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5他们都以为自己会赢
褉赏亭,凿石为渠,曲廻盘折,自亭南侧假山后的水井中,由暗道引水入渠,亭中“曲水流觞”,分外清凉。
檐下则是刻有竹纹的汉白玉栏板围护,幽雅闲适,让两位自烈日下走来的人选择在此处歇息。
宫女在亭中石桌摆放茶点,经由菩然扬扬手,便井然有序的退下了。
白瓷碗中,梅子汤与碎冰一撞叮当响。
今日菩然大度,为了哄小树开心,把自己的酸梅汁都让了出去。
菩提双手捧碗,明显是心事重重。
菩然看了看他,又捏起一块蜜饯塞入嘴中,忽而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选在明天举行大典吗?”
彩蝶在庭外的花簇翩飞,细碎的金灿阳光落在柔嫩的花瓣,灼灼其华,明艳美丽。
菩提的神色显得昏昏沉沉,抬眸看她时也有些魂不守舍。
“是为了尽早当上人皇,占据优势?”
闻言她鼻音一嗤,双臂交叠搭在桌面,乌亮的瞳仁眺望远方,不知眸内又映入了何种景色。
“倒也不全是,只是因为明日是个好时机。”
菩提神思微动:“好时机?”
“监察者三人被我支了出去追杀赫连时,趁他们不在,我便可以借机做上许多事。”
一句话令菩提恍然大悟,他讶然:“你怀疑他们?”
这话要让那三个听到,估计也是心碎一地。
你又是扒我们衣服又是摘我们面具的,把我们伤透了后最后还怀疑我们?
有一种把自己清白都献出去后,还被那人怀疑你不检点的无力感。
过分了吧。
合着当时我们把命压上解释半天,你是半点没听进去?
一口喝太多,咽下去时冰凉的梅汁令她这胃一下跟落在冰窟里似的,拔凉拔凉的,一双黛眉压出浅浅的褶。
她抬手拍拍胸脯,理直气壮:“我当然怀疑他们。”
“在锁妖塔前我第一次见到裁决者时,就有一种见到敌对的排斥感,当时满脑子都是驱逐他,铲除他的想法。”
菩提不禁挺直脊背,语气肃穆:“我竟未察觉到。”
闻言菩然弯唇一笑:“你这修为还差得远呢,敌人的实力可比你高太多。”
小树本就难过自己帮不上什么忙,被她这么一说,直接进入枯萎的秋天,蔫巴巴的,萎靡失落连头都抬不起来。
菩然抬手摸摸他的发顶,继续道:
“他们三个人身上的气息是完全相同的。”
“如今我们已经通过解开的瘴气确定了幕后之人的来历,那么我推测,他们身上那股和瘴气一样不详的力量,极大可能是从幕后之人那得来的。”
她转动瓷碗,眸色渐深:“总之,他们不会清白到哪里去。”
“如此……”
菩提叹息:“如此更难办了。”
如果直接去探查那三人的力量来源,只会打草惊蛇,到时候要是逼得战局迅速恶化,提前进入决战阶段,难办的是菩然。
把人逼急了,人家能不管不顾的杀戮破坏,那惨烈的是人间。
现在可不仅是要考虑怎么找出敌人的问题,更要考虑在人间这片战场上要怎么尽力缩小受灾范围。
所以现在尽可能的要去徐徐图之,静悄悄的把人找到,最后引到一角给解决掉。
想着菩然摸了摸自己的乌黑秀发,有些狐疑:“我最近是不是有点秃了?”
菩提静默的注视她,许久,神色怜惜的伸臂抱住她,虚虚拢在怀中,像是某种易碎的宝物。
“前……”
“咳。”
亭前远远的,忽然有人一咳。
菩然掀眸一看,高兴的朝人招招手:“文和,过来坐。”
菩提身子僵硬,在旁人几乎算是冷冽的注视下,虚拢的手臂还是一下收紧,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只是一瞬,快的不可思议,分离间唇瓣擦过她的耳畔,落下一句情绪波动鲜明的呢喃:“离他远些。”
说完端坐一旁,当真是君子温如玉,眉目淡漠,哪还能看出一点方才冒犯女子的模样。
菩提心里是吃味的。
碎空于他们哥几个来说是真的可怕。
这里的所有人对身为君主的菩然都有一种狂热的信仰,不管男男女女,皮相长得漂亮就算了,最重要的是,谁看她的眼神都不清白。
菩提丝毫不怀疑,只要菩然一声令下,一国的人会一点原则和底线都没有的,直接拎包入住她的后宫。
看他表情越发严肃,菩然就知道不对劲。
于是一巴掌拍在他后背,差点给他三魂七魄都拍散了。
“你在想什么失礼的东西?”
“没有……”
就是下意识,这些个男人的通病,盯紧她后宫位置,生怕多挤进来一个人。
迈过悠长石板路,一袭青衫的男人手持暗红皮的鎏金书籍走来,他来的匆忙,额角热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来不及喘息,争分夺秒的同菩然报告大典的准备进度。
“陛下,如今……”
说着他一顿,眼前坐姿随意的少女正端着一碗酸梅汁递给他。
里面还能看见尚未彻底融化的冰块。
她眉眼如秋水盈盈,平白的让人急躁的情绪静了下来。
“来,先喝一碗。”
菩提:“?”
合着这酸梅汁,不是只有我有,而是别的男子都有。
你先前的话,我就知道你是信口胡诌,哄我开心罢了。
小树破大防。
刚刚我还叮嘱你离他远些的,现在怎得又贴了过去?
他难过,那受宠若惊接过酸梅汁的文和可是开心极了。
冰凉酸甜一碗下肚,他弯眸带出笑意,接着翻开怀中的红皮书,简洁干练的汇报着,并询问菩然有没有什么想加入进去的新环节。
“有啊。”
她双腿交叠,一臂闲适的搭在膝头,另一臂支起抵着下巴,清润的眼眸仿佛染着江南烟雨色,分外美丽:
“准备一下,大典之上公布宗政一族的存在,建庙宇,供香火。”
文和目露错愕,只是须臾又缓和过来,温顺道:“是。”
“还有,既要统一四国民心归一,那往日碎空所作所为便在大典上同众生道个歉,表个态度,消个隔阂。”
他的唇线抿紧些,无奈应下:“是。”
早知道不来问了,现在好了,每一件事都挺让他压力山大的。
“文和,你能不能今晚就把大典准备好啊,晚上有氛围,还能放烟花。”
“……”
他几乎是揉着发胀的额头,字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不能。”
陛下,再压榨我真要过劳而死了。
嗔怨间抬眸,恰巧对上少女戏谑狡黠的眼神,他迅速回神,又心虚的挺直脊背,觉得方才自己失了风度,一时面色有些发红。
见那两人气氛融洽,菩提长睫半垂,随意的一挥衣袖,落在桌下菩然的膝头。
修长的手指索求般缠上她搭在膝头的一手。
菩然微讶,侧眸看向他目不斜视,圣人一般的脸庞。
菩提耳尖滚烫,覆着一层薄红。
手指勾着她,触碰又分离,再痴缠,勾勾弄弄像是耍小脾气的孩子,又像非要给对面好看的置气。
文和觉得气氛很怪。
好端端的,怎么陛下忽然就凝视身侧的男子,只是含笑而不说话了呢。
石桌上,碗中的冰块彻底融化。
盛夏的风是要比往常更要燥热。
菩然指尖一掐他掌心,用的力道可不小,痛的菩提长眉一拧。
她笑意揶揄,而后起身,将手抽离,颇有种做了坏事逃之夭夭的无赖感:
“文和,随我来一趟。”
文和面露疑色,欲言又止。
“是。”
转身离开间,还是觉得刚刚的氛围有些奇怪。
二人离去,褉赏亭中只剩菩提。
他垂眸,宽大的袖袍中显露出白净的手掌。
莹白的掌心有一小处发红的月牙印,那是菩然指甲落下的痕迹。
他抿着唇,脊背线条绷得很紧,盯着那处月牙发呆。
直到枝头翠鸟一声长鸣,他才骤然回神,薄薄的面皮像是裹上一层辣椒粉,又烫又红。
其实牵个手,勾勾手指又没什么。
只是有第三人在,他又在桌下的掩护,笃定旁人看不到而耍了小脾气。
清规戒律一破再破,这股偷偷摸摸的感觉令他回过神来又无地自容。
君子做事坦荡荡,干嘛非要悄悄牵手!
而菩然早走远了,这两天她一直觉得小树迟来几百年的,小男孩的多愁善感的易敏期到了,动不动就有股明媚的忧伤,要不然就是无限纠结。
有够幼稚(?)
具体她对他是什么想法,如今菩提也无从得知。
菩然领着文和回到自己的寝宫,拿出钥匙打开一个木匣,里面正盛放一道圣旨。
这圣旨,是她清早刚拟的。
“接着。”
严密捆扎的圣旨被她随手一抛,文和当即手忙脚乱的接住,面露疑惑:“这是……?”
“等时机合适了,你再打开。”
文和一头雾水:“什么叫时机合适?”
菩然不负责任的嘴皮一张:“到时候你自会感觉到。”
他更懵了。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要是我感觉错了没把事办好,这可如何是好?
他还想争取更详细的时间点,不料陛下直接下令赶人。
“歇了,退下吧。”
“……”
“臣告退。”
将圣旨紧紧按在胸膛,文和忽然觉得自己如今正走在悬崖峭壁的蛛丝上。
一个不慎就会跌落深渊。
若是没帮陛下把事办好,他还有何脸面活着?
究极自我pua的忠臣,在碎空大大的有!
……
被特邀来的四国百姓也很懵,这不是才参加过你们陛下的登基大典嘛,怎么又把我们提来列队了?
你家陛下举办大典跟上瘾似的,直接三天一大典是吧?
你要这么干,我们可就要兴奋了哦!
那么大的排场,爱看,多办!
好隆重的!拿出去都够子孙后代炫上个三生三世了!
清早,碎空皇宫聚满了人,一个个都兴奋的鸡打鸣。
不得了不得了,这可是统一大典,这一天真正到来时,那些个百姓可是比菩然还要高兴。
而寝宫之内,梳妆台前,傲慢正立在菩然身后,梅骨般的手指微凉冷香,贴着菩然的头皮,梳拢着发丝。
显然这几日他私下用功学过,现在的手分外灵巧,帮师妹挽着发髻,为她戴上王冠。
“原本是想和你们一起出去玩的。”
菩然说着,语带歉意:“但事发突然。”
傲慢为她插上最后一支金簪,双手搭在她的头肩,弯腰间头颅就在她的脸侧。
银丝鬓发与少女乌黑的发丝相贴,气息交缠。
傲慢看向镜中少女,端庄威仪,不见往日灵动肆意的影子,眸中情绪不知是怅然还是爱怜。
一路行走至今,谁也不复当初模样。
只是希望一切结束后,我们还能如往日无拘无束。
他侧头,自她鬓边落下一吻,眼中的灰色散去,漫上的是冰层破开,春水轻漾的喜悦。
不管如何说,今日的成就,他还是为她高兴。
“日后时间还长,不急。”
闻言菩然弯眼笑了笑,没说话,身上的金丝麒麟威武慑人。
她起身,抬手间,懒惰的手臂垫了过来。
今日的懒惰也换了身盛装,高束的马尾和打理的一丝不苟的额发,繁复的装饰和熨帖整齐的衣衫,有一种慵懒尽散的精干利落感。
他只是侧眸极快的看了一眼少女,便收回视线,喉结滚动间,磁感的嗓音像是春日融融的暖阳:
“很漂亮。”
每一日,都觉得师妹漂亮的只要一眼,他便能从茫茫人海中认出她。
菩然抿唇笑,回了句:“五师兄今日也格外帅气。”
视线有些发虚的游移,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细长的眼尾布上一层薄红,桃花眼闪烁湿淋淋的光彩。
“嗯……”
害羞了嘛。
……
皇城外远处的一棵榕树上,赫连时斜躺枝干,正百无聊赖的打着哈欠。
他看不见也听不见里面的热闹,只能默默算着时间。
只要统一大典完成,他就赢了。
最后再将人引去鬼域,他便可以功成身退。
想到此处,他的全身忽然涌上莫大的干劲,调整姿势坐的笔挺,遥遥眺望好似云雾遮掩中的皇城。
此刻大典进行,菩然再次走上汉白玉阶梯。
九条巨龙凌空飞舞,错落的雕刻在巨石表面,九十九层,她一步又一步的踏落,心中所想与赫连时完全重合。
只要统一大典完成,她就赢了。
他们都觉得大典之后自己会赢。
但这明显是不可能的事情。
总有一方会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