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10月或11月间,英国国会有一个开幕仪式。英国国会的官方正式名称很奇怪,叫“Queen in Parliament”(国会中的女王),主角是Queen(女王)。在这个仪式上,唯一的中心是女王伊丽莎白二世。这相当于他们的国庆大典,怪不得是一个竭尽炫耀之能事的仪式。炫耀的是王权,或者说是国家主权,那在英语里是同一个词。整个场面金碧辉煌,庄严隆重,甚至可以说是气焰万丈。对于那些挤在马路旁等着看女王马车经过的伦敦老百姓和游客们来说,这个热闹场面还真有看头。所以年年重复老套,年年热闹不减。美国的电视上有实况转播。我们通常会一边开着电视机,一边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只是偶尔扫上一眼。之所以开着电视机,那是在等待,等待着冗长的过程,发展到最精彩的一刻。
这一刻是什么呢?
一、寓意丰富的仪式
国会开幕仪式正式开始以前,上下两院的议员们都已经在自己的议事厅里就座,早早等着了。
在上议院,只见一片红色的大袍子,袍子镶着宽大的金边和各种纹章字符。虽说我们对这些装饰不知其所以然,但却知道它们一定是大有来头。上议员们不仅服饰辉煌,还一律头戴灰白色带小卷卷的假发,使得他们看上去一个个地都令人有不真实感,颇为可笑。正是这种不真实的感觉,突出了他们竭力要表达的庄重,表示他们是半人半神的超越世俗的权力载体。即便历经长时间的等待,这些人照样不苟言笑,肃穆如初,等待女王来临。
下议院里,却是另一番光景。英国下院的议事厅经常在电视里出现,连我们在美国都看熟了。此刻议员们到齐了,本来就俭朴的下院议事厅就显得拥挤局促,像大学里挤满人的梯形教室。民选的下议员们穿的是现代服装,男的西装革履,女的套装套裙。虽说在现实生活中,还算是正规场合的刻板服装,可是和上院一比,就无可救药地凸显了下议员们的现代化、平民化和世俗化。等候之中,下议员们相互聊天说笑,议长显得无所事事,就连英国首相此刻都一脸轻松。英国首相和美国总统不同。美国总统一般一年只需要去一次国会,几乎是一个象征性的仪式。英国首相则必须经常出席下议院的质询,舌战群儒。一走进下议院就必定是精神紧张,全力以赴,否则根本应付不了。只有在今天,没他什么事儿,堂堂首相在此刻也只是一名普通观众。
著名的西敏寺国会大厦之外、马路两边,满是黑压压一片看热闹的人。
女王要出发了。出发之前,她的皇家卫队(Yeomen of the Guard),据说是王室最古老最忠实的武士,先期出发对上下两院的议事厅作一番搜查。这番搜查源于1605年一次试图爆炸国会的阴谋。如今这番搜查纯粹成了仪式的一部分,却一丝不苟地重复了四百年。女王总是在爱丁堡公爵的陪同下,坐着镀金镶钻的皇家马车,由一色骏马拉着,马蹄嘚嘚,不迟不徐,前往国会大厦。一路上,看热闹的民众发出阵阵欢呼,还有人一本正经地行着淑女的屈膝礼,恍如时光倒流。
到了西敏寺国会大厦,女王头戴那顶著名的皇冠,身披拖着长长后摆的大皇袍。皇袍是专为这个仪式准备的,后摆如此之长,须得有四个绅士穿扮的童子,为女王提着衣摆,跟着她缓缓行进,女王前面有人肩扛代表女王的权杖开道。前面后面,长长的队列,全是中世纪打扮的各种名堂的人物。当古代装扮的武士,站在高处,举起长长的喇叭,吹出一串报告女王驾临的号音时,那真是看得开心的一刻,原来莎士比亚的舞台排场,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我们,竟能有幸在真实的世界里欣赏。
女王一如既往,带着人们熟悉的不置可否的表情,似乎还有点倦怠。她好不容易地通过这番长长行列,到达上院,在正中的皇位上落座。开幕仪式将在上议院举行。
这个时候,那二百五十来个下议员,还在自己的下院议事厅候着。女王是从来不到下议院议事厅去的。她没有权力去。1642年查理一世国王进入下议院逮捕了五个议员,造成英国历史上议会和王室的最严重冲突。议会砍了国王的脑袋,就此禁止国王进入下议院。此后三百五十年,英国国王再也没有踏进下议院一步。可是此刻,女王还是得把下议员们召来,因为她即将宣布她的治国方策,而议员们名义上还是要为女王效力的。
黑杖礼仪官
通过电视我们看到,一位半似武士半似绅士模样的人,笔挺地站着,等候女王命令。他就是“黑杖”,正式头衔是“黑杖礼仪官”(Gentleman Usher of the Black Rod),乃上议院最重要的礼仪官,他也已经有了五百年的历史。他的头衔来自于他置于肩上的那根半米来长的黑色木棍,木棍顶端镶着金色的狮头。他得到女王示意,便神气地一个转身,郑重其事地一步步地向下议院议事厅走去。
这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位“黑杖”的身上。电视机的镜头随着他扫过周围肃立的人们。我们等着想看的那一刻终于来到了!
“黑杖”昂首挺胸一脸严肃地走到下议院议事厅门口,这时门里头二百五十来个议员们也全都面对着大门,一脸嬉笑。这种有点恶作剧的轻松表情似曾相识——那是在老的英国戏剧或英国小说的铜版画插图中所描绘的街头民众脸上经常出现的表情,是一种平民特有的表情,好像在等着看一出精彩的段子。“黑杖”跨着沉重的步子,眼看着就要到门口。这时,只见议事厅的两扇大门从里向外缓缓移动,不迟不早,就在“黑杖”即将迈进的一瞬间,“哐当”一声合拢,差点碰了“黑杖”的鼻子!
“黑杖”给关在了门外。这一幕,寓意深远。
“黑杖”在敲门
大门上的小门
只见吃了闭门羹的“黑杖”,举起手里那根代表女王授权的棍儿,用棍上金色的装饰狮头,砸在大门上一块专门的木块上,发出脆脆的声响。一下、两下、三下!大门上立即打开了一个几寸见方的小门,小门上还安装着细密的铁栅栏。铁栅栏后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按照老规矩,这眼睛扫视了一下“黑杖”的背后,确定“黑杖”没有带来武装的士兵,确定他只是上院派来的一个和平信使,下院议事厅的大门,这才重新缓缓打开。“黑杖”迈进一步,在地板上的一条白线前站住。这又是“祖上的规矩”,王室和上院的任何人都不允许越过这条白线。“黑杖”抬起头来,中气十足也礼貌十足地庄严宣布,女王陛下正在上议院等待她的议员们前往开会。
“黑杖”话毕,转身往回走。这时,“轰”的一声,身后的下议员们发出一阵笑声。大家这才起身,随着议长和首相,一路谈笑着,熙熙攘攘前往上院,活像电影院的散场光景。
到了上院开会的地方,没有这二百五十个下议员的座位。这儿是上议院的地盘,在会场里,靠着大门,有一道低矮的栏杆,按规矩,下议员们是绝不允许越过这道栏杆的。现在,女王在正中的王位上开读文告,上议院的假发长袍议员们端坐恭听,二百五十个下议员们在栏杆外面站着听。现代英国最有实权、真正管理着这个国家的首相和他的内阁成员,也站在这群人里。这一幕,连伏尔泰在二百五十年前看到也不免诧异:英国议会的民选议员们权力第一,地位却是第二。
女王清晰地读着文告,一口一个“我的政府”将如何如何。而起草文告,真正掌握这个国家实权的,正是那些站着的首相和内阁成员。
上议院会场
世俗政府实权和仪式性的地位,在这儿分裂。抽象主权、传统王室尽管摆足威风,位高却权不重;民选代表,没有世袭爵位之民众,貌似恭敬却掌握真正的权力。下议院用不客气对待“黑杖”的“礼仪”表示,民选政府的权力不受王室的干涉。下议院议事厅地板上的白线和上议院的低矮栏杆,是英国政治中游戏规则的象征。它们表示,权力必须划分,不管是什么人,都必须遵从划分权力的契约,哪怕这份契约来自于五百年前的传统。
就这样,英国人每年一次,重复这个仪式,已经不知重复了多少年。社会学家告诉我们,人类自从有了“政治”这个东西,仪式就是非常重要的,仪式在传递信息。我们看到过各式国事仪式,摆足架势要显示的大多为强大、统一等等。以前我们就听说,英国人最讲绅士派头,他们当然也是很要脸面的。可是英国女王和国会,却以这一丝不苟反复重演的仪式,表达互相都“把丑话说在前头”,互相传达遵守游戏规则的告诫和承诺,做得如此认真,叫人叹为观止。这就是英国人的“传统纪律教育”。在人类政治史上,这是最能显示盎格鲁—撒克逊人政治智慧的一刻了。
二、不分割的权力是有问题的权力
众所周知,英国议会和王室如今的关系是历史形成的。从早期贵族领主向国王讨权,要求明确权力和义务,互相有所承诺,订立大宪章,再用实力和关乎荣誉的规则来维持这种权力分割,到十七世纪王室和议会发生冲突,以致砍了国王的头。可见在契约形成的初期,承诺的维持是多么不容易。看英国历史,你会发现,那是一部典型的延续渐进的历史。在历史上,冲突是激烈的,冲突的议题却是古老的,解决的方式是缓慢推动的,鲜有如法国大革命那样颠覆性的创新变革。于是,他们的那些人物,不管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都难以把自己看成是开天辟地、开创从未有过之新时代的特殊人物。这就是英国人闻名于世的所谓“保守”。但英国顺着与法国的不同路径,也一样从古代走到现代,该变革的也已经都变革了。
这样,英国人砍了国王查理一世的头以后,到头来还是在王室里找一个人当国王。“光荣革命”的时候,他们赶走了一个国王,却满世界找,要把国王的后代请来,还是当国王。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免不了有一阵自相残杀,直到杀出一个最强的来。这杀出来的最强,还不是照样叫国王,往往还比不上原来的国王。
一部英国历史,充斥着王室内部的争斗,阴暗城堡里的血腥和亲情;王室和欧洲各王朝贵族之间的纠葛以及战争与和平,看得现在的人又糊涂又无聊。但是王室和议会的关系,却始终有一条脉络,那就是权力开始划分,契约和承诺成为王室和民众之间双向的义务。
及至最近两百年,实权已经大半到了议会下议院,也就是民选的代表们手里。王室已经大权旁落。伏尔泰从法国去英国,感到好生奇怪:英国的国王给管起来了,虽然仍旧有无数的机会去做好事,想做坏事却已经没有权力了。如今的女王,不仅是英国教会的首脑,还是国家主权的所有者。议会的决定名义上还要女王首肯,可是实际上女王的“同意”已经是议会对女王的“要求”,女王是必须同意的。必须得到你的同意,而且你还不能不同意,这种逻辑听起来实在是奇怪得很。今天,英国首相布莱尔每个星期还是觐见女王一次,向女王通报政情。这一觐见却是对外保密的。如今的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十分地开明,曾经让电视台进王宫,拍摄女王批准法令的过程。只见议会派来的官员站得笔挺,朗声宣读待批准的法令,女王款款而坐,似乎听得十分尽职。每读完一个,女王的回答却千篇一律地是:approved(同意)。
王室已经没有实权了,为什么还养着王室成员呢?失去实权的王室是最无力反抗的一小群人,为什么就碰不得呢?这是看惯了革命的人最想不通的地方。英国人到二十一世纪还保留着实位虚权的王室,外边人常常把这看成是英国人愚笨迟缓的表现。
在今天,王室是否有必要继续存在,也是英国人有时会提出的话题。因为如今的这种维持,更多的只是文化传统的象征意味了。最近的调查表明,大多数英国人还是希望维持现状。
然而,历史在很长的时间段里演变到现在的:从国会和王室实力相当,过渡到国会已经足够强大,执掌实权,而王室开始变得只是一群文弱绅士和妇孺。在这关键的一刻,国会和他们代表的英国平民,为什么不把王室撵出白金汉宫,如同当年我们把溥仪们撵出紫禁城一样呢。为什么他们反而在一年一度英国议会的开幕仪式上,让王室独揽风光,而这些戴假发,有贵族头衔的老头和西服革履嬉笑开朗的民选代表们,煞费苦心地照本演出这样的古老仪式呢?那是盎格鲁—撒克逊民族对于智慧的理解。他们在告诫自己,契约是必须遵守的,历史的教训是必须记住的,一个守约的民族才是有希望的。他们也在重温自己的历史教训:任何权力都必须是有限的,权力必须用权力来制约。
在这个时候再回头去看“美国革命”:它有着创新变革的外貌,却坚守了骨子里的一份“保守”。想想也就不奇怪了,因为美国的精神内核承继于英国,而不是脱胎于法国。
美国人曾经有了这样的机会,创立一个全新的国家。他们把本来可以“统一强大”的国家权力划分成立法、行政和司法三大块,三大块的权力互相穿插,互为补充又互相牵扯,他们称之为“制约和平衡”。这是美国政治结构的基本规则。这种运作过程的全部理由,都是从这个根子上长出的。而这种智慧,追根溯源,就可以追到“黑杖”被“哐当”一声关在下议院门外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