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盲自救指南

作者:小文旦

山林里下起了小雨,顾长衣在马车里躲雨,打了个喷嚏。

“舅舅,什么时候到?”

殷雪臣被迫一块坐在马车里,第三次回答:“如果你不避雨,我们已经到了。”

顾长衣认真道:“一场成功的带球跑,首先是健康。要是出岔子了不好交代。”

殷雪臣挑眉:“交代?向谁交代?”

“……向你啊。”顾长衣打了个呵欠,“下雨天不能赶路,舅舅要是感冒了我也会心疼的。”

殷雪臣耐心地等待雨停,在经历了保证睡眠、按时就餐、少食多餐、劳逸结合、饭菜要热,水要煮开……之后,他的心态已经相当平和。

雨停了,殷雪臣带着顾长衣走过最后一段路,钻过一线天石缝,前面已经没路,殷雪臣挪开了一块石头,露出了一个洞口。

顾长衣看了看这个“桃源”,和殷雪臣低调的进村。

殷雪臣道:“你外祖父外祖母已经去世,就葬在那里。”

老两口一辈子没等到女儿回来,临终前哀求族长将来不要放弃寻找。

顾长衣站在坟前,沉默了下道:“我想在这附近把母亲下葬。”

“舅舅,你帮我看着点。”顾长衣从无涯境里拿出一根锄头,选定一处开始挖坑。

整副棺材都暂存在无涯境,肯定不能当着族中人的面把棺材拿出来。

他相信殷雪臣的人品,但不代表他相信所有族人。

趁所有人还没注意到他两回村,顾长衣先下葬再说。

他自然懂下葬要有一堆规矩,但他也管不得那么多了。有什么能比儿子亲自掘土更孝顺?

殷雪臣静静地给他把风,丝毫没有搭把手的意思。

顾长衣咬着牙,一锄头一锄头地挖坑,他比其他人轻松一些的地方在于不用把土转移出去。

额头冒了一层细汗,顾长衣伸手一抹,把自己抹成了小花猫。

殷雪臣眉梢微动,心道,这个小麻烦只在能娇气的时候娇气,也算是能吃苦了。

他接过顾长衣手里的锄头:“去一旁歇着。”

他总不能当着人家母亲外祖的面,让一个孕夫干重活。

殷雪臣挖土,顾长衣负责把土挪走,两人动作都很快,迅速挖出了一个长方形的大坑。

顾长衣心里念道:“殷雪娥,这里就是你的家乡,你父母亲身旁,可以安息了。”

手心一翻,稳稳地将棺材从无涯境里转移到坑里,再沉默一点一点覆上一个小土包。

最后他从无涯境里拿出一块他一直留着的石块当做墓碑。

“舅舅,能帮我刻几个字吗?”

殷雪臣沉默地用刀在石头上刻下“殷雪娥之墓”。

两人洗了手,殷雪臣带着顾长衣回家。

殷雪臣父母还健在,看见小儿子突然回家,激动得老泪纵横,一转头看见他身后的顾长衣,几乎不用介绍,就认出了:“是雪娥的儿子,是不是?”

顾长衣乖巧道:“舅姥爷舅姥姥好。一点见面礼,不成敬意。”

他把自己以前给沈磡买的新鲜玩意儿都装了装,带给族里的小孩,反正沈磡也不会喜欢小孩子的玩具了。

至于大人,则是一些衣服首饰。

幸好他无涯境里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

“回来就好,还带什么东西!”这里甚少有时兴玩意儿,殷母喜欢得合不拢嘴,还不忘拍了一把自己儿子,“你呢,什么都没带,媳妇也没带。”

殷雪臣就知道回来会被催着成亲,头都疼了。

好在他娘只提了一句,关注点都在顾长衣身上,“你家房子我平时都有打扫,能住人。以后你舅姥爷照顾你,别怕……”

顾长衣小声道:“我还是要跟着舅舅出去的。”

“啊?”殷母愣了下,可能是布郦族的天性,族人都喜欢在这里生活,不愿外出,无忧无虑,远离战争徭役。愿意出去讨生活的屈指可数,往往结果还不好,久而久之,大家对外面都有些畏惧。

但她很快想开,顾长衣本就在外头长大,适应不了封闭的生活。

“也好,你们在外有个照应。舅姥姥跟你说,出去了以后,帮你舅舅找个舅妈……”

顾长衣点头应是,目光一直瞅着殷雪臣,怕他突然说要把自己留下。

殷雪臣道:“不用担心,不把你带出去,我也不用回京了。”

顾长衣摊牌之后,就一直暗搓搓地抱怨,沈磡怎么怎么欺骗他。

殷雪臣听得很明白,顾长衣在暗示他,如果不带他,沈磡一定会带着千军万马在京城堵他。

倒霉玩意儿,到时候就给他送回去。

顾长衣和殷母打听了一下族中接生大夫的家,一个人悄悄摸去了。

族中基本没有男子怀孕,毕竟好男风的还是少数,大夫一年到头都歇着。

顾长衣说要学,老先生不解:“小娃娃学这个干嘛?”

顾长衣一本正经:“我有预感,最近外面有人缠着我舅舅,我以备不时之需。”

老先生一听,嘶了一声:“这谁啊,胆子可真大。”

殷雪臣可是他们布郦族闻名的冷酷无情。

顾长衣:“说了您也不认识。”

“那我认识吗?”殷雪臣站在门口,淡淡地问。

顾长衣丝毫不觉得被抓包,道:“他叫沈磡。”

他又没说是缠着舅舅做什么。

殷雪臣:“……”

三天之后,沈磡赶到了蜀州边缘,这里群山延绵,需要炸开一座山取道。

明日楼能发展壮大,在朝中必然有人,蜀道起点处的项州知府就是沈磡的旧识。

明日楼开蜀道帮知府提高政绩,隔年知府高升,权势更大,继续对明日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互惠互利。

沈磡先去了一趟项州府衙,知府路甘正在浇花,看见老友造访,没来得及惊喜,先被沈磡的狼狈样子吓了一跳。

明日楼破产逃难也不至于这样。

“你这是这么了,出什么事了?”路甘放下洒水壶,“不是说成亲了没空亲自来一趟吗?”

路甘敏锐地发现这句话一出,沈磡脸色更加差了,他心里打了个寒颤,不会是夫人出事了吧?

难道还是在他的管辖地界出事?那事情大条了。

沈磡闭了闭眼,从怀里取出一卷图,在桌上细细地摊开,指尖的动作透着难以言喻的温柔和痛苦。

路甘低头看去,只见图上画着一个妙龄姑娘,国色天香。

他猜测这就是沈磡的夫人了,带着图,说明夫人失踪了。路甘连忙把这张脸记在脑海。

接着图纸彻底卷开,还是刚才那个人,但是穿的是男装。

沈磡:“想你也猜出来了。我在这儿找半个月,半月无果,我要换个地方找。假若以后蜀州或者项州出现什么稀罕人物,精通经商,或者擅长押镖,总之突然冒头的,行事出其不意的,你都帮我去看看,如果是他,马上联系明日楼,我……必有重谢。”

“还说什么谢不谢的。”路甘叹气,“我已经记住这张脸了,今后凡事有可能是沈夫人的,我定然想方设法见面。”

沈磡把图卷收起来,想了想,提醒道,“可能是男,也可能是女。不能因为他很像男的,就放过。”

路甘看了两张画像,心里明白,沈夫人有可能女扮男装特别像。

沈磡卷着画册的手指一顿,声音微微痛苦道:“可能怀孕,也可能没怀。”

沈磡并不确定顾长衣会不会留下孩子,他不敢做过多的假设。

如果顾长衣恨他,选择打掉孩子,沈磡也无二话,对不起孩子的是他,跟顾长衣无关。他只会心疼,郎中说小产伤身,他想照顾顾长衣想得快疯掉。

路甘目瞪口呆,明日楼的夫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怀孕了还能把沈磡踹了,抛弃了金山银山。

更重要的是,怀孕了还能从沈磡眼皮子底下失踪。

路甘忽然对自己认出沈夫人失去信心。

“谢了。”沈磡心思全在找媳妇这里,完全没法分神关心其他事,但是既然有求于人,他还是撑着精神问了一句蜀道的事顺不顺利。

路甘:“前阵子我带了两个师傅去勘测山体,选择合适的山体爆破。这之间我们无意间发现一个土匪窝,险些着了他们的道。”

他现在和蜀州知府商量,看是联合剿匪,还是避其锋芒,等路修好了,调军队过来一网打尽。

他们倾向于前者,因为最佳路线正好穿过土匪窝。但又担心剿匪耗时,耽误工程。

“行,我记下了。”沈磡只简单说了一句,连口茶都没喝就走了。

路甘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有些唏嘘。

沈磡成亲时,他在项州都收到了暗卫自作主张送的喜糖。

他一边惊讶沈磡能看上谁,一边筹备贺礼,想着哪天调任京城,再带上贺礼,恭贺新喜。

物是人非啊。

沈磡和暗卫部署攻入土匪窝的计划,路甘都能差点着道的土匪,绝非他上次单挑的那群无脑之辈。

每年项州和蜀州之间的山路都要失踪许多人,但一直没人发现土匪窝的位置。路甘这次歪打正着。

沈磡担心顾长衣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走这条路,路上的所有隐患他必须提前除去。

正商议着,暗卫来报:“主子,项州的粮仓被人偷走了一些,现场痕迹勘察,似乎是被带入了山里。”

那窝土匪被发现位置,担心官府出手,急急忙忙地下山储备,这说明他们有了防备。

暗七:“主子,要不属下先去去探查一圈。”

沈磡:“不必,速战速决。”

他没空在这件事上多耗时间。

暗七闭了嘴,主子是怕夫人也在这条路上,一刻都不愿拖延。

是夜,沈磡带着十几名暗卫,潜入山寨。

沈磡去最大的那间屋子,暗卫四面包抄查看有无被扣押的无辜路人。

“有人!快退!”小喽啰们一边喊一边四散退开,毫不恋战。

不知谁点了火线,周围腾地蹿起一人高的火焰,将整座山寨围在其中。

而在山寨最中央,一伙男女老少被用铁链子绑在一块石头上,火光跳跃在他们眼里,俱是仓皇。

“看你们救不救!找死!就知道你们这些狗屁官差要来!老子等你好几天了!”满脸横肉的刀疤男拿着大砍刀站在火焰外围,吼道,“兄弟们,给我放箭!”

霎时,无数带着火的箭矢穿过包围圈,朝中间飞去。

到处都是睁不开眼的浓烟,呛得人眼睛咽喉痛,暗卫左躲右闪,还得帮被绑起来的人挡开箭矢,一时只能围着人质站成一圈保护他们。

火焰急速蔓延成火海,刀疤男洋洋得意在外面笑着。

沈磡皱眉,目光在男男女女中扫过一圈,凌空跃起,寻准角度,一剑劈开石头顶上的铁链。

嘭!

剑锋与铁链擦出青色的火花,铁链断成两半,声音听得人虎口发麻。

暗卫抓住人质的后领,一人揪一个,猛地一跳,跳出了火光包围。

情势陡变,刀疤男敛了笑容,凶狠道:“算你们厉害,那我也退一步,我举寨搬迁,你回去领功!井水不犯河水!你答应我们就不再放箭!”

“想得美!”暗七高声应了。他们刚刚救下的人质,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身上被打得没一块好肉,他们扛着这些人质小心翼翼的,生怕弄出个好歹来。

沈磡也不跟他废话,握着剑柄的手一紧,便要取他项上人头。

“你们再看看呢!”刀疤男似乎看出了他们对人质的关心,以为他们认识,从身后扯来一个双手反绑的妇人。

妇人身怀六甲,肚子隆起,急促喘着气。

“这是不是你媳妇?”刀疤男刀尖对着妇人肚子,“不要过来,否则我让她一尸两命!”

他这话对着沈磡说的,因为现在只有沈磡手里没有解救人,一副要过来宰了他的样子。

刀疤男本能地怕了,幸好他以前准备了人质。

“别过来!”刀疤男声音越发凶,手也开始颤抖,面对这个满脸煞气的杀神,他并无任何胜算。

沈磡盯着妇人的肚子,瞳孔一缩。

他一次留意孕妇的肚子,十月怀胎,饱受艰辛。妇人额头上尽是冷汗,嘴唇发白颤抖,却为了孩子,身体连发抖都不敢……

他不受控制的想到顾长衣,如果有一天,顾长衣也这样大着肚子,遇到危险,就算他再聪明,也会被拖累得逃不过了。

沈磡想着,仿佛此刻陷入绝境的是他自己。

刀疤男眼里闪过得意,向身边人使了个眼色,霎时,所有箭矢对准沈磡,铺天盖地。

“主子小心!”

暗七肩上还扛着个老大爷,分|身乏术。

别发呆啊!我们夫人不会这样的!

一支箭矢正中沈磡面门而来。

“主子!”

电光石火之间,沈磡侧身,箭矢擦着他的眉宇而过。

一阵火燎的刺痛,一道鲜红的血顺着眼角蜿蜒。

沈磡抬眼,眉眼处的鲜血,配上他发红的眼眶,狂躁的修罗气场,像是从尸山血海走出来的厉鬼。

刀疤男还没看清沈磡怎么到他眼前的,脑袋就落了地。

暗七将老大爷交给暗四,冲过去接住刀疤男手里的孕妇。

周围的喽啰见老大死了,各个脸色煞白,拉着弓箭对着沈磡,射也不是,跪也不是。

他们盯着沈磡手里的剑,一步一步后退,统统不敢跟沈磡对视,怕看一眼就死了。

沈磡剑气一扫,虎啸山林,顷刻间要了他们的命。

小喽啰死前才明白,原来就算不靠近也会死。他们比老大晚走一步,不过是因为沈磡忌惮着剑气伤到孕妇。

暗三飞速上前:“主子,您受伤了?”

沈磡抬手摸了一下眉毛,摸到一手血,“皮肉伤——”

他声音骤然僵住,原来打算往衣服上擦血的动作一顿,问暗三道:“眉峰的痣还在吗?”

天色昏暗,暗三借着火光眯起眼,努力看清。

沈磡眉毛很浓,又染了血,黑黝黝一块。暗三努力辨认了下,发现眉峰处被箭矢擦掉了一块肉。

暗三:“……没了。”

沈磡心上空了一瞬,拖着长剑隐入山林。

顾长衣走时,还没分清他们兄弟。

眉峰的痣就没了。

没了……什么都没了,或许过段时间,顾长衣连他的脸都想不起来了,就像他会把李峦认成他。

把他认作千千万万的路人,把有些相似的人当成他。

连日来的兵荒马乱似乎在这一刻爆发。

暗三似乎看见主子眼角有水光闪过。

大概是被烟熏得很难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