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离不是没预料过喻扶辞会死,事实上,她想象过无数遍宿敌死时的场景,被自己杀死、被仙门围剿而死、渡劫失败走火入魔……死于剑下的、死于阵法的、死于天雷的,不一而足,但无一例外是惨烈无比的景象,她从没想到这人会死得这么突然、平和,甚至是简单的。
毫无疑问,宿敌必须要死,就像朝霞与夕阳不会并行在这世上,但绝不会死的如此轻易如同儿戏。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人挥霍半生追杀仇敌,却在终于查到其下落时得知这人在前一日刚刚病死了一样,荒谬且可笑。
藏云谷中安静得只能听到风声,足足上千人竟全部保持了寂静。李岷上前确认喻扶辞的的确确已经气息全无,连起身都来不及,猝然擂胸大笑起来。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拔出瓶口的塞子,对着地上的尸体倒下去,扬眉吐气:“知道你这涅槃道神奇,死了还能复活。不过我倒是很好奇,如果只剩下一点狗都不稀罕去舔的东西,你还能不能再站起来活蹦乱跳啊?”
那精雕细琢般的人体瞬间响起烧灼般的“滋啦”声,如同被加热的蜡像一点点融化,最终血肉被腐蚀殆尽,原地只剩下一滩暗红的血水,顺着碎石缝一点点往下渗,发出粘腻的滴答声。
看着那滩血,故离好像窒息许久的人才反应过来要张嘴呼吸,终于意识到祸害也没能遗千年,喻扶辞这回是真凉透了。
她原本推断这李长老身上出了问题,只不过喻扶辞不知是想要一网打尽还是在顾忌其它什么东西,不好直接撕破脸,反而要在这平地起戏台,迂回地唱一出戏,还非要把她也拉上台。
先将她往远离李岷的方向拉一把,再往回推一推,既断绝了她跟李岷同仇敌忾的可能,又不至于真让李岷疑心到第一个拿她开刀,也把这人在她面前点了出来,让她不必蒙在鼓里只能听个响。
既然如此,以魔头的狡诈,定然已经筹备好全局,不说狡兔三窟,后路一条总是有的,却不成想一场戏唱下来,他居然把自己给唱死了?
看着那滋滋冒烟的血水逐渐归于沉寂,李岷一脚踏在上面狠狠碾了碾,然后带着满鞋底的血腥越众而出,走到众人之前。
场中寂静顿时多了股沉重的意味,变成一片死寂。岗哨、戍卫、俘虏全都各自为营地站成泾渭分明的几堆,无数双眼睛或试探或不安地落到他身上。
李岷缓缓环视山谷一圈,朗声开口:“诸位,想我等当年,哪一个不是深受所谓正统所害,终于不满仙门倾轧而另立门户,舍生忘死方有今日。但到了喻扶辞这里,居然罔顾我等所受的摧残,与仙门走狗沆瀣一气,招降纳叛,简直异想天开!”
说到这,他脸上的阴鸷之色展露无遗,犹如面对切骨之恨:“他也不想想,这些走狗哪一个不是饮人血吮人髓,踩着我们这些‘邪魔外道’的尸骨爬上去的,也不想想他们是如何对待我们的!我们却要对他们心慈手软吗?”
山谷中一片寂静,只有他掷地有声的尾音在不断盘旋。
俘虏们再迟钝也该听出来了,这人口中“诸位”的“诸”根本没将他们包含在内,而是说给那些尚在观望的魔修听的。人群中刮过一阵惶惶之风。
“所以此人如今伏诛,实乃死不足惜!”李岷秃鹰般锐利的目光一扫,尖锥般刺向空地中挤成一团的俘虏,“不止他,连带这些玄门走狗也一样!李某人知道诸位长守藏云谷,空有一身本领却只能蹉跎岁月。今日便由李某做主,杀了这些走狗祭旗,共祝我等旗开得胜、一举拿下玄苍山!”
他话音落地,紧绷的藏云谷中好似骤然绷断了弦,立时剑拔弩张风声鹤唳。魔修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人最先忍不住,血红着眼大喝一声,提刀便要往前,却被李岷一横臂拦下。
他“哎”了一声,语调看似责备,面上却带着显而易见的赞许:“这里玄门走狗总共有不下一千之数,若就这么曝尸谷内,血腥味散不掉,熏人不说,若再招来蚊虫野兽,滋生瘟疫,岂不要害了咱们自己人?诸位若肯跟李某一条心,不妨听李某一言,且看那边——”
众人顺他手指方向看去,尽头处开在崖壁上的矿洞深不见底,即便站在崖下也只能看清内中数尺距离,还有大片空间隐藏在更深的黑暗中,像一张吞噬血肉的巨口。
“当初喻扶辞辟出这处玄铁矿供仙门走狗采挖,现在照样还给他们用,岂不正好?”他仰头哈哈笑起来。
若说方才是惶惶不安,此刻修士们便当真是面如土色了。
——他竟是打算活埋俘虏!
在李长老经久不绝的大笑声里,一群魔修一拥而上,便要像驱赶牲畜一般去拉扯那群俘虏。
藏云谷内守卫的魔修个个刀剑俱全,虎视眈眈,俘虏们却是两手空空,大多还只有金丹或筑基的修为,元婴只有寥寥几个,简直同一群落入狼口的白绵羊没什么两样,除了咩两声吓唬敌人,再没什么多余的制胜法门。
眼看当头的魔爪便要落到修士身上,从侧面忽然扬沙般飞起一排乱石,一一对应精准地砸上魔修手掌,将他们抓人的手心填了个严实。
几个魔修握着尖利的石子倒飞出去,各自痛呼不止,有几个手掌以不正常的角度翻折着,竟是手骨已经断了,那块石头却还紧紧“握”在手里,似乎楔进了血肉里。
李岷蓦地转头,顺着石头飞来的方向,只看见方才那个差点平步青云的女弟子。她好整以暇站在原地,一只脚的鞋面上却多出了些尘土。
即便李岷老谋深算,一时也想不到这人是被从里到外掉了个包,只狐疑地审视她一眼,接着招呼也不打一声地腾身而起,眨眼便带着数倍于方才的魔修到了跟前!
此人担着个不伦不类的长老名号,未见得多么有远见,但人活久了还是有几分见地的——身份可疑的一概全杀了,总归不会留下后患,其余的往后再说。
那把长剑上喻扶辞的心头血还没干,又朝着故离心口而来。才到近前,李岷便感觉剑锋无端一滞。
那修士来不及拔剑,便只用二指一夹,空手拨偏了他的剑!
然后她低头看了看指尖沾上的血,轻轻捻了一下,不知那里惹她不痛快了,本就不怎么好看的神色又冷下去三分,一挥手将一个魔修打得凌空吐血,砸在地上不省人事。
这下李岷凝重不少,脚下暗中挪移,不声不响退去了一众手下身后。
几乎整个藏云谷里他的心腹全围了上来,倒将俘虏们抛在了一边。几个胆子大的见着有机可乘,便试探着往出口跑去。
故离修为虽高,到底重伤方愈,被足足数十个干练的魔修一围,一炷香的时间下来便有些左支右绌,才撕开东面,西边立刻又黏上来,活似一群撕不下来的狗皮膏药,也算体会到了不久之前喻扶辞的难言之苦。
又掀开一道破口,忽听身后有人叫道:“接着!”
这没头没尾一句根本不知究竟叫的是场中哪位英豪,奈何语气声调都有种莫名的熟悉,故离不假思索一伸手,正好接了一物在手,那东西手感也十分相熟——濯浪剑!
余光中一人三两下窜进战局,才一进来便双手抱头往她身后蹲:“啊呀,怎么这么多人。仙……姐姐救命啊!”
故离被这一声喊得险些双肩一抖,也顾不上意外,拔剑便往躲在后面的李岷头上削去。
李岷眼神却变了,冷声道:“我当倾河仙君藏去了哪,原来是等不及要自个儿送上门来!”
故离手上不停,眸光微微一动,忽然问:“你见过我的剑?”
这一问也是事出有因,阿忆抱着濯浪剑一路大摇大摆走进藏云谷,沿途却没一个人察觉不对,可见封崖岭中魔修各司其职,看守俘虏的往往没怎么上过前线,也不会认得倾河仙君的本命剑。
先前李岷自己也言明,自从喻扶辞得势,他已有多年被差遣闲职不曾出世,再往前则故离尚未成名,更是无从得知这把仙家名剑。那么他究竟是何时见过?
李岷不答,只冷笑一声,一群魔修瞬间便排山倒海压过来。
这时,一道轻且弱的声音又在故离身后响起:“姐……仙君,这边!”
故离侧身一看,只见了不得,那一露面便缩成了鹌鹑的少年居然还囫囵个地紧跟在她后面,没给漫天刀光剑影给连人带骨头削成几片,一只手还轻轻攥着她的衣服,将她往一边带。
故离转头,只见那黑洞洞的矿洞近在眼前。
“……”
眼见包围圈又要合拢,她横下心,干脆死马当做活马医,提气挥出密不透风的几剑,连成漫天剑雨,几下将周围碍事的小喽啰扫开,直逼李岷而去。
李岷大概是在旁人身后躲惯了,身先士卒这四个字根本不知道怎么写,见她势如破竹迎面而来,第一反应竟是往后闪。才退了两步,周身骤然一黑——他自己给人逼进了打算用来活埋俘虏的矿洞里。
这俨然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李岷进了死胡同,身后再无退路,其余魔修还没来得及缠上来,封闭的洞穴也让故离不必腹背受敌。正待一鼓作气了结了他,便见黑暗中李岷腾身一跃,原地不见了踪影!
故离追上前一看,原来矿洞入口往内不过数十步便有一方矿井,开口处不到两尺见方,角度几乎直上直下,又格外蜿蜒曲折,一眼望下去只能看见深不可测的幽暗,仿佛直通幽冥的深渊。
身后追兵已至,来不及多做思量,故离也紧跟着一跃而下,好像被人结实捂住了眼,身边漆黑一片,只余风声。她燃了团火光在手,能见范围也不足一尺,只能凭借极迅捷的瞬时反应避开矿井的楞锐与拐角,不知向下落了多久,脚底才终于又接触地面。
身后跟下来一人,落地便是一道劲力打向头顶,轰然巨响中打塌了矿井,将后面魔修全部埋了进去,同时也断了他们的来路。
碎石哗啦啦倾泻而下,火光映照的尽头,李岷的衣摆一闪而逝,被故离瞬间出手的一剑钉死,顿时脸朝地磕在地上砸得眼冒金星。
等再抬头时,故离人已到了眼前。濯浪剑钉在地上,拔出来太耗时间,她正琢磨比个什么法门送此人归西,李岷骤然大喝一声:“倾河仙君,你就不好奇你身后那人为何处心积虑引你到此处吗?一旦你杀了我,下一刻他便会杀了你!”
黑暗的甬道尽头,一道人影缓步走来,依稀已是个青年身形。擦肩时冲故离一笑,先前那种畏畏缩缩软绵讨好的姿态烟消云散,愈显得人修长如竹,风流不羁。黑白分明的眼睛也褪去那股天真无邪的晶亮,跟矿洞深处一般无二的黑沉幽深。
接着他随意一挥手抹去了脸上的障眼法,笑着俯视李岷:“李长老,看来这么多年还是没磨出你的性子。你怎么跟倾河仙君说话的?这种挑拨离间的伎俩在我们面前还是省一省,莫非没人告诉你我跟仙君关系好着呢,改日便要行结契大礼吗?”
——喻扶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