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冬季旅行,大多走的是北方。今年,2004年的圣诞节,我们驱车南下。

我们住的地方在美国也算是南方了,可还是四季分明,冬天昼短夜寒,所以,想在年底追赶南部的阳光,而少冒一次大雪封路、被堵在半道的风险,就选择去了路易斯安那州的新奥尔良。

那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城市。刚来的时候,我们想当然地用英语的读法去读出这个城市的名字,后来才发现,很多美国人是在用法语的读音称呼这个美国城市的。因为这里最早是法国殖民地,虽然它曾经被路易十五当作礼物送给了西班牙亲戚,由西班牙统治了四十来年。可是在西班牙的统治下,它的臣民基本构成还是原来法国殖民者的后裔,保留着法国的文化传统。在法国大革命转向恐怖之时,又有一大批法国人把它当做第二家乡,避难来到此地。在拿破仑1803年把它卖给美国之前,论实际统治的时间,法国人和西班牙人差不多,可是它更多地保留了法国的传统。它所属的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律,很特别的有一些拿破仑法典的内容。今天它的一大片老城,还是被称为“法兰西区”。

当然,这样的城市必定埋藏着很多典故。可是我今天要讲的,是一个很特别的故事。它发生在十九世纪之末,已经整整过去了一百零四年。

新奥尔良是在1803年“变成”美国的。在这个故事发生的1891年,这个美丽的海港城市,已经是当时美国南方最大的一个城市了,人口二十四万二千人。在十九世纪末,这里的意大利西西里岛移民变得多起来。它突然间也和纽约一样,天天由轮船载来一船船的移民。他们大多没钱,不会说英语。“法兰西区”附近的穷人居住区,悄悄变成了“意大利区”,挤满了来自意大利的西西里人。在1891年至1892年之间,有五千六百四十四名意大利人来到这个城市,除了六十二人之外,全部来自西西里岛。还有不少移民在很长时期里没能加入美国国籍,还是地地道道的意大利人。

绝大多数移民只是底层辛勤的劳动者,可是西西里岛著名的帮派仇杀也跟了过来。可以想象,这样的城市治安会是大问题。当时的美国还没有联邦调查局,治安依靠政府警察和大规模的甚至是跨州的私人保安机构。新奥尔良市的警长,是一个破了国际大案,因而在美国甚至在欧洲都赫赫有名的年轻人。他只有三十二岁,叫汉尼希(David C. Hennessy)。汉尼希不仅领导政府警察,也在私人警察机构任警官。我们的故事就从汉尼希的一个夜晚说起。


汉尼希警长

1890年10月15日,一个大雨后满街泥泞积水、湿雾潮气蒸腾的夜晚,汉尼希和同事奥康诺(Bill O\'Connor)一起,从警察局回家。新奥尔良是密西西比河的出海口,这里一直遗留着法国人喜欢吃生牡蛎的习惯,至今还以上乘牡蛎出名。尽管已经很晚了,他们还是先去吃了一打生牡蛎,然后一起回家。就在吉罗街(Girod)的一个街角,他们握手道别。汉尼希顺街继续前行,奥康诺穿过这条街,向着密西西比河的方向走去。

汉尼希的家住在吉罗街275号。周围都是小木屋,住着不少黑人和意大利移民。汉尼希尚未成家,还和母亲住在一起。这时他已经可以看到黑暗中妈妈点亮的灯光,正被雾气晕染开来。汉尼希从小在这个社区长大,升官出名之后仍然没有搬离。可是那个夜晚,他再也没有能够走进他熟悉的灯光中去。

就在汉尼希家门前的那个街角,突然闪出五个人。还没有走远的奥康诺,听到如爆炸般的一阵枪声。奥康诺和正在马路上的巡警,立即奔跑着冲向枪声的方向。汉尼希倒在血泊里,凶手则逃得无影无踪。

汉尼希一向是个强健的人。他身中数枪,重伤中还曾挣扎着追赶和还击,被送往医院以后,他始终神志清醒。当然,市长沙士比亚(Shakespeare)和一些试图找出凶手的警官,都曾问过他:谁是凶手?对于这场凶杀,你怎么看?汉尼希坚信自己会康复,他对大家说,我会好起来,等我好了再说。第二天早晨九点,他静静休息了几分钟之后突然离世,留下了这个城市最大的神秘谋杀案之谜。

虽然事后出来不少间接的目击者,有警察、守夜人、过路人等等。他们都声称在事后看到过凶手飞跑着逃离,报告有些还相互矛盾。关键的是,没有一个人说他在迷雾中的黑夜里看清了凶手的面容。在突然而来的袭击中,汉尼希在黑暗中看清了凶手吗?谁也不知道。

奥康诺在汉尼希受伤后提供了据说是最权威的说法,他声称,汉尼希曾经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一个词,“dagoes”。

“dagoes”是“dago”的复数,是一个蔑称,就像对黑人的蔑称“nigger”一样。只是,这个词是特指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这些地区的皮肤橄榄色的南欧人。汉尼希是看到了凶手,还是猜测?汉尼希究竟是不是真的这么说过?就算凶手是意大利人,具体是什么人?在这些问题都还没有答案的时候,新奥尔良市的意大利社区,已经一片惊恐。大规模的逮捕已经开始了。

美国在历史上的发展很不平衡。南方和北方有很大差别,新奥尔良和南方的其他城市又不一样。在当时,美国南方绝不像北方港口纽约那样,把大量的各色移民看作常态。这一时期的新奥尔良,又因南欧移民而人口暴涨,成为南方唯一一个有大量意大利西西里岛移民的城市。在文化上,意大利移民和这里原来的法国移民后代、美国白人居民,都完全不同。大批新移民无法立即融入社会,就自己抱团,帮派斗殴经常发生,给城市带来治安新问题;另一方面,这个地区长期以来法治传统不稳固。在拿破仑把它卖给美国之后,有将近九年,它没有正式作为一个州被接受,其原因之一就是它的政治体制不够健全。而进入美国后,新的制度开始建设,它又经历了一场南北战争的战乱。

新奥尔良在1862年即被北军占领,历经战争中的军管时期和战后漫长的半军管时期。战前的正常法治被破坏。联邦在南北战争后强行建立的、有黑人参与的政府,没有民意基础,在经济上也负债累累。最后被当地的民兵,几乎是以暴动的形式赶走。该市的白人新政府就在这样暴力的基础上重新建立起来。

在法治非常薄弱的情况下,又出现经济发展的高潮,大量暴富的机会使得新奥尔良官场腐败。同时经济上的成功,又使得政府的行政分支,在占大多数的白人民众中,获得空前声望,行政权力不可抑制地膨胀起来。这个城市一直没有长久的制度来平衡和稳定,行事风格也很独特。政治纷争经常以武力解决。在街上行走的市民六七成的人会带枪。一个典型的例子是,这个城市的警长位置一度空缺,包括汉尼希在内的三个候选人分别在公开场合开枪互击,另两人都在不同时间分别被不同的对手打死。尽管两个案子都经过法庭审理,却都以各种原因无法定罪。过了一段时间,这位打死过其中一名候选人的汉尼希,还是当上了警长,由于强悍和能干,居然也就颇孚众望。当地报纸常常只是城市主流的回响,也还没有发展为公正、中立的声音。

声名赫赫的警长被谋杀,汉尼希的寡母失去独子,悲惨故事令整个城市“群情激愤”。再说,谋杀执法人员,这本身是对法律、对公众的挑战。可是在此关口,整个事件究竟如何发展,是严格地按照法律程序走,还是走向失序,在严峻地考验着这个城市的水准。这时,城市行政分支领导人、新奥尔良市长沙士比亚,对事件的走向起了重要作用。

沙士比亚市长对当时意大利移民造成的社会问题很是恼火,在那个年代的南方,种族偏见很普遍。他曾经在一封信中,称意大利人是“没有勇气,没有荣誉感,没有信念和自豪感,没有宗教和任何可以指向一个好公民的品质”。问题是,这样一个市长手中有权,得到大多数民众的支持,没有制约他的力量,这个城市又没有牢靠的法治传统。谋杀发生之后,他立即当着拥挤的人群对警察下令:“扫荡这一片!把所有的意大利人都给我抓起来。”警察没有依法向法院申请逮捕令,“大扫荡”就开始了。


沙士比亚市长

直到很久以后,才有人在新奥尔良市的《新戴尔塔》报的专栏中写道,整个对意大利裔的“批发式”逮捕,建立在一个孤立的基础上,就是据说汉尼希对他的朋友悄悄说了声“dagoes”。可令人惊诧的是,在警长还清醒着的九个小时里,竟然没有人去向他核实过一次。更为荒谬的是,在后来该案的法庭审理中,如此关键的证人奥康诺,竟从来没有作为证人出庭。

不仅对意大利人的扫荡开始了,新奥尔良市民众对意大利移民的敌意和仇恨也被煽动起来。市长公开讲话,毫无根据地宣布自己是“意大利谋杀者”的下一个目标。并且“勇敢地”表示,他绝不退让,要战斗到底云云。民众的情绪几近沸点。

在新奥尔良市的法院里,法官们在商量着,他们要尽一切努力防止暴民行为的发生。可是,我们看到,法制制度最关键的一步,就是这个文化本身必须建立起绝对尊重司法的传统。因为论“硬件”来说,司法分支是最弱的一环,它在相当程度上是必须依靠社会共识来维持的。宪政国家的产生,就其历史发展来说,是一个社会依据其长期的经验,首先得出对司法之崇高地位的认可。缺少这种文化上的认可,司法是软弱的、很容易被破坏。因为司法分支本身没有执法力量,它是需要行政分支来执法的。在一个三权分立的制度构架中,最令人担心的是:行政过强、司法过弱,而执法的行政分支有了违法倾向。

不幸的是,这就是1890年的新奥尔良的现状。

在市长的指使和支持下,几百名意大利人被非法逮捕。虽然,所有宣称曾经目击凶手逃跑的人,都明确表示没有看清凶手的面容,这些人还是被带到监狱里指认凶手。他们指认的依据,是身高、衣服式样等非常含糊的参照。这些完全靠不住的指认,照样成为起诉的依据。马上就有五人被起诉,并被押往新奥尔良县监狱收押。

县监狱的典狱长对这个城市的性格十分了解。他马上明白自己可能面对什么样的危险。典狱长立即命令大批警卫列队,荷枪实弹、严阵以待。他的担心绝非多余,不久一个叫做戴菲的二十九岁的街头小贩来到监狱,声称是来探望关在狱中的意大利裔的囚徒。他的一只手插在口袋中,直到他见到一个囚徒出来,才抽出手来,那是一把手枪。他重伤了那名囚徒,还大声叫嚷:假如再有几十个我这样的人,就能把所有的“dagoes”都赶出我们的城市!这声枪响,真是一个不祥的信号。

沙士比亚市长在雷鸣般的掌声中进入市政厅,发表激情演说。他宣称警察在逮捕和收集材料之中,已经得到“超越怀疑的证据”,证明这是西西里人的复仇,是因为被杀害的警长代表法律,经常试图制止意大利帮派在街头的一次次血腥仇杀。市长后来还毫无根据地宣布,本市已经有九十四人死在意大利黑手党的仇杀中。这条未经核实的说法,马上成为报纸的头条新闻。

由市政开支出钱,他当场指定成立了一个市民委员会,来彻查这些秘密帮派组织。这个八十三人的委员会后来以“五十人委员会”著称。在这个委员会中,没有一个是意大利裔。

“五十人委员会”“粮草充足”,不仅为“保密”之需,租用了单独的办公楼,还雇用了两名侦探。其中一名是纽约来的意大利裔,在意大利社区内侦查。另一名则故意使自己入狱,在狱中和意大利裔囚徒们“打成一片”,甚至讹诈一个精神衰弱的囚徒。可是,他们都没有得到这些人卷入此案的证据。市政当局却说,已经探得作案细节,只是暂不公布而已。

1890年10月23日,也就是汉尼希谋杀案发生的八天之后,这个“五十人委员会”在新奥尔良的报纸上发表了一封公开信。在信上,一方面宣称,这个委员会将严格在法律的范围内行事,另一方面,号召该市三万名意大利裔移民相互揭发、检举坏人。与此同时,还对他们发出了暴力威胁,信中宣称,“黑帮仇杀必须被扫除,暗杀必须被终止。为了达到这个目标,假如可能,我们倾向于和平地使用法律途径去做;假如必要,我们也会即刻决断地通过暴力去做。何去何从,就看你们是否有和当局合作的意愿了”。

汉尼希已经成为这个城市的烈士和英雄,举行了新奥尔良有史以来最盛大的葬礼。其规模甚至超过了前南方邦联总统杰弗逊·戴维斯的葬礼。

市长和当地上层对谋杀案的态度,也暗藏着他们和已经融入当地社会的那部分意大利裔上层人士,在经济和政治上的竞争和纠纷。市长抱怨意大利裔垄断了水果、牡蛎和鲜鱼等市场,以及另一些政治上的纠葛。于是,被起诉的所谓谋杀阴谋集团的意大利裔,很快增至十九人,其中包括了一名意大利裔社区的商人和政治首领马切卡。

马切卡出生在一个西西里岛的移民家庭,可是他自己已经是出生在本州的第二代移民、是一个美国人了。他参与社区的活动,已经有能力和本地白人平起平坐。1874年,年轻的马切卡就参加了新奥尔良市发生的那场著名的街巷大战——自由广场之战。当时由当地白人组成的民兵组织,赶走了联邦在南北战争后建立的南方重建时期的政府。在这场巷战中有二十七人死亡,一百人受伤。马切卡与众不同的是,他在那场巷战中救下了对方身受重伤的司令官。此后他在商界很成功,在因汉尼希谋杀案被起诉的时候,他是这个城市中的三万名意大利裔市民中,最卓越和最有权力的人之一。

根据当时新奥尔良市监狱的规定,有钱的囚犯可以出钱住进较好的囚室,也可以外买食品。马切卡和另一名富裕的意大利囚犯,取得了这样的条件,而其他的十七个人,生活在可怕的监狱条件下,而且这个案件被渲染为“一群黑手党合谋杀害了受大家爱戴的警长”,以致他们在狱中还屡屡受到其他犯人的殴打。他们中间不仅有意大利裔的美国人,还有意大利公民,因此引发了意大利领事的抗议。同时律师也要求把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由于领事的坚持,大陪审团视察了监狱,他们的结论也是要求改善这些囚徒的监狱条件。典狱长不顾同事的否认,也承认意大利囚犯被其他囚犯殴打的事实,并承认他无力保护他们,他也要求转移这批囚犯。可是,沙士比亚市长对公众讲话,断然宣称这些说法都是“谣言”,也拒绝转移囚犯。不仅如此,市长甚至下令,停止囚犯的亲友探访,除了律师谁也不准见。律师在法庭奔走,才局部争回了他们的家属探视权。

比行政弱得多的司法,在艰难地运作。与此同时,市长、“五十人委员会”和当地报纸的不实宣传却在升级,这些涉嫌囚犯的律师本身,已经被描绘成“黑手党派来破坏法律的人”了。

大陪审团听证会在1890年11月举行。可是大陪审团本身就有两名“五十人委员会”的成员。当局宣称,这十九名嫌犯,分属两个犯罪集团,先审其中的九个属于“马切卡犯罪集团”的。其余十名容后再另案审查。这第一批嫌犯,包括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在十九人中,只有一名有犯罪前科。

审判在1891年2月28日开始。检方是地区检察官。在意大利裔中,由于马切卡和另一名被告是富人,他们自己出钱,请了两名当时非常有名的律师。一个曾任路易斯安那州的前司法部长和南方邦联前参议员,另一个曾任新奥尔良市的前司法部长。他们一接手案子,就被宣扬是拿了“黑手党的钱”。

正式庭审之前选出陪审团的时候,城市的气氛已经明显可以感受到。辩方律师否定了几百个陪审员的候选人,因为他们公然宣称对意大利裔有偏见和仇视,并且不会相信任何意大利裔证人的证词。而检方则否决了所有的意大利裔的候选人。

最后审判举行了两个星期。检方总共传唤了六十七名证人,辩方传唤了八十四名证人。其中最重要的一名证人是一个黑人,说他看到四个人开火,而指认其中四个被告“看上去很像”他们。

这四个人中的一个是个鞋匠,只会说简单的英语单词。他一开始被捕的原因,只是因为他租的简陋住处,恰好在案发现场旁边。在法庭上,他的邻居,一名叫艾玛的黑人妇女作证说,在开火后不久,她跑出来,看到鞋匠站在外面。他两手空空,只穿着内衣裤,惊慌地对她叫喊:“艾玛艾玛,警长,警长,妈妈的鞋子!”因为这已经是汉尼希警长家的附近,警长的母亲请他修过鞋子。艾玛说,她觉得鞋匠只是急着想告诉邻居,他给修过鞋子的“妈妈”家的警长,出事了。

作证说那名十四岁的被告涉案的是一个黑人少年。可是至少他的部分证词在法庭上被证明不是事实。而这名少年被告和他的父亲被捕的原因,仅仅因为他们是鞋匠的朋友,有时去他简陋的棚屋里看他。

有的证人在案发后指认被告,在法庭上却否认。也有人宣称他看到开枪者穿着雨衣,因此导致有雨衣的意大利裔的被告被捕。可是在法庭上,拿出被告的雨衣,证人又说不是那件,颜色不对。还有一个目击证人说是他看到某个被告在现场,可是马上有一名记者作证,说他当时访问过该名目击者,他当时醉得一塌糊涂。还有四个并非意大利裔的市民作证说,他们在谋杀案发生的时间,看到其中一名被告正在他的水果摊上卖水果。而有大量的意大利裔或非意大利裔的市民们作证,另一名被告当时正在一个剧场里。

这个“集团案”的起诉,主要建立在动机的推测上。在新奥尔良市有两个大的意大利裔的帮派。在审理两个帮派火拼的案子中,据说汉尼希警长要提出以新的证据,对其中一个帮派首领重开审判。又判断意大利裔社区的领袖之一马切卡,是有些倾向于这个帮派的,所以按照“合理的怀疑”,推测这是他要谋害汉尼希的动机。至于“集团”中其余的被告只是马切卡的枪手和帮凶。可是一个和汉尼希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在法庭上作证说,汉尼希告诉他,自己根本没有要再介入这个案子的意思。

审判是在1891年的3月12日结束的。在陪审团开始讨论之前,法官指示,必须对其中两名被告判定“罪名不成立”。其原因是检方根本没有提出任何针对他们两人的证据。这在起诉和审判中是极为罕见的事情。可见当时新奥尔良的行政分支,已经自我膨胀和傲慢到了什么地步。

陪审团讨论了其余七人的案子。第二天下午,他们的结论交到了法官手中。打开之后,有那么几分钟,法官默默凝视着手中的结论,一声不出。然后,他大声地宣布:陪审团对九名被告中的其中三名,因无法达成一致意见,宣布对他们“审判无效”。其余六名被告“罪名不成立”。

整个法庭全部愣住了,几秒钟之后,掀起一片旋风般愤怒的叫喊声。

在整个案子中,司法程序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意大利裔的被告依法请到了最好的律师。在选择陪审员的过程中,双方律师都有一定的否定权。这使得最极端的、持有偏见的民众依法被排斥在陪审团之外。双方律师都能接受的陪审员,必定是相对中立。另一方面,法庭提供证据公平较量的机会,最后对陪审员判断的指示是:依据证据作出“超越合理怀疑的判定”。因此,这个全部是白人的陪审团得出的结论,才可能与整个城市的大多数民众的情绪性结论不同。由于判定只是对证据的衡量,陪审团制度不能保证判断一定就是正确的,可是它是相对更有可能公正的。

法官令大家安静下来,然后宣布了一个非常特别的决定,就是所有的被告继续送往县监狱收押,而不是按照常规当庭释放。他在法庭上宣布的继续收押的理由是,这些被告还要面对另一项指控:他们在汉尼希谋杀案中曾经说谎。假如这是法官的理由,那么对刚刚被宣判“谋杀罪名不成立”的六个人来说,这无论如何是在滥用司法了。可是在事后,法官坚持宣称,他这样做的原因,其实是怕当天出事,也就是说是一个“保护性拘押”。他的真正的理由到底是什么,没有人知道了。

也许法官真是在找一个借口保护被告?此刻在法庭外,愤怒而喧嚣的人群一直在试图突破警戒线。在警察的保护下,被告们匆匆离开,被带回监狱。假如现在让他们自己离开法庭回家,他们走不到家里,可能就会被愤怒的民众撕成碎片了。那些白人陪审员们从另一个出口离开,可是仍然受到民众的叫嚣和骚扰。

第二天一大早,新奥尔良市报纸上出现一则小小的广告,却使得整个意大利裔社区都被震动了。广告的标题是:“群众大会”。

广告内容是:“3月14日,星期六,上午十点,邀请本市所有良民在克雷雕像前面聚会,以挽救在汉尼希案件上寻求公正的失败。起来准备行动。”在后面,是长长的六十一个召集人的签名。里面包括沙士比亚市长的副手帕克森,以及几个“五十人委员会”里的成员。

驻在新奥尔良市的意大利领事,在清晨读到报纸上召集群众集会的广告,大吃一惊。他立即赶出去,试图设法制止。在他看来,这则广告的意思,就是当地的白人联盟要煽起一场对意大利裔居民的战争。他立即赶到市长办公室,在那里,领事见到州司法部长也赶来了。可是,市长不在。也没人知道他在哪里。他们两人像没头苍蝇一样,焦急地寻找市长,宝贵的时间却在无情地一分分走过。

1891年3月14日,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好天。

十点钟,在亨利·克雷的雕像前,已经聚集了大约六七千人。三十四岁的市长副手帕克森等人,爬上了雕像的座子。他宣称,“声名狼藉的陪审员”开脱了“黑手党的黑社会”,并且问,“你们愿不愿意跟着我,去给凶手定罪?”下面,是一片“吊死dogaes!”的回应。另一个人的讲话是这样结束的:“绅士们,让我们去行使我们的职责!”


克雷雕像前的聚会

他们出发了,一路上出现一批百人左右带着长枪短枪的民众,加入他们的队伍,并且走在队伍最前面,成为后来的“行刑队”。这个神秘出现的“行刑队”,人们一直不清楚它的来由,直到1955年,一个七十八岁死在佛罗里达的老人,留下一份自诉,人们才解开这个谜。他就是当年“行刑队”的一员。这个“行刑队”是在陪审团结论宣布两小时之后,在帕克森的法律办公室里,由“五十人委员会”私下安排的。还要求他们发誓,永远对“行刑队”成立的过程保密。

他们一路向县监狱进发。监狱周围都是黑人区,看到一群杀气腾腾的暴民涌来,随行的记者听到一名黑人妇女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感谢上帝,幸亏不是一个黑人杀了警长!”

人群中还在愤愤地传说,昨天,“黑手党庆祝了他们的胜利”,“黑手党的旗帜在街上飘”。其实,这是意大利国王的生日,意大利裔居民把它看作是传统的节庆,也有传统的庆祝活动。那些在飘扬着的,只是有着意大利王徽的旗帜罢了。在偏见和仇恨之中,谣言是多么容易如长上翅膀一样,在愤怒的人群中穿行。

意大利领事终于在郊外找到了正在这里做客的路易斯安那州的州长。这名州长是南北战争时期南方邦联的一名将军,打仗英勇无畏。他在战争中失去了一条胳膊和一只脚,照样在1877年1月,领导三千名路易斯安那州的白人联盟民兵,赶走了战后重建时期的州政府,然后自己在政府大楼里宣誓就任州长。

州长是市长的好友,在听了意大利领事的告急之后,他说,他也看了广告,认为这没什么,只是一次“和平的集会”。再说,他不打算“干涉市府的内政”。他说他今天给过市长一个留言,让市长给他回电。所以建议意大利领事在他这里等等。既然没有别的办法,领事虽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也只能抱最后的希望暂时等在那里。

此刻,将近两万个市民包围了县监狱。在监狱附近是黑人的住宅区。白人民众为了表示他们的行动是“代表了所有新奥尔良人的意愿”,就邀请黑人参加,结果也确实有不少黑人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在监狱里,典狱长那天一早就知道情况不妙,守在大门外的十来个警察突然消失,再也没有回来。典狱长先把带着长枪的卫兵安置在各处保护监狱。然后急着给市长打电话。他找不到人,却眼看着人声鼎沸,暴民逼近了。最后,他们对峙在监狱大门的两侧。暴民们要他打开监狱,交出意大利裔的囚犯,被典狱长断然拒绝。于是,暴民们开始用各种方式,试着砸开全钢的监狱大门,都没有成功。他们又想起,在另一条街上,监狱还有一个小门,远没有这么结实,便转而向那里涌去。典狱长见势,赶紧把大多数警卫设防在这个小门后面,可是他当然知道,寡不敌众,最终是守不住的。他的最后一丝希望还是向上司求救。他急着给市长和警长打电话,可还是找不到人。

典狱长终于绝望了。他下令把所有的囚犯关在囚室内,却把那十九名意大利裔的囚犯召集在一起,告诉他们,他坚持不了多久了。他决定现在放了他们,让他们躲藏逃生。可是这个监狱虽大,却没有多少能够隐藏的地方,他建议他们躲藏到女囚部去,那里相对好些。他们要求典狱长给他们发枪。他没有同意。他说,他只能给他们很短的时间,让他们自己躲藏起来,然后他就把监狱内部所有的门都锁上,使得暴民们进来之后不那么畅通无阻。

这十九名意大利裔的“自由人”疯了似的四散奔跑开来。

等在州长住处的意大利领事,终于熬到了电话铃响。接电话的是和他同来的州司法部长。他接完电话,转告领事和州长:暴民已经进入县监狱。

科特领事冲出屋子,前往县监狱,想自己前往阻挡。他一点没有概念,究竟有多少暴民在那里,究竟是什么样的场面。

监狱的那扇小门已经被砸得稀烂。市长副手帕克森等三个领头人,带了六十个行刑队员进入监狱,其余的把在门口。典狱长的卫兵们不仅没有抵抗,还向暴民交出了手中长枪,甚至还有人指点了逃亡者的去向。第三层的女囚部,有六个逃亡者在那里,听到楼梯的脚步声,他们跑过走廊,从另一个楼梯下楼,可是通向院子的门是锁着的,而杀手们已经在女囚的指点下追来。这六个意大利裔的逃亡者站在那里,生生地看着他们逼近。相距不过二十几英尺的时候,上百发枪弹齐发,打碎了他们。

另外三个逃亡者包括马切卡,在男囚部的走廊被另外一些暴民抓住,马切卡试图反抗,立即被近距离打死,形状惨烈。另两人都被枪弹击中,还有两个单独躲藏的,也被搜索出来拖到走廊,遭到枪击。每次传出枪声,都引发外面民众的欢呼声。这时,几个领头的决定,来一个公众的庆典。

他们命令抬出还有呼吸的受难者,一名被拖到一个街区之外吊上电灯杆,在他还在挣扎的时候,又一阵乱枪射来。接着,另一名还有呼吸的受难者被如法炮制,吊到了一棵树上。

意大利领事科特赶到了。他眼前满是狂欢的人群。他看到在人群中,有大约两千多名是妇女儿童。

几小时的血腥屠杀和庆典,如一阵风暴扫过。暴民们满足了,大多散去。在监狱中,典狱长戴维斯从各个隐蔽的角落找出八名幸存者,那名十四岁的男孩马切斯也在其中,而同被宣判了“罪名不成立”的男孩的父亲,已经和其他十名遇难者一起,死于暴乱者的枪口之下,再也不能回家了。

根据《大百科全书》对“私刑(lynching)”的定义,私刑是暴动的民众暴力行刑的一种形式……杀死有真正罪行、或是假设有罪行的个人。按照这样的定义,1891年3月14日发生在新奥尔良的事件,总共有十一名意大利裔市民,被暴民用私刑处死。这是美国历史上规模最大、处死人数最多的一次私刑。

“新奥尔良私刑”事件,折射出1891年美国各个层面的问题和状况。不仅反映了1891年的新奥尔良、路易斯安那州和南方的状况,也反映了当时相当一部分的美国民众、美国媒体的状况和认识水平。在遭遇社会治安被来自意大利移民的黑手党挑战的时候,在安全普遍感受威胁的时候,民众会自然倾向于不顾一切,只求安全只求“有效打击”。尤其是民众认定的犯罪分子集中在一个陌生的群体中,和主流民众之间不仅文化隔阂,甚至语言不通。这个“族群”会自然被人贴上“标签”,他们的个人权利会非常容易遭到侵犯。

事件发生之后,在全美国,包括《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等将近一半的报纸,对“新奥尔良私刑”是持肯定态度的。理由是,“新奥尔良人的生命和财产更安全了”。新奥尔良人“被激怒”了,不得不起来打破他们生活其下的犯罪集团的“恐怖统治”。其原因就是,当时的民众,包括在北方大城市中,都遇到陌生的意大利黑手党犯罪的威胁。有组织的犯罪势力强大,警察系统难以奏效,寻求正常的司法程序往往失败。我们从电影《教父》中看到的情况,一点没有夸张的成分。直到今天,意大利西西里岛本身,还在为黑手党犯罪而头痛万分。

这是让我们陌生的一百年前的美国。因为在今天,美国的民众和媒体已经普遍有了比较根深蒂固的法治文化。不论是什么原因,私刑已经是一个绝对负面丑陋的词。也根本不能想象主流媒体会支持私刑。这种变化来自于美国人在历史上的两个艰巨的努力。一是尽最大的努力,使得司法系统独立、公正和有效;二是对民众的“公民”和“法治”教育。这些历史上的教训,就是他们的孩子们受教育的教材。无疑,制度的建设是最重要的,而当我读这样的南方故事,再看看我的南方邻居和朋友们在今天的法治观念。我就知道,后一部分内容,在美国的进步中,也是绝不可缺少的。

不仅如此,这一事件也折射出,美国在建国时作为一个保留州主权的联邦,制宪时无法在宪法中解决的死角。

事件发生之后,美国总统哈里森表示这样的罪行“骇人听闻”。可是,面对意大利政府的抗议和“对家属赔偿”和“惩治凶手”的合理要求,联邦行政分支却无能为力。根据美国宪法第十条修正案,主要的管理权利都留在州一级,其中包括司法的刑事审理和处罚权。因此联邦政府无权迫使州或者市一级起诉凶手,而联邦法庭又没有这个权力。

为了应对意大利政府,甚至连哈里森总统,都曾经指示联邦司法部长派人私下前往新奥尔良,调查私刑死难者们在汉尼希谋杀案中“确实有罪”的可能性。虽然他本人就是律师,当然知道不论他们是否“有罪”,私刑都是违法的,对被害者都是不公正的。虽然市政府试图提供所谓“证据”,联邦的调查报告仍然显示:这些受难者们,不仅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他们涉案,也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他们是黑手党或者任何类似帮派的成员。

我们到达新奥尔良的那天,当地寒风刺骨,意外地飘着小雪。第二天一早,满街是南方灿烂的阳光,洒在游人们的身上。我们在老街小巷里转悠,捧着一本城市老照片集,寻寻觅觅,试着找到当年这一事件的遗迹。一百年过去了,原来是贫民居住的意大利区,现在新楼林立。当年暴民们集合的那个街口还在,那条街却已经变成了汽车大道,街心的绿化带和克雷雕像都不复存在了。就连庞大的县监狱,也已经拆掉,片瓦不存。可是,我们知道,那些意大利裔的受难者,他们并没有离去。

“新奥尔良私刑事件”给后世留下的教训,至今令人警醒。陪审团制度是美国司法中最重要的制度。法律要求陪审团根据涉案双方在法庭上按照严格程序呈递的证据,来作出他们的判决。有时候,证据并不完整。可以想象,陪审员也是人,陪审团也可能得出错误的结论。当陪审团作出的判决和民众期待的不同的时候,当陪审团的结论使愤怒的民众认为“正义没有得到伸张”的时候,怎么办?美国的司法制度要求民众,必须无条件地尊重陪审团的判决。这个制度把陪审团的判决提高到几乎至高无上的地位。在美国的司法制度下,“陪审团已经作出了判决”这句话的分量是非常重的。一旦陪审团宣布被告无罪,任何人,即使是总统和最高法院大法官,都没有权力改变。假如不是这样,那就将是一个打不开的死结,就会引出打着伸张正义旗号的民众私刑,就会走向暴力和血腥。假如不是这样,司法就失去权威,整个法治制度都将崩溃。新奥尔良私刑事件中的意大利裔受难者们,用他们的鲜血,用他们被民众的子弹打得残碎的躯体,为后代美国人重申了非常简单却至为重要的道理,这就是今日美国人在法庭大门口经常听到的话:“陪审团已经作出了判决,我们的制度要求我们,必须尊重陪审团。”