。

就在此时,不远处像块木雕也似的喻扶辞忽然动了,抬头直直朝这边看来,声音不大,但极具压迫感。

“拿过来。”他道。

仿佛一片冰凉的硬石头砸进滚水,周遭骤然安静不少,但底层的波澜哗啦一下便掀起数尺。左护法和李长老等人皆不明所以地看过来,清点人数的魔修们也纷纷转头,刹那间便将故离推上了风口浪尖。

身在焦点之中,故离神色不变,重新将名册合拢,拿在手里朝喻扶辞走去。

短短几步路间,场中所有人的站位和藏云谷的山峦地形在她脑中迅速成形,几个先发制人再且战且退或者直接乘人不备逃之夭夭的路线彼此交叉勾连,又一一被她自己否决。

那张昳丽夺目的脸越来越近,和之前没有半点分别——这么点时间原本也构不成什么变化,片刻前他们打得你死我活时掌风在彼此身上剐蹭出的瘀伤和擦伤说不定都还保存得十分之完整。

直到喻扶辞近前,她仍旧按兵不动,目光在那段近在咫尺的咽喉上一触即离,低下头学着其余魔修的样子将名册捧在手心,向他递过去。

喻扶辞没立即去接,一言不发地盯着她。两人距离不足半臂,那双幽黑的眼睛即便在尚算明亮的天光下这么看着也有些瘆人,一晃神间,只觉那似乎不是人的眼睛,而是一块黑白分明的玉雕,美丽,冰冷,没有生气。

周围一遍静默,旁边站着的几个高阶魔修好似都成了雕塑,大气也不敢喘一声。过了几息,一只修长的手终于伸过来,接过了那本名册。

故离正要退后,不防另一只手迅疾如电地缠上来,五指不容置喙地牢牢攥住她右手手腕,拉到眼前。

手腕像被冰雕箍住,触感冷硬得不可思议。故离身体不受控地朝前倾了一下,一边膝盖险些直接跪上喻扶辞的腿,忙稳住重心,堪堪在他面前停下来,面上依旧毫无心虚之色地与他对视。

喻扶辞看她一眼,随即目光转到那只被他握着的手上,唇角轻轻一勾,竟隐隐像是笑了一下,声音清冽:“你手上从哪里蹭来的灰?”

故离顿时意识到疏忽在何处,她的手被火海里烧出的烟灰扑过一遍,黏着一层揉搓不掉的灰,喻扶辞却不知抽了哪门子空已洗得一干二净,手指与人一样仿佛冰雕玉刻,两只手这般攥在一起,对比十分显著。

藏云谷里虽然也有矿石沙砾带出来的灰土,但各中形态却是截然不同的!

周围的目光似乎在转瞬间刺眼不少,故离垂眸,面不改色道:“方才在伙房蹭上了柴灰。”

“哦,柴灰。”喻扶辞仍不放手,食指轻轻在她腕骨上一下下点着,话却是对身后的人说的,“李长老,如果我没记错,现在应该不是你们放饭的时候吧?你御下也是太过吝啬,看把人饿的,只好走投无路去伙房里偷吃。”

身后传来几声没憋住的笑声。故离木着脸不语。

真可谓风水轮流转,今年到谁家,她才刚刚张口污蔑完旁人偷吃食,不过转眼这罪名又给完完整整扣回了她自己头上。

李长老回道:“尊主见笑。不满您说,这藏云谷就这么大的地界,每日就那么多的配给,您神勇无双,抓回来的仙门走狗是越来越多,那些重伤的、没辟谷的,每进来一个就得添上一张嘴。您说了不能克扣吃食,我们可是不敢短他们一点,自己人可不就吃不饱了。”

喻扶辞一眼都没看他,不带情绪地笑了笑:“听李长老这么一番牢骚,看来对我的决策很有意见啊。”

他话音虽带着笑,但在场谁也不会傻到觉得他是真的心情好,才稍稍缓和些许的气氛瞬间冰冻三尺,比方才还要险上三分。

“不敢。”李长老的声音再度响起,“尊主一向公正,况且大家都知道当初是我最先追随尊主,一路将您引进的封崖岭,就更不敢协恩图报。正是尊主您公正抉择,从不偏袒,才让我们大家伙心服口服啊。”

故离听到一半便是一愣。没想到这小小一个山谷里居然藏龙卧虎,居然还有一个当年与喻扶辞暗中谋划、接引他进魔门的能人!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堆话看似狗屁不通,满口不愿协恩图报,实际句句都是要协恩图报,明里暗里怨喻扶辞治下不公,给个藏云谷还如此一毛不拔,简直苛待“开国功臣”,再这么下去小心大家面上不说,在心里戳他脊梁骨。

但在故离的印象中,喻扶辞虽然不择手段,但并不愚蠢,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开诚布公地背恩忘义。毕竟一码归一码,对于魔修来说,背叛师门根本不算大事,但魔修之间如果也负恩反戈,狡兔一死边开锅烹走狗,叫人如何还能放心投他门下?

正觉奇怪,她突然感到手上一紧,低头见喻扶辞神情姿态毫无异状,甚至仍在微微笑着,可握在她腕上的手却在无意识收紧,且越来越用力,骨节凸出发白,已经看不到一星血色。

她手指弹动一下,喻扶辞立刻像从噩梦中惊醒一般,空洞的眼神一变,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放松了力道,一边用手指安抚似的轻轻抚了抚她的腕骨。

“既然李长老都这样说了,”他道,“那我也不妨帮你减减负担吧。”

李长老凹陷的眼里流出一丝得意,故离心下骤然一沉。

这里消耗最大的就是敌对的俘虏,他还能怎么“减负”?

只听喻扶辞抓着故离的手,慢悠悠道:“我看李长老手下这个弟子的资质就不错,不如跟了我,也给你减了一笔贪嘴的花销。”

“……”

此刻不用回头都知道那李长老的脸铁定已经青了,顿了许久才终于僵硬道:“尊主说笑,您要亲点了她,那尊荣可少不了。只是如今十四宫执令和两位护法都没有空缺,不知您要带她上哪去?”

“这还不简单?只要我想,今天左右两护法就能改称南北二护法,加上这一个,待来日我再添一个,刚好凑齐四方位,岂不美哉?”他笑容堪称恶劣,看向故离,漆黑的眼里眸光跃动,“怎么样,愿意跟我走吗?”

故离顶着他的目光,差点莫名打个寒颤,不由垂眸,将视线落到他随意搭在腿上的名册上,想了想道:“尊主有命,我……”

还没等她说出个所以然来,喻扶辞忽然牵拉着她的手逼她凑近些许,两人几乎眼对着眼,故离甚至能将他眼里闪过的奇诡光彩瞧得一清二楚。他并未开口,故离却能听到一阵传音紧贴着耳畔响起。

“你不会真的以为我认不出你吧?”

故离一僵,倏地抬眸看向他。

喻扶辞盯着她,嘴角一点点翘起,眼中光芒冰寒,同时也愈发炽烈极端,是个极畅快极得意、恨不能立刻大张旗鼓极尽铺张地向她宣告胜利的形容。

“莫说是你走路的姿态、身上的气质这种我见过千百回,闭上眼就能想象出来的东西,”他声音既像在笑,又无端像是咬牙切齿,“哪怕是有一日你化成灰,埋在土里、撒在山里,只要其中一粒从我眼底下飘过去,我都能认出那是你。”

顿了一顿,他轻声道:“故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